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 34 章(1 / 1)
花满楼的花魁竞价,即便称不上全城瞩目,也有半城瞩目了。半城男人的目光都在这个天高月朗的良辰美夜直愣愣盯着张灯结彩烛火高悬的花满楼,抱着好奇惊艳羡慕嫉妒的情绪等着看闻名京城的花魁今夜花落谁家。
山雨踮足翘首站在花满楼门外,一眼瞅见温莆墨袍玉带闲步踱来,握成拳的双手终于松开,生怕他被拐走似的疾步上前将他拦下。喘着气道:“温大夫可算来了,我家姑娘让我早早在此候着,只剩一炷香的时间,先生快随我来。”
我捅捅温莆的腰,从他身后晃出来,催促道:“看看罢,我就说出门晚了,这样热闹,没有好位子可怎么办。”
山雨哑巴似的盯着我从头看到脚,很不客气地将心里话吐了出来:“你怎么也来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今日刻意换过的打扮,从阿平那里借来的衣衫,虽然有点短了,不过勉强也能看罢。为着能光明正大地进青楼看热闹,我专程入乡随俗模仿着人间故事戏本里写的改扮上男装,莫非仍旧模仿得不彻底漏了馅儿么?
我摸着出门前温莆帮我束得端端正正的发冠,担心地问温莆:“我隐藏的不好么?会不会不让我进去?”
温莆左右欣赏了一番:“掩藏的很好,快进去罢。”
山雨垂头丧气地将我们引进楼中。我环顾左右,发自肺腑地在心底赞叹身为京城第一大青楼果然是气派非凡金碧辉煌。一眼望去,满是金灿灿的色泽,映着满堂宾客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金黄璀璨如元宝般耀眼。大厅中间搭砌着两人多高的金木白玉四方台,想必是歌舞伎献艺之所。现下垂着一顶浅金色的纱帐,依稀能瞧见里面静立不动的绰绰身影。三层楼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身份尊贵些的,便坐在二楼三楼的雅间儿里,用月光色的纱帘一隔,既方便欣赏满堂春意,又保持住了与身份应有的神秘。抢不到雅间但又想舒舒服服看花魁的人便只好在一楼那二十张八仙桌上抢一席之地。余下若是连凳子都抢不着只能靠着两条腿挤在外围的人,那便确实只是老老实实来凑个热闹饱饱眼福罢了。
我想着自己这样的身高同这群摩肩擦腰热情激奋的大男人们着实没有甚么可比性,担心今晚这场热闹的质量怕是瞧不好,山雨却带着我们奋力挤过重重人群,直奔向高台正前方的一张桌子而去。
我蹲在椅子上揉揉方才在暗里被踩了六下的左脚,山雨斟了一杯香茶搁在温莆面前,故意不理我空荡荡的杯子,垂手恳切地看着温莆:“这位子是姑娘专程留给先生的,请先生一定好好看着,不要辜负了姑娘的心意。”
她“好好”二字咬得极重,顺带满是敌意地瞥了我一眼,我放下腿,勾起茶壶专心致志将面前碗里倒满。
温莆不算热情地“嗯”了一声,似乎对桌上那碟榛子十分有好感,伸手拈起几颗,轻轻巧巧剥出果仁来,垒在干净的茶盖上,往我面前推了推。于是山雨姑娘用她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了我第三次,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讶异地看看温莆,又看看面前的榛子,疑惑他偶尔的行事作风怎能如何合我心意。
偏巧他又剥好了一粒榛子扔过来,双眼也不抬,简直当剥榛子是一门极其需要专注的技艺,随口问道:“怎么?不合心意?”
我回过神,连连摆头,为了证明这与我心意合得不能再合,赶紧将榛子扔进嘴里卡崩卡崩咬得脆响。
此时,悠扬的古琴声响起,原本喧喧嚷嚷的花满楼即时静了下来。高台金帐,香影拂动,依稀辨出女子柔曼的身姿和着曲调款款摇摆,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出场方式极好,引得那些心浮气躁些的男子迫不及待伸长脖子想要一窥究竟,连我这个三日前才见过吹烟的人也被勾起来几分焦急的好奇。
琴声一转,拔高音调,掩住美人容颜的金纱帐四散滑落,铺满白玉台。邻桌仁兄不能再清楚地倒吸一口气,手中捏着啃了一口的芝麻酥骨碌滚落在我脚边,所谓秀色可餐真真体现得分外清楚,有了秀色,吃不吃东西,也能饱了。
吹烟赤红的舞裙映得她脸色与极盛的牡丹花相比也不遑多让,踮足抬手摆出一个嫦娥奔月的姿势,玉颈微偏,含羞带怯的目光直直落在我们这个方向。
我恍然大悟,今夜这个位子是专门留给温莆的,今夜这只舞也是专门为他跳的,再看周遭一众男子垂涎的目光,顿时觉得他们只不过是沾沾光,也怪可怜的。
不过这一看却教我发现两个寻觅多久不得见的熟人。斜对角的八仙桌上,韩敬正侧过身子同偲明说着悄悄话,两人似乎将台上旖旎风光全不纳入眼内。却不知韩敬说了些什么,惹得偲明捂住嘴笑得眼睛弯成细细的月牙,也惹得与他们同桌那位正聚精会神欣赏吹烟舞姿的仁兄狠狠一瞪。韩敬略一抬头,恰巧对上我的视线,脸上犹自带着的洋洋笑意褪了干净,拿起桌上一块点心塞进偲明手中,又指着台上引他认真观赏。
温莆捏着茶杯正襟危坐,全副心神俱在吹烟身上,只见她随着愈来愈快的曲调踩着繁复绝伦的圆舞步,犹如一只跃跃欲飞的血凤恣意挥翅招展,提肘反手,十指做出莲花手印,盈盈眼波似实质般重重砸过来。我忽然觉得被这样情深意切的目光注视着难以喘气,偏首看看温莆,他剥了一半的榛子还捏在手心里,方才行云流水毫无阻塞的动作停了下来,素来沉静无波的眸子转动着赞叹的光彩,他果然亦是凡人,面对这样美妙的女子顾盼深情蜷蜷惑人的目光,又如何能泰然若素,只怕心,早已动了罢。
我看着面前茶盖里剩下的最后一粒榛子,摸起来塞进嘴中,不知是否混了次品,嚼在有些焦中带苦。
琴声转低,最后一个音余音袅袅盘旋在金光四溢的楼中,吹烟纤腰一拧,反身下腰用力将赤红腕纱向台下投掷过来。那轻飘飘的红纱似长了眼般,直直落在温莆膝盖上,在他墨黑衣袍上绽出一朵绝丽刺眼的花。
半晌听不见片声丝语,许多眼睛都满腹疑惑朝温莆此处投了过来。
温莆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素来只在书页中穿梭,在药材里进出,在笔杆上摩挲,我总觉得他的一双手好似佛堂前供奉的柳枝般端肃神圣不食人间烟火。而此刻,他这一双手捧起那轻软艳丽的红巾,如同从九天虚空坠入十丈红尘,泛着妖异又多情的光。我想着他若有一日娶了妻子,用这样好看的手掀起那一层红盖头,是不是也白白占尽了风情,真教人嫉妒心伤。
鸨母敞亮的嗓门打断了众人的探视,也打断了我心中奇怪的念头。我别过头去不愿再看温莆捧着红纱发呆的世俗样子,不期瞧见偲明跟着韩敬挤过重重人群,往外走去。
我扔掉手中几颗瓜子,索性猫着腰跟上他们,说不准温莆今晚要同吹烟共谱一段良缘,我这等闲人怎么好打扰人家,这点眼力我活了几千年还是有些的。
入秋的夜风凉意颇重,顺着我身上原本就短上一截的衣袖裤管毫不吝啬钻进里衣,却也好在让我先前在花满楼中被熏得混混沌沌的脑子清楚了许多。
月至中天,京城入夜繁华热闹较白日不遑多让。酒楼戏馆客似云来,就连街边卖云吞面的摊子都挤得放不下再多一个凳子。有奶声奶气的小孩儿拉着娘亲的手央求给买一个大虾的糖人,我昂首四下逡巡,不知他二人脚步怎如此之快,不过慢了稍许,现下竟找不着人影。
手肘被人使力一拉,带入一旁避光的小巷中,我正待大声呼喝,韩敬一张冷峻面孔出现在眼前。
我拂拂胸口,压下一颗碎得不能再碎的心,恼怒道:“作甚么鬼鬼祟祟?”
韩敬冷哼一声:“鬼鬼祟祟的是你罢,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想干什么?”
没想到这韩敬做事一根筋,脑子却很活络。我这几日想要劝阻他们的念头虽则时常打转,却还未能拿定出一个有用的法子,被他突然一问,便不知从何说起。
韩敬见我不语,自己猜到:“为了那药方对么?温莆都告诉你了?”
我索性与他摆开来讲:“正是,恰巧偲明日前也拿着方子问过我,我不懂其中道理,但温莆医术精妙,他所言必定无误。”
转念一想,又为偲明解释道:“偲明找到这药方原本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他并非有意寻这样恶毒的物事来陷害你。”
韩敬摆过头一哂,语声笃定:“我自然知道他心性纯良对我是真心实意。”他垂下眼捷,淡淡道:“用了这药方后果如何,不过温莆一面之词,只要有半点机会,我必定要完成父亲嘱托医好太后,光耀韩门,如此才能天高任我游,顺遂自在与他……”
他收住话音,有些彷徨无助喃喃自语道:“若将来真是,真是如温莆所言……”他猛然捏住我肩膀急切威胁道:“你保证决不能将此中因由告诉偲明,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他在阴影中泛出些灰白的眼,忽然为他这样单纯粗暴的威胁激得眼角有些酸意,无奈问道:“我与偲明有些渊源,不想看他无心铸酿大错日后悔恨莫及,所以想来劝阻你,置性命于刀刃之上,你果真不愿放手么?”
韩敬原本应是恣意风发的脸上挤出一抹苦笑:“我不能放手,你不懂,有些事,值得拿性命去搏一搏。”
他语声有丝哽咽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以后不要再来劝我。”他转身看向人声鼎沸的街道:“偲明买完杏仁酥应该要出来寻我了,你请自便吧。”
我一眨不眨望着他急急跑向东张西望的偲明,摸摸他的头,两人携手而去。过了片刻,也捏着手腕迈进嬉笑热闹的京城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