69 细雨沾衣看不见(1 / 1)
清晨,筝儿给我梳头,我道:“简单些。”她扫了一眼梳妆盒,取了蝶翼钗和四碟银步摇,将我的头发松松挽起。“好了,小姐。”她甜甜笑着,我左右端详一下,微微笑道:“不知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筝儿愕然,随即笑道:“小姐,你怎么了,我是筝儿啊!”我笑道:“筝儿曾替我如此绾过发,我因别的事情迁怒与她,筝儿虽然顽皮爱胡闹,但同样的错误她绝不会犯第二次。帮我簪上。”递珠花过去。
她怯怯接过,帮我簪上,我道:“回去跟你的主子说,将筝儿毫发无伤地送回来,我可以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她突朝我“扑通”跪下,悲泣一声,叫道:“少庄主!”我颇惊讶,随即冷笑道:“兰晓姑娘真是长进了,扮成我身边的人都惟妙惟肖。”
兰晓撕下薄薄一层面具,垂首道:“少庄主,婢子不是有心欺瞒,婢子只是想着借筝儿妹妹的身份偷偷看一眼四郎。”拎一只耳环在手把玩着,我问道:“何人相助?”她懦懦,犹豫半晌,吞吐道:“是洛家二公子。他还让奴婢把这包药下到少庄主的茶里!”
她奉上一包药,切道:“婢子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加害少庄主!”思量一阵,我道:“下去吧,记着别让离离看出破绽。”兰晓一怔,瞬时喜极而泣,道:“婢子多谢少庄主!”她叩了三个头,起身出去了。
我拎起另一只耳环,扬声叫道:“出来吧!”树叶沙沙,了无半个人影,我顿觉又好气又好笑,将耳环向台上一摔,嗔道:“这副耳环我明明落了一只在横塘镇,怎么它还会有脚自己跑回来的不成?”没人应声,我佯怒道:“怎么,只许你气我,就不许我生你一回气?我虽大度,难脱凡夫俗子,跟你执气,你就不晓得哄我一下吗?”
窗口掠进一人,反手合上窗,冷紫衣裳,倾城姿容,看我一眼,欲讥讽我几句,终化作眼角眉梢的淡淡感伤。两相对峙,惊寒终于耐不住,开口叫道:“连城。”我起身,一把抱住她,假装埋怨道:“跟了我一路,不嫌累得慌吗?”
“嗯。”惊寒低应了一声,道:“可谁让我惹你生气了。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么绝情的话,一字一句就像刀子剜在我心上,我害怕了。”最后几字已话音轻颤,我暮然一笑,用力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暗自庆幸:“真怕你不肯退这一步!”
惊寒一把推开我,难掩面上淡淡红晕,微怒道:“又胡闹!”我欢欣笑道:“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高兴了就肆意妄为,谁也拦不住!”调皮地朝她眨眨眼睛,惊寒忍不住笑出来,突面色一凛,隐到罗帐后面。
“嗒嗒嗒”有人敲窗,我过去打开窗,萧晚站在窗前,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细雨,在她发梢,面上留下薄薄一层水雾。她的声音冰冷哀绝:“他昨夜咳血不止,你当真一点也不知晓?你就不能去看看他!”我落落一笑,道:“好。”
出了房门,行到千重窗前,正欲敲窗,窗子打开,千重满心欢喜地看着我,他纵身一跃出来,接过伞,紧紧地抱住我,贪婪地呼吸着我身上的味道,喃喃道:“连城,连城,连城!”无力哀叹一声,我抱住他,一一应着:“千重,千重,千重!”
千重灿然笑着,眉目美的惊人,我亲吻一下他略显青紫的嘴唇,诧异它们的冰凉。千重锁住我的腰身,在我唇上落下细密的吻,有温热的泪水,划过他冰冷的唇,顺到我的口齿间。
雨丝缠绵,同千重执伞慢行,天空灰蒙蒙的,一只鸟儿振翅高飞,却始终无法穿过那层灰暗,它无力地哀鸣,声声泣血。盘旋一阵,一头撞在山石上,小小的身体滑落,留下一路细小的,若有似无的血迹,它乌黑的眼珠饱含着悲愤,如一声声无言诘问,映的它小脑袋下的那一滩血分外触目惊心。
“走吧!”千重拉着失神的我向前,自昨日杀戮一开,这奈何阵的天空就一片昏沉,雨中山石,辈添青紫,白玉栏杆,全是惨淡,一切景致都无端萧索。千重掌心的温暖度不到我身上一分一毫。转过一个拐角,千重突然半掩在我面前,我示意他无妨,他才让开一些。
白衣剑客拔出剑,带起的血蹿有半人高,在绵绵雨中无力落下。倒在他脚下的人,神情凝与濒死的一刻,谄笑中骤来惊恐,无比骇人,细看他的眉目,却是昨日屡次出言讥讽沐花卿之人。剑客撕下一角白绸,缓缓擦拭剑身,阴骘双眸盯着虚空一点,沾了点点血污的白绸被随手抛下,正盖在他脚下那张狰狞的面孔。
剑刃一转,三尺青锋直袭过来,千重不紧不慢地抬手,两指夹住剑尖,向旁边一带,微一用力,震断的剑尖疾射回去,穿透剑客的咽喉,去势未歇,直到“咄”地一声钉在廊柱上。途中,裹带的剑客喉中热血恰有几滴落在他随手扔掉的白绸上,使得那被雨丝晕开的血污又鲜活起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千重缓缓撒手,剑客的身体仍然保持这进攻的姿势。别过二人。千重捏捏我的掌心,笑道:“怎么了?”我怅然道:“在若耶山庄,每逢新年,大家都会点燃好多好多的烟花和爆竹。有一种成连的鞭炮,只要点燃引线,它就会一节一节地炸上去,直到一切都散成飞灰。奈何阵中的杀戮想必亦是如此,昨日燕凛已点燃了引线,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已被炸的粉身碎骨。”
千重淡然一笑,道:“连城不必如此介怀,有些事我们注定无能为力。”他的笑近在咫尺,恍惚又远隔天涯。
回到院中,千重笑央:“连城唱支歌可好?”我笑着点点头,回房,坐到窗前,离离拿过琴,对面千重含笑相望。试了几下音,轻撩琴弦,我歌道:“
战乱纷飞,人间冷暖
儿女情长,富贵梦
有谁知,苦海无边。”
琴声清越,歌声清透,俱含着切冰断雪的冷冽。千重眉间笑意残破消退,我继续歌道:“
情窦初开,千金女
一朝好梦却难圆
沦落风尘,泪撒千年!”
那双眸子隐了一切情愫,淡漠异常,像极了无欲无求的仙人。琴声转急,我歌道:“
苍天恨
道是红颜多薄命。【1】”
手中琴弦“铮”地一声崩断,对面千重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我心里登时懊恼无比,急急跑过去,窗内千重面色煞白,嘴角泛着莫名笑意,血从他的唇齿间缓缓溢出。他抓着我的手,艰难道:“你给我走!”
“你给我走!”
“你给我走!”他摔开我的手,面上血泪交织。他合上窗,血香浮动,他哽咽的哭声穿过窗纸一下一下地刺在我心上。望着满手血污,我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身子慢慢地沉下去,我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沾衣细雨仍在无止境地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鸟鸣,我骤然惊醒,听窗内没了声响,我爬起,跌跌撞撞跑到门前。门应手而开,千重躺在地中央,红色衣裳被血水浸得湿漉漉的,泪顺着他脸颊两侧滑落。他横臂掩面,倦声道:“走时请帮我带一下门。”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洛公子放心。”掩门退出去。
浑浑噩噩出了院门,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歇了,恍惚听到一阵歌声,我循之而去,走的近了,听清是江南小调。推开院门,入目,一颗大树,叶子一面由紫转红,一面由红转紫,恍若镜像。
…………………………………………………………………………
【1】王菲《情与泪》
树干粗壮繁茂,偏左一处树枝上坐了一名女子,翠绿衣裳,鲜艳欲滴,小腹微隆,膝上散了一堆纸旋。见是我,宁倾城踢踢脚下的梯子,笑道:“上来啊!”我茫茫然上去,坐到与她相邻的树枝上。宁倾城撕了两页纸递给我,示意我学她的样子,将每张纸都撕成细长条,中间一拧,就成了一个纸旋。
打眼一扫,她撕的竟是昨日群雄为之舍命一搏的两本札记,见我掌心血污,她抽出帕子,沾了树叶上的积水,拉过我的手细细擦拭干净。她眼角不怀好意地一眯,飞快地在我脸上掐了一下,继而因为小伎俩得逞而欢快地偷笑,双腿悠来荡去。“咯咯”笑声震落几枚纸旋,轻飘飘落在地上。
宁倾城冲我一眨眼睛,笑道:“没事的,四郎昨夜夜观天象,说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侵入奈何阵,迫得星辰移位,奈何阵也必然随之大变。这两本札记已形同废纸。四郎说能迫使星辰移位的,除了一手测命、一手改命隐窥天道的卜门中人不作他想。有卜门中人在,奈何阵大开不过早晚之事。”
我展臂抱着树干,脸颊贴在衣袖上,冲她微微一笑。宁倾城嘴上说着,手下不停动作,纸旋越积越多,悠忽风起,她当风一送,纸旋徐徐飞舞,经久不落。头顶传来细雨密集敲打伞面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我和宁倾城上方早置了伞,防的就是风起积水落下。
密集纸旋缓缓飞扬,从上到下无所不及,端的美不胜收。宁倾城一脸欢喜地看着,虽即为人母,却仍如不谙世事的少女,那么一双纯净无垢的眸子,换了我,也想护她周全吧。宁倾城学我的样子,抱着树干,清清一笑,道:“我继续给你讲上次的故事吧。”我点点头。
她眉间挂上一抹忧伤,缓声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小姐的这个孩子却生的异常艰难,几乎耗去了小姐的大半条性命。两家父母见累小姐如此的女娃日夜啼哭,而小姐又昏迷不醒,不由心有埋怨。虽有埋怨,到底是至亲骨肉,哪一个不费尽心思来哄这女娃。一天一夜过去,女娃终于停止了啼哭,一双眼睛清棱棱地看着众人,哪点像刚出生的婴儿!
一仆妇惧怕,小声嘀咕了一句:妖孽。恰被小姐的夫君听到,他日夜心焦妻儿,听了此话,勃然大怒,命人将仆妇拖出去杖毙,这是女娃累死的第一条人命。”宁倾城轻叹一声,续道,“又过三日,两家父母相继离奇死亡,一时府内人心惶惶,有人忆起了那云游道士的话,刹时流言四起,胆子小的奴仆甚至连夜出逃。
至此,小姐的夫君也难免起了几分疑窦之心,又见昏睡的小姐气色堪忧,那女娃的目光仍清棱棱的,一时也失了往日沉稳。几多思量,他派人去寻找那云游道士。当道士赶来时,自小寄居在小姐夫君家的两位表小姐又已死亡,死因依旧蹊跷。
道士说唯今之计,只能将女娃远远送走,永世不见,或许可以斩断这亲子孽障之缘。小姐的夫君担心小姐醒来后不见孩子会伤心发狂,值他友人送来喜报,说是夫人平安诞下一名女婴,不由的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将两家的女娃对调。
他知道友人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他看出来友人对小姐有意,且是至死方休的那种。”我擦擦宁倾城眼角泪水,笑道:“你怎么哭了?”她用力眨眨眼睛,含泪笑道:“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故事。”一时沉默,唯院中的纸旋不知疲倦地当空盘旋,无忧无虑。
辞了宁倾城,沿着小桥慢走,不意眼前闯入一袭红衣,千重紧咬下唇看着我,目光惴惴不安,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他慢慢地伸出手来,唇齿咬的更深。我伸出手,看他竟紧张的身体微颤,方触着他的指尖,他立刻死死攥住,我顺势扑到他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有着劫后余生的喜悦:“连城!”
回到院子,千重难掩眉目间倦色,我推他回房歇了。回屋,离离正在小憩,兰晓不知去向。去书房取了箜篌,走到后面凉亭。轻轻拨弄几声,一人缓步停到我面前,纸扇当胸一展,揖道:“玉庄主。”我起身还礼道:“楚家主。”推让几句,齐齐落座。
楚鸿笑道:“玉庄主好雅兴!”我回笑道:“不过借曲消解心中烦闷罢了,家主勿见笑。”他挥扇示意我继续。一曲终了,他从袖中掏出两个碧玉酒杯,一个酒囊,满了一杯,递到我面前。我十足优雅地浅抿了一口,楚鸿见状,自嘲一笑,一口气喝了大半酒囊,掷于一旁。
他咧咧嘴,向后一仰,摊扇盖在面上,酒囊倾倒,残酒滴答滴答落下。一声轻叹,楚鸿道:“连城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随口敷衍道:“君成名与少年,至今日声明之盛,连城已不敢妄加断言。”
楚鸿一怔,道:“我混迹秦楼楚馆,不是生性放浪;我为江南百姓登高一呼,不是心怀天下;我追寻管娃四年,不是情深似海;我遭人伏击,诈死避世钟山,不是看破红尘……”我暮然笑道:“连城没忘,大公子是商人,自懂得趋利避害。多少人自忖品行、才能不下于大公子,时至今日,还不是只有大公子一人扬名天下,万千仰慕。”
楚鸿失笑,道:“好一个玉连城!不错,我是一个商人,为利来,为利往,相识至今,我一直站在连城这边不过因为如此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罢了。”最后一滴酒落尽,他突然坐起,合扇叩击一下桌面,凛然道:“风迟迟非死不可,希望连城可以作壁上观,万不要因为燕九的情面而妄自插手,惹火烧身!”
我一笑嫣然,道:“大公子放心,连城自当明哲保身!”他笑道:“如此甚好。”他起身欲走,我唤道:“大公子且慢,大公子真的能破了奈何阵,解救我等吗?”桃花眼微微眯起,半晌,似不忍拂我殷切之意,他半倾身,傲然道:“天不生奇石,谁擎万古天!”大笑而去。
倚着栏杆,碧水无痕,喃声哼着:“一朝好梦却难圆。沦落风尘,泪撒千年。苍天恨。道是红颜多薄命!”回转,千重立在我房门口巴巴望着,他气色好上许多,姿容绝世,风起时,衣袂飘动,恍若乘风归来的仙人。
他迎过来,攥住我的手,欢喜地笑着,痴迷地看着我的眉目。我抚上他的面颊,笑道:“怎么了?”千重轻笑道:“大限将至,想多看连城几眼。”我不悦斥道:“胡说!”清亮眸子满是笑意,千重亲吻我的眉心,他五指微动,桃花纷落如雨,花瓣擦着他的面颊坠下,艳粉,桃红一瞬间都失了颜色。
千重灿然笑道:“初见时,我若是这副容貌,连城会不会将我当作九天之上的仙人?”我笑道:“敢问仙人缘何坠入凡间?”千重笑意盎然地看着我,捏捏我的鼻子,戏谑道:“自是贪恋那美人如玉,玉家连城的倾城颜色。”我“扑哧”笑出来:“要看美人、一块镜子,一面湖水不就够了?”千重暮然扣紧我的腰身,抵着我的额头,缓声道:“因为那个美人是连城啊。”顿了一下,他续道,“注定要翔于九天,历万世其名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