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十九章 衮龙衣点荆卿血(1 / 1)
回到荒院时已是正午,尽管脚踝的皮肉已全部愈合但由于饕餮的黏液灼伤了骨头,走久了便开始发疼,这一路走得很慢。
还没进院子我便急着吩咐宫婢去给我来一碗四物汤补补血,再熬些药泡脚,然后就打算好好睡一觉休息,尽量不表露半分疲态避免夜里被武长渊看出来,正好他都晚上来的,光线暗淡倒好遮掩。
不料刚一跨进去,就见侍女慌忙给我使眼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武长渊就从屋里走了出来,黑着张脸道:“你去哪了。”
我做贼心虚,悄然拉了拉左手的袖子遮住手腕,“散步嘛,我哥说多走走多动动活络气血可缓经期腹痛。”
男人脸色依旧难看,显然不信,“说,放了你多少血?”
哇哦,他居然知道了,真是做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不多,就这么点。”我比了个拳眼大小,才不敢说那实际是拳头大小。
就那么一点他都很不高兴,脸色依旧难看,“召秦随远。”
“你别啊……”我赶紧阻止他,“他又要拿完颜膏出来用,那药价值连城用着是真心疼。”
“你的血就不珍贵了么?算来你一滴血怕是十瓶完颜膏也抵不上,你怎么就不心疼?”说着他不仅仅是不高兴而是真正的生气了。
我想着完颜膏明码标价跟我这都不敢出去宣传的不一样却不敢说出口害怕火上浇油,只好转脸扮柔弱让他心疼了,便扶着橘树作着要晕倒的姿势,谁知道我居然真的晕了过去。
我没有晕多久,看天色我至多睡了一个时辰,算是有史以来最短的一次了,但醒过来却没见武长渊守在床前,而是苦着张脸的秦随远。
一看见秦随远我就知道又一瓶完颜膏没有了,他见我醒了便嘱咐侍女去把四物汤端来。
当归的气味我一直闻不惯,脸便皱得比他还像苦瓜,都自找的,也没资格抱怨,只好一股脑喝了下去。
喝完药我就又缩回了凉冰冰的被窝,这没有男人暖床日子是真难过,“长渊起先还在这的,被我气跑了么?”
“似是有极为紧要的事,侍卫催了几次他只好回东宫去了。”秦随远把碗放到一边,没有离开的打算,看似有话要问。
我和武长渊的事,本着尊重我的意愿他一直不曾过问,但作为一个局外人来看自然是很不能理解的。没把我想成个□□□□算是对我很信任了,又或者觉得这个女人其他方面都不错就是情感上过于见异思迁不是个坚贞的烈女。
“有话要说么?”心情不算坏,便一直面对秦随远躺着,还主动问及。
“你……打算何时离开?”他的口吻有些不稳,神情亦是显得纠结。“太子虽现在待你极好,但你毕竟……”
“我不想走。”他的担心我都懂,只是有许多事他不知道也不能让他知道,他眼里那个强/暴/过我的男人不是个靠得住的人,又且在晋国这个危机四伏的凶险国度,处处如履薄冰,一朝身份暴露,后果……就不用想了,横竖一死。
“你当真喜欢上武长渊了?”秦随远面有惊诧,那表情分明是在说这么些日子以来我跟武长渊如胶似漆居然不是逢场作戏。
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出真相,可这其中曲折并非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李元嘉又当如何?”
他倒是操心得比我多,我确系偶尔也焦急着要是文玉不顾一切闯来晋国又该如何是好。“她来了么?”
我这随口一说的话没想到却换来秦随远一脸的震惊。
苍天大地我的娘喂,文玉居然来晋国了……
不可以!
文玉真的来晋国了,风雪居被封以前风娇找到了秦随远,安置好他后且成功将我还活着的消息送了出去。
得知我被带去东都后,风娇和秦随远反复思量几经商讨,一致认为我处境危难,身边迫切需要个靠得住的人,秦随远便主动请辞,风娇遂设法买通皇城里的人,将秦随远送进来做了医官。
所以他才那么肯定地说要带我走,原来是有备而来的。
“可我真的不想走。”我又说了一遍,尽管脑子有点乱但这一点我还是很坚定的。
已经是倒计时的人生了,余下的我想都呆在武长渊的身边。
秦随远急了,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愁眉苦脸的,窗外灰白的光线打在他脸上衬得他就更忧郁了,过了好一会他才没再晃动,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肃然道:“既然你不想走,那我便留下来照顾你。”
我心下一阵感动,这个哥哥虽然是弱了点,但他疼我并不比我同胞哥哥少多少,他不管我是对是错,不惜安危也要陪在我身边。是个好哥哥,我便更要加紧时间送他离开晋国了。
“哥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今后怕是也没有多少机会了,“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你与我是有血缘关系的?”
他与世无争又不贪恋荣华的心性实在少见,要说他比我同胞的哥哥还要大上几个月,若是继承皇位按长幼次序来的话,那如今南平国的皇帝就该是他。可他却连那样的想法都没有,自得其乐,就愿当个济世的大夫。
秦随远闻言颤了颤,眸光闪烁,显得有些激动,“从小我便知道父亲并非我生父,娘亲从不隐瞒我的身世,她疯魔后,时常自言自语,那时我才知道你究竟是谁。你尚在秦府时,我便总觉得你与我相似,这却是你落水之后的事了,之前只觉你孝顺懂事倒不觉得有多亲切,倒是不晓得何故,总觉得并非同一人。那时还曾因关注你太多而担心自己是否对弟媳起了非分之想……”说到这他赧然一笑。
我也笑了,忽然就想起了菖蒲,“哥哥晓得菖蒲是女孩么?”
然后秦随远的表情就特别好看了,乍红乍白千变万化的,一口气憋在胸口人差点炸了。
他的反应是自然的,过去我不知道,反正还在海州时他俩便一间屋子,住在御医院想必也是一间房。才十四岁的黄花小闺女呐……可就白白被他睡了好些年。
虽说人家是他几年前在路边捡的一个孤女,体弱多病,又还是个哑巴,但也不能就这么欺负人的,就算两个只是纯睡觉,可人家毕竟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家。
“哥哥,等菖蒲及笄便娶了她吧,反正你至今也还是一个人。”我忍笑,摆出个一本正经的姿态,确实有这个想法。他都已经当了这许多年的禽兽了,可不能继续禽兽下去。
虽然菖蒲的模样是平了点,但毕竟只有十四岁,幼时饥一顿饱一顿没过个好日子,等她调养好身子,再过几年长开了,说不定就是个艳绝一方的美人。
“我、我……她、她……”秦随远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完整一句话,到这会脸便一直红着,估计是也想起他白睡了人家好些年了。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个大夫,且医术高明,把脉竟然也有失误,啊……许是菖蒲尚没来过葵水,所以不知么?总之结果就是这么些年了他都不知道人家是个实实在在的女孩。
哈,他秦随远今后的人生必然十分多姿多彩不乏趣味了。
我以为武长渊会来陪我吃晚膳的,但直到我吃完也没见他人出现。
闲着寂寞,无所事事,我便决定去东宫找他。
秋夜阴冷,又下起了雨,我披着件斗篷带了个侍女引路出了荒院。
这一路因为脚伤我走得很慢,便注意到宫中侍卫不知何故多了不少,以往寥落的道路半天也不见得有人巡逻,如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我就见他们来回了两趟。
心中好奇,但更想快点见到武长渊,我需要他这个暖炉过夜,便没有多看,不料越往东宫行走侍卫便越多,一个个铜筋铁骨的模样,不似宫中一般侍卫,更有些像上战场的兵士。
确如秦随远所说,的确是有很紧要的事,我来是真不合宜,便打算转身返回,谁想一抬头就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东宫。
东宫侍卫一见到我脸上那道疤便不阻拦,我没让他们向武长渊通传,在他务公的宣德殿外找了个不引人瞩目的回廊角落坐下。
我把宫婢打发回去后,便独自一人坐在阑干边对着雨幕里不断流水的假山神游。眸光不时掠过屋檐下摇曳的灯笼,又想起了武长敬那的红灯笼。使劲摇头,瑟缩了下,努力将那些不堪的画面甩出脑海。
武长渊似是不停召人进去,假山错落间隐约可见陆陆续续有不少文臣武将往里走,大部分是军士。殿内动静颇大,男人不时怒喝,不知道出了个怎样的事件惹他火冒三丈,不过除了对我,他对其他人的态度确系从不见好的,表情最温和的就是冷脸冷色了。
我猜想会不会又是武长敬干的好事,正在这时,有两个来得晚些的文臣见殿门关合不敢进去,便躲在回廊这边等着下一拨人一道。我不想被人发现便闪身拐进一个折角躲了起来。
“陈大人,你说消息当真可靠?”灯火摇曳的黄灯笼下压得很低的声音谨慎地问着另一个人,光线晦暗,看不清面目。
“这倒不好说,方肃衡那小子的婆娘原系个南平国的宿者,二人都曾见过南面那个孽障,她既说孽障未死又在东都,即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应当是有可信依据的。”另一个粗哑的声音压得比先前那个还要低。
“陈大人说的是,毕竟晋国几乎没人见过那孽障的真面目,倒是听闻是个气质别致的美人……”
“美则美矣,时候到了一样得死,太子殿下天生绿眸,乃是天神转世,天祐晋国,必能诛灭孽障一统中洲。”
“话虽如此,可究竟有何依据断定宫中那位便是那传说中的孽障?可她不是白头发红眸子么,宫中那位却是黑发黑眼……我还听闻近来殿下独宠那女子,冷落东妃娘娘好些日子了……”
那人沉默了稍许,“……你可晓得天启?”
“天启!可是定难国的镇国之宝?竟在卢十夜手中!”
“陈大人,刘大人,殿下有请。”
……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忽然觉得好冷,还以为当初宗穆给我的天启沉没河底了,却不想竟被卢十夜得了去。那个东西……记载了自天地初开的所有,若是公诸于众……
心绪很乱,我不敢再想下去,这才发现身体一直在颤抖,却不是因为天冷。
我以为,既然我注定要在二十七岁之前而死,如今又在所爱之人身边那么余下的日子如何也不会太难过,至少目前为止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可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生来便是为了受苦的话,上苍又如何能够放过我?
我以为,既然已将一切看开那么今后怎样的苦难都熬得过去,这是我命里的劫数,怨不得别人,公不公平不是我说了算的,原本我就没资格抱怨一切。可一定要令我爱的人遭受牵连不得安宁背负不该他背负的罪孽么?
就在我躲在角落兀自慌乱时,宫门蓦地关上,那笨重的声响把雨幕划拉出好大一个口子,殿内随即传来声声惨叫。
疾风骤雨里,灯火明灭不定,骨肉破碎的声响此起彼伏,电炮火石间我只看得到刀光剑影飞快掠过,血溅白纸窗,雨声吞没了哭喊。
我不晓得出了什么状况,唯恐武长渊有个什么意外,满心忧惧地往宣德殿奔去。
奔跑中斗篷掉落在地,我无心去捡,任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我身上,冷得我身体不停发抖,脚踝更是疼得我几次险些摔倒。可没等我走近那门便开了,一室浓重的血腥气便疯狂地涌了出来,在疾风的搅合下整座院子霎时充满腥甜的味道。
雨水将夜幕里所有东西的味道都变得新鲜异常,嗅觉也比平时灵便许多,那血的味道便尤为浓烈,我差点当场呕出来。
殿内的灯盏早已被血浇灭,黑得深沉。
武长渊就站在那十几二十具的尸堆里,皂靴边还滚落着几个张大嘴满脸惊惧的头颅。他手持一把淌血的长刀,纁黄华服被染做了深红的颜色,脸上还有斑驳的血点,凌乱的如墨长发亦在不时滴落红水,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池里爬出来,但脸上却没有表情,神色微漠,眸光平静。
屋檐上颓流的雨水齐整地落在我面前,织成一张雨帘隔开了我与他。
我感觉眼泪涌了出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么默然地看着他。
静默稍许,男人丢开长刀,踩着残碎的尸首向我走来。
他一把将我揽了过去,我便不再淋雨,被他紧紧拥在怀里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只觉身体也温暖了起来,也再看不见那一屋的尸首。“没我暖床当真睡不着?”
我啜泣着点头,又摇头,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抱歉,”他柔声道,“今日公务繁多,耽搁了些时候。”
“长、长渊……”
他按紧了我的后颈,不让我说话,“你身子弱,又淋了雨,等等我带去你华清池暖暖身。”言毕就把我抱起来大步离开。
我便不再说话,反抱住男人的脖颈,最后所见便是落在门口的一只断手,它仿佛还在垂死挣扎一般,只差一点就能逃出生天。
我闻着他一身的血腥气,但觉罪孽深重,怕是下十八层地狱也无法洗脱,他今日造下的杀业不过是为了避免风声走漏,他便把他们全斩了,是以都是为了我。
为了我,他可以不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