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1 / 1)
第二日阳光晴好,过了午时却陡然漫起层层乌云,遮在头顶如黑漆漆的锅盖压下来,四周是苍茫耀眼的白。阿平蹲在医馆门槛上,仰头看着异变的天色,叹气道:“要下暴雨了。”
孙掌柜核算完账本,拍拍手,建议道:“这样天色想必也没什么人来医馆了,不如早些关门回去,免得趟一脚泥水。”
正要阖上最后一块门板,远远有一人发足狂奔而来,呆怔一瞬,就见偲明瘦小的身形扶在门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一直晃荡难安的心即刻提到了腔子口,早已有所觉悟今日便是了断在此一切之时,却还是忍不住心慌难安。抖着手将面色苍白的偲明拉进医馆,恰好温莆躲在书房,空荡荡的前厅只余我们二人。
偲明顺过气来,却双膝一折,跪倒在地,垂首拜道:“偲明请姑姑责罚!”
我惶恐扶住他颤抖不能自抑的肩,想将他拉起来,却被他固执地甩掉,又磕下一个响亮的头,声音中参杂了深刻入骨的恨意:“偲明识人不甚,误了姑姑大事,恳请领罚!”
我心中一亮,只好蹲下身子与他对视,道:“韩敬出事了?”
偲明细长的凤眼犹带红丝,秀气的小脸拧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出事?韩家公子能出何事?哦,不对,他确实出事了,出的还是大大的喜事!往日对我们这些狐朋狗友许的承诺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喂狗了!”
第一道闪电划过,照亮阴郁沉沉的医馆,高立的红漆药柜投下森然的暗影。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炸响在耳边。
这话倒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可见偲明这样失魂落魄肝胆俱碎的模样,也知道一时半会儿不能地从他口中听地清晰明白,索性蹲坐在地上陪着他默一默。
偲明呆坐了一会儿惊觉自己方才言语有失,又打算再叩上一个响头,被我及时看出苗头,托着他的肩不让拜下去。这孩子,还没让我弄清楚他究竟哪里对不起我,便受了这么多响头,他也真不怕折我的寿。
我叹了口气,搂着他的肩同坐在地上,心平气和问他:“韩敬怎么了?”
他几缕汗津津的发丝粘在额上,神色说不出的伤心颓然,言语之间却是极淡漠的声调,仿佛在讲述于己毫不相关的俗事:“他同父亲今日入宫面圣,我在城南别院等他,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回来,后来他父亲却来了,同我说韩敬今日求皇帝给他赐婚,皇帝赐了京城府尹的小姐嫁与他,他父亲说,韩敬高兴得都没有时间顾忌旁人,赶忙筹办婚事去了,叫我也不必再等他了。我又问他,韩敬是否真的只求了这一件事,他临走之前还说会带着定天珠回来给我,但他父亲说,只有一件,就这一件,这是韩敬最大的心愿。”
偲明一口气不喘地说罢,像累极脱力似的,将头靠在我肩上,闷声闷气问我:“姑姑,我不该相信他的,是不是?”
我沉吟不语,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立场和证据来评价韩敬,而这件事着实发生得格外蹊跷,只是韩敬不露面,真真假假也只能是个人的揣测。我晓得偲明问这一句也并非真心指望我能回答他,不过是郁结难抒,希望有人能给他支持。我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让他把默默滑下的眼泪更完全地融入我的衣袍上。
一门之隔外雨幕绵密,捶得窗棂砰砰作响,一场大雨不急不徐不眠不休下了一个又一个时辰。
脖子被砍了一刀似的疼,我在梦里发现自己好像是睡着了。眨眨眼,不对,闭上。眨眨眼,不对,再闭上。
温莆饶有兴味的声音起伏在持之以恒波澜不惊的雨声里:“睡觉眼里还能进沙子?”
原来我醒了。揉揉被椅子边烙出痕迹来的脖颈,我四下张望,除了单膝蹲在身前的温莆,竟不见偲明的踪迹。我又捏了捏肩,仔细回想着肩头上未干的湿迹是偲明真的来过留下的,还是我自己睡觉一不小心流下的。
温莆忽然伸手将我一把抱起,放在椅子上,十分及时地帮我将愈见混乱的思维挽回正轨:“偲明在你睡着之后就走了。”
“啊——”我木讷地应了一声,感觉自己近日睡得越来越多,脑子也越来越不灵光。
温莆装似无事般坐在与我并排的椅子上,闲闲问了一句:“你要定天珠做甚么?”
我畅快揉着麻木大腿的手停下来,悔恨自己太过大意忘了隔墙有耳这件事,嗯嗯啊啊了片刻,终于想出一个听上去似模似样的故事来,我调整好悲伤的情绪娓娓道来:“我有个妹妹,从小染上怪病,找了许多大夫都瞧不好,后来一个得道高僧说,当今天子有颗定天珠,可以延年益寿驱邪续命,我便来到京城想求得定天珠给我可怜的妹妹用一用,替她延续性命。”顺道还揉了两下蒙着雾气的眼角,暗自祈祷温莆不要太过聪明瞧出什么漏洞。
他撑着下颔,在黑黢黢的厅堂中朝我看来。我夜间视物极差,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他稳如泰山的轮廓,一丝一毫情绪都断不出来。
在黑暗里这样无声无息坐着委实没有什么安全感,我想着要不要先掌上一盏灯再同他继续坐一会儿,温莆却不知从哪里晃出一个火折子,将面前茶桌上的蜡烛燃了起来。
晃动的烛火在他清雅的面庞上投下明灭莫定的光影,悠悠地吐出一句:“若是没有定天珠会如何?”
我手指在袖子里蜷缩地扣着,自己从未敢正视过这样一个极有可能出现的问题,而温莆此刻毫无预警地将它剥落,坦露在我眼前,那个自从知晓自己活不过明年春天时便盘旋在心底的字,此刻昭然若揭。
“死。”
温莆眉心随着这个字的吐落紧紧皱起来。门外的雨声一阵急过一阵,连零星的辘辘车辙声也被冲刷得支离破碎。厅堂里静得如同孤寂的坟地,桌上只跳动一簇幽幽的鬼火。
我同温莆就这样呆坐在沉闷黏腻的湿气里,各怀心事低头不语,
蜡烛“噼啪”爆出一朵星子来,像是指令般,温莆忽然起身俯视着我,遮去原本就不算明亮的烛光,将我笼罩在他高大的暗影里,一字一声坚硬有力,犹如一柄利剑划破怅然的雨幕:“三日后,我带你去取定天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