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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 3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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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卖黄鸡的摊子前无比地想念着甘蓝。

卖鸡的张大叔琢磨着今晚总算要开个张,提溜着竹篾编的笼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这位,呃,小兄弟,看了半天相中哪一只啦?”

我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张大叔想,这还是个挑剔的主儿,不如那些小孩子好哄,只好耐心问道:“那小兄弟想买什么?”

我捏捏空空荡荡的荷包,今晚第十次想念甘蓝,叹了口气:“没什么想买的。”

张大叔不乐意了,大晚上的好好做着生意呢,这不是消遣人么,挥挥手赶到:“那烦恼寻别处凉快去罢,别耽误我做生意。”

我倒不是不想走,不过蹲久了腿有些麻,只怕这一下子站起来,就要栽倒进他的鸡笼子里去。

一只手从旁伸出来,隔着笼子逗弄几只无精打采的鸡仔,几分熟悉的音色响起:“老板,一只鸡怎么卖?”

张老汉仰着一张老脸呆滞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贵不贵,才十个钱儿呢!”

那手随意点了一只,道:“这只,给这位公子。”

收回来时用力在我手肘稳稳一托,我便就势站了起来,晃了两晃所幸稳住身形,接过那只软绵绵的黄鸡回转身一瞧,果然是财神公子。

他笑的云淡风轻:“孟姑娘好巧。”

我喟叹自己整改装扮之术果然拙劣,竟一而再再而三被人一眼就看出本尊来。

拱了拱手间的黄鸡:“好巧。”心里思量着莫非他真是天上的财神,专程在人间施恩济贫助人于荷包羞涩时?

他伸出两根手指就着我的手摸摸那只蔫头蔫脑的黄鸡,断言道:“这只黄鸡长得好,小心养着定会长命百岁,你可喜欢?”

我刚想梗着脖子反驳他,却见他一双眼漾着几分可怜兮兮的期许之色,又瞅瞅掌里的那只鸡似乎确实多了几分精神,便顺着他的话赞叹道:“这只鸡好极了,我很喜欢。”

他很是满意的一笑,这后果便是一旁往来穿梭参观他美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稳住脚,撞在一起哎唷哎唷的小声呼疼。

我噗嗤一笑,胸中抑郁之气纾解少许。

他思量着,柔声道了几句:“姑娘不开心?有些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郁结在心对身体不好。”

他这几句话乍听来稀松平常,但字字情真意切,灌进我耳朵直直落入了心里,真心诚意点头道:“我懂的。”

他信手拿过一旁灯笼摊子上刚扎好的兔子灯,递到我手中:“夜深雾重,回去时仔细些照路罢。”

兔子灯将夜路照了透亮,却抗不住凉风深深。温莆在我晚起一个时辰后,皱着眉头坐在床边为我诊脉。

他五指越扣越紧,直将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疼清醒了几分。我看着他白生生如扑了几斤面粉的脸色,委实疑惑他往日断病俱是迅速果决,现下这般犹疑不决,莫不是我患了什么疑难杂症罢。

转念一想,倒委实惶惑了几分,他一届凡人竟医术高明到可以探出我七窍玲珑心之事么?当下将手往被褥里收了几寸。他倒顺势松了开来,迷迷怔怔瞪着床帏,就那么枯坐着看了半晌。我被他这样的架势吓得眼也不敢闭,纵使万般酸软疼痛昏昏欲睡,也强留着一丝神思唯恐懈怠。

温莆掖了一把我的被角,抿抿唇,道:“风寒罢了,以后夜里出门要多加件衣服。”

我点点头谨遵医嘱。

糊里糊涂睡了一会儿,一碗涩苦难咽的汤药被灌进喉咙,接着又塞进一块小小的桂花糖,木然无味的齿颊间顿时盈满桂花津香。抬眼看到一角墨色的衣袍拂过,心又安放得妥妥当当,含糊着轻声道:“多谢师父。”

如此灌了三回药,再醒来时,身子爽利了许多,只是发了一身汗,粘腻得难受,阿平恰到好处地送上几桶热水给我梳洗,盯着我左左右右瞧了个遍赞叹道:“温大夫医术真是神,说着孟姑娘约摸这个时辰病趋痊愈,姑娘果然就醒了,温大夫还说,姑娘醒来肯定想要舒舒服服洗个澡,便让阿平一早烧了好些热水备着,不过温大夫嘱咐切记不要多浴,当心再着了凉。”

他满嘴“温大夫”上下赞个不停,大有要将温莆随身携带时时供奉的架势。

可惜被他赞不绝口奉若神明的人近来似乎心情不大舒畅,不论问诊开方喝茶用饭总是眉心轻蹙,眼底乌青更有愈加明显的趋势。我闷不做声给他又沏上一杯茶,他一口饮尽还冒着热气的茶水,看得我心里倒像被热气腾腾的铁水当头淋下一般。

既然温莆闭口不谈那夜陌生男子的事,我也不大方便提起,毕竟是人家的私密,虽则我万分想知道,但是这些愁肠百思的怨念只能在肚子里打着转自己消化。死而不得的结果则是,我每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愈发难受,昔日鸡啼时分便可清明的灵台,近来总是要等到阿平打扫完整个医馆再用乒乒乓乓的捶门声才能将我从梦境中唤醒。

喧天的锣鼓和阿平高亮的嗓子将我从床上唤了起来:“孟姑娘快醒醒啦,时辰要来不及了!”

我揉着头,苦苦回忆这几日极其相似的梦境未果,惺忪睡眼看着医馆里外挤满男女老少,门口两只红身金头的狮子和着京锣京鼓的点子翻滚跳跃引来众人喝彩。

阿平扯住我的衣摆贴在我耳畔声嘶力竭:“孟姑娘,医馆大喜!少爷医好了太后的病,皇上今日要着人颁赏赐来啦!”

我揉揉耳朵心底一沉,韩敬果然还是用了那道方子。我踮脚四下寻找温莆,只见他独自端坐在诊室中,翻着一卷书,不惊不喜。

过了半柱香,雄狮方才舞毕,一个中年长者衣着锦缎,满面红光,神采奕奕,拍着一旁韩敬的肩,朗声笑道:“犬子殚精竭虑,制出不世妙方医好太后,得皇上赏识,实乃我韩敬门楣之幸事呐!”

韩敬今日梳洗打扮也分外光鲜俊朗,得了他父亲夸赞倒喜不行于色,只恭敬垂头作聆听状。反倒是立在他身后的偲明,小脸上喜气四溢,一双凤眼弯的就要瞧不见眼珠子。

锣响三声,皇上派来宣旨的太监尖细的嗓子直破霄汉,文绉绉念了大段寻常百姓不达其意的溢美赞扬之辞,啰啰嗦嗦不过也就说了两件事,其一便是御笔写了一块“杏林第一医”的牌匾赐给韩家,其二便是宣韩氏父子次日入宫受赏。

爆竹声声中,与“同济堂”遥遥相对了数十载的朱红匾额被缓缓放下,金漆灌注的“杏林第一医”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耀武扬威地替代了“杏善堂”的位置。

东主大喜,医馆歇业一日。

韩府备下数桌酒菜,亲朋好友聚齐一堂和乐融融。阿平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天吃上五六顿都不嫌多,现在更是埋头苦吃。温莆擎着酒杯意兴阑珊。我打量主桌上韩老爷神采熠熠对宾客敬酒恭维来者不拒,悄悄压低嗓子问温莆:“韩老爷不是缠绵病榻多时,怎么恢复得如此迅速妥帖?”

温莆饮尽一杯,道:“世间病者,多得自于心,韩老爷的病症在于韩敬,韩敬不好他便病着,韩敬好了他自然也痊愈。”

我了然于心,韩老爷经营医馆多年,对装病一套倒是个中高手了。

一位翩翩公子踏进门来,拱手高声贺道:“侄儿贺韩伯父大喜!”

我一见之下满心开怀,一月不见的甘蓝跟随他身后,朝我挤眉弄眼,调皮一笑。

韩老爷迎来,拍着来人肩膀,呵呵笑道:“子舟可来了,快些入座。”

有仆从领着甘蓝从角门而出放置贺礼,我端坐不动,冲甘蓝轻轻摆头,等待机会溜出去与她相见。

方子舟不若韩敬恣意随性,坐在韩老爷身旁循规蹈矩挺背收肩,笑的温和大方,讲出话来也是涵养不俗:“子舟听闻韩世兄此番立下大功,医术如神,解了宫中诸位御医都解不了的病症,便是做了太医院首也是当仁不让,韩伯父又重病痊愈,实在是双喜临门。”

韩老爷黏着腮边髯须,满面红光道:“韩敬哪里及得上子舟你,小小年纪接管同济堂,青出于蓝,你父亲享了多年清福,我还在为这个臭小子操心呐!”

“哪里哪里”方子舟谦虚恭顺摆摆手:“世伯谬赞,子舟还需向韩兄多多讨教医术之道。”

“哈哈哈,那你们往后便多亲近些,用菜用菜。”

我拨弄碗里的饭菜,想起那日卖茶老翁所言,若说韩方两家有世仇,眼下这和乐融融倒是比一家人还要亲上几分,倒是分不清真心实意有几斤几两了。

酒过三巡,阿平捂着肚子打嗝,桌上一壶女儿红尽数入了温莆的腹中。厅堂里吆五喝六,推杯换盏,我假作出恭四处寻找甘蓝。

溜溜达达沿回廊走着,冷不防见着韩老爷一脸铁青立在一僻静厢房门外,双手哆哆嗦嗦,牙关咬得死紧,我想他莫不是当真身有重病,旧疾复发,那可不得了。正欲上前询问,他却恶狠狠瞪我一眼,摇摇晃晃背身走远。

手肘被突然拉住,我惊愕之下急速回头,甘蓝一张甜甜笑脸映了进来。她将我拉到清净角落,口齿伶俐地絮絮讲述她在方家生活,一口一个“子舟少爷”倒是叫的分外亲热。

我狠下心肠打断她,道出偲明之事,昨夜酝酿已久的决定现在不过顺势提前:“韩敬明日若能求来定天珠,我们便早日回去罢。”

甘蓝含笑的脸呆住,一双杏眼忽闪忽闪,语无伦次道:“明日……这,这怎么成,我还答应了子舟去……姑姑,君上并未催促,我们多待些时日又何妨,甘蓝,甘蓝觉得人世间很好,我舍不得这里……”

我毫不留情:“是舍不得这里还是舍不得这里的人?”

我捏紧甘蓝的手,竭力平静冷淡,道:“本非同族,无能相亲,甘蓝,记住这句话。”

甘蓝手心登时冰凉,垂下头失魂落魄。

我握紧拳头,指甲狠刺进掌心,心中默念:孟离,你也要记住这句话。

筵席散尽已是日晒西斜,我与温莆踏着满地零落碎光缓步徐行。甘蓝呆愣失魂的小脸犹自浮现在眼前,跟着方子舟归去的步伐沉重缭乱,全然不复来时飞扬神采,不禁自责方才太过急进不近人情

斜睨温莆一眼,见他颀长身形挺拔落拓立于碧云苍穹之间,因走得近,一身温软惑人的药香直冲鼻端。我赶紧摇摇头,呐呐念叨:“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温莆偏头,剑眉一轩:“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与他目光一触,别开眼,胡乱扯道:“方才没吃饱,想再寻些东西果腹。”

温莆一笑:“是么,我也恰巧没吃饱,一起再用些罢,你想吃些什么?”

我心念一动,忆起那日圆月窗畔的滋味,原本一句谎话,倒是正勾得腹中馋虫苏醒:“豆沙汤团。”

此前若是有人告诉我,温莆素手善弄羹汤,我定然觉得他在痴人说梦。不过现下我便犹如身处迷离梦境一般,蹲在医馆的小厨房门口,看着温莆系着围腰,挽着袖袍,两指灵巧地捏起一点豆沙塞进白生生的面团中,团在手心里揉搓出圆溜溜的一粒汤团出来。

他将落下的几缕发丝挥至脑后,面颊沾上点点面粉,回首冲我无比美好地一笑,窄小燥热的厨房登时宝光璀璨大放异彩,温言道:“看什么呢?”

手足顿时不听使唤,晃过神来时,自己正举着袖子将他脸上沾的面粉屑一寸寸擦净。温莆一双黑眸如汤汤不绝的春水漾起绵延浩淼的春波,将人从头至脚涤荡得酥骨醉心。

我勉强平复陡然急促的呼吸,转身跑出厨房,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外面收拾桌子。”

我与温莆对坐在院里的木凳子上,就着黛青的天色捧着热乎乎的豆沙汤团闲聊。院里几株木槿的花谢尽了,蔓蔓枝枝的枝条横斜杂生,一不当心便会勾落几丝头发。

还是那样一碗汤团,五只大小工整齐齐挤在碗底。我舀起一颗放进嘴里,却总觉得比之那夜少了些许味道。我搅着碗中剩下的汤团,道:“明日该叫阿平找把剪子来将这些木槿修剪修剪,再长着可要遮没路了。”

温莆熟稔道:“种子莫要轻易丢了去,朝天子是清润止毒的好药材。”

我很羞愧:“孟离学艺不精,竟不曾考虑这些。”

他舀起一颗汤团在勺中,轻声道:“不打紧,往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往后”二字直戳心房,我早已拿定主意不告而别,这往后终究还是要成空,只得怔怔转了话儿:“徒弟愚笨,师父可曾想过再收一徒以承衣钵?”

温莆凝视晦暗不明的天际,语声坚定如石:“我此生只收一个徒弟,聪明也好愚笨也罢,生也好死也罢,都是我温莆的,再不会有旁人。”

夜风乍起,似吹来尘土眯了眼,我赶紧低头将几颗汤团囫囵扒进嘴里。糯米做的甜食,凉了总归是不好吃的。拍拍肚子,天色暗的刚刚好,碗底的汤没有咽下,这样今晚豆沙汤团的香气想必可以留得长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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