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十三章 寥落野湟秋漫白(1 / 1)
东都的秋天花落得特别早,院外的贞榕花那一夜过后已掉得不剩多少,处处可闻花叶浸泡在雨水中腐烂的味道。
像我一样的味道,身心都在腐烂,很快就将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朽木,但我却不能落入泥土化为尘埃,只能一直无休止的腐烂着,没有尽头。
身体上的创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那夜受了寒,许是心上的创口太大难以愈合,就如这连日来不停歇的阴雨一般,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我整日卧在床上,加之前些日子失血过多导致极端畏寒,奇的是夜里倒还好,但这白昼却十分难熬,裹多少床被子都无法感到温暖。
我日渐消瘦,什么珍贵的药材都对我不起作用。
秦随远为此忧心如焚,眉头总是不见舒展。我倒不愁他急坏了身子,自从喝了我的血后他的心疾便彻底好了,身子康健了起来,和寻常人差不多,我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从前弱不禁风的样子。
那夜过后我坚持回到我原先的那座荒院,但这院落如今却不荒芜,多了许多侍候我的宫婢,屋舍拾掇得纤尘不染也休整好了房顶不见漏雨,屋子里还添了火炉,日夜烧着柴火为我祛湿取暖。
但我再没见过武长渊。
我只记得那夜我痛得丧失了所有气力,心神俱裂,神志混混沌沌,依稀记得一干宫婢在御医的指示下忙前忙后照顾泣不成声的我,秦随远拉着我的手守在床前跟着我哭……
而他却一个人站在殿外,伫立在大雨滂沱中始终不进来。
身体很痛,都远不如心窝那他亲自挖出的大洞痛,那一刻我是真的恨他,可当怨恨消散后我又想起了当时他的那双眸子,悔恨到想杀了自己的那种巨大痛苦。
我不怪他,却无法不心灰意冷,至少短时间内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直到现在夜里还时常噩梦,一个夜晚一半在雪地痛哭一半又是重复那夜的折磨。
冬芍不见了,满院的人我只认识秦随远和菖蒲,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忙着给我熬药,什么都亲力亲为,生怕别人疏忽怠慢了,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侍女曾偷偷谈论荒院里这个俊秀的美医官,说他虽然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可对我的照顾也好得太过了,像是……像是……
“像是照顾妹妹一样吗?”一次秦随远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两个小宫婢的议论,轻柔的声音听着很是舒服,听得出来他面带柔和笑靥。
“妹妹?”
“因为我是她的亲哥哥呐……”他的语气十分平缓,如同融雪的春阳,并不害怕与我牵扯上关系。
我默默在屋内床榻上听着,不觉泪水潸然。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莫怪那夜他拉着我的手哭得好伤心,埋怨自己无能没有保护好我。
这以后我便再没听到关于我与他的任何流言蜚语,倒是有小宫婢常常趁我休憩时悄悄打量我,小声议论说原来夫人真的是秦医官的妹妹,两人的相貌确有几分相似。
我便在心底暗自庆幸,这一生虽命途多舛,但爱我的人却不虚假。
秦随远让人在院里给我搭了座秋千,他总说我老躺着不好,不活动筋骨身子只会越来越差,对于东都即将到来的严冬,他显得比我还焦急,生怕我熬不过去。
奈何这天气要不就下雨要不就阴着,总也不见太阳,那秋千直到今天我才得以坐上去。
我坐在秋千上,左右站着两个侍女,两个人年纪都不大,十四五岁的样子,可我至今不晓得她们的名字,大概提过几次吧,但我总也记不住,平日里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是日乌云浓厚,黑压压地堆在苍穹上,游云走得很快,全都涌向橘子树那方,仿佛要掉落下来似的。
我荡在秋千上,高低起伏间生怕乌云压垮了我的橘子树,眼看着再过一月那果子就该红了,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毁了。
“夫人可是想吃橘子了?”一旁的侍女乖巧地询问。
我没有封号,她们便都称我为夫人。
“没有,只是想着这一个月后它们全都熟了后该是怎样的景象。”我笑答,不晓得一个月后的我又会怎样,世事幻化无常,我猜不到。
“你就如此确信你看得到它们熟透么?”许湘琰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了过来。
侍女们匆匆调转身去向许湘琰行礼,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我仍然荡着秋千,姿势不变,待她走到身前来同我言语,我本不想如此高傲,惹恼了她若是因此迁怒秦随远那便麻烦了,可我不想假装。
幸好我还有武长渊的歉疚,目前我要什么有什么,想着这几天便把秦随远的事安排好。他愿不愿意不重要,打晕送走就是了,带他一觉醒来就在蜀国了,随后有机会再捎信给谢昌彦,叫人把他软禁起来,让他插翅难飞,这辈子也别想走晋国。
许湘琰从来就不是个有耐性的人,虽然接触不深,甚至也没见过几面,但本性难改,即便现在贵为东妃,可就从这会她气急败坏走在我身前的模样我就知道她现在也是个没有耐性的人。
“见过东妃娘娘,”我朝她略略点了点头,“请恕小人身体不适无法行礼。”
不仅仅是在安排秦随远的事,我也开始为自己作打算。
东都不是久留之地,武长敬对我虎视眈眈,许湘琰对我不怀好意,武长渊对我喜怒无常,随便哪一个都能轻松置我于死地。还不说外边的卢十夜和方肃衡了。
随便他们哪个将我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都够我死千百次了,何况如此对武长渊也不利,他的名声与地位必然都将受到动摇。
我唯一能找人帮忙的便只有江幸了。
这么些人中只有他的立场至今不明,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该站在哪一方。他变幻成冬芍潜在我身边,必然有所图,虽不明目的,但至少不曾伤害我。不请他助我脱离苦海,只请他让我消失,什么样的办法都好,应该不会被拒绝。
“你竟还能如此悠闲,你可知如今外面都成什么样子了!”许湘琰一来便吼我,那一肚子的火不晓得憋了多久。
我让侍女拉住了秋千,止住晃荡。“小人住在这荒院之中几乎与世隔绝不闻窗外事,确系不知外面究竟,烦劳东妃娘娘告知。”
“越国欲与吴国联手反攻吾晋国,听说南平国也要参与,楚、蜀两国素来与南平国交好,若是南平国参与其中,他们两国必不会坐视不理!”
“……所以呢?”文玉此举想必是风娇已然把我在晋国的消息传了出去,我不懂,仅仅是为了把我救出晋国去的话,何必闹这么大。
“你该死!”毫无预警的,许湘琰扬手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
一时间天旋地转,我竟被她一个巴掌给打下了秋千滚落在地。一旁侍女想来扶我却被许湘琰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嘴角出血了,我尝到了腥甜的气息,左脸也迅速肿了起来,这些人怎么就跟我左脸过不去呢。
我就着衣袖揩了揩,便拉着秋千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复又坐正,维持适才的姿势,屏退左右后才开口道:“倘若他们真与晋国开战,如今我便是你们最好的筹码,你我心知肚明他李元嘉为的是什么,若是我有个万一,你死千次都不够。”
许湘琰还想打我,这次却忍住了,扬起的手握成拳,道:“你还真以为你是天神转世了!你这个顶着神人转世的孽障早晚有天现出原形,届时不必吾动手,自有天下人将你千刀万剐!”
“既然有那么多人等着收拾我,末日来临前还请东妃娘娘好生修身养性,莫再与大皇子‘珠联璧合’了。”
荒院虽偏,但武长渊暗地里一直派人守卫,平日里的小打小闹影卫不会出现,可但凡有什么大事故他们必然现身。
我住进这的第一天我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就同那些年我游走在外时文玉私下派来保护我的死士一样,他们把自身踪迹隐藏的极好,几乎感觉不到,若非紧要关头断然不会出现。
但是武长敬出现的那晚他们却并没有动静,或者说我从东宫回来就没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皇宫之中,除了武长渊有权调动他们以外便只剩许湘琰了,更或她早已收买了他们。
所以武长渊才那么愤怒,因为若我是被人强行带走的,影卫必然会出面阻止,消息很快便可传入他耳,除非我自愿离开,那他们便无权干涉了。但事实是他们那晚根本不在,为了推卸责任大可以编造我并非被挟持带走的,反正物证可毁,人证单薄不足为信。
许湘琰闻言脸色大变,神情立马泄露了真相,正如我所想的那样,她与武长敬确实相互勾结。
在海州那晚,她的平静与从容险些蒙蔽了我,当时还以为她心思善良不似年少那般任性善妒,跟我说了许多事,还主动说明她与武长渊清白自守,现在想来,怕是别有用心。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你以为太子会相信你么?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谁会相信你!”许湘琰显得很有些气急败坏,瞠目而视的模样丑态毕露。
“我是个怎样的女人他心中有数。”看来那夜我与武长渊之事并没有传出去,照顾我的侍女也只当是太子需索过度而我身体过于娇弱,便怀着恶作剧的心情道:“拜你所赐,那夜过后我便不再是处子了。”
我是处子这一事实显然震惊了很多人,现实总是残酷的,花名在外的□□□□居然还是朵纯洁的小白花……至少那夜以前是这样的。
“这怎么可能……”许湘琰的脸色好似万紫千红,煞是好看,受惊过度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我又荡起了秋千,目光重返天上的乌云,这时它们已比先前堆得更多了,罅隙间隐约可见雷火闪动,看样子今夜又是一场大雨。
想着便有些低落,我是一日比一日畏寒了,总觉得熬不过今年的冬天。
“是了,即便你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也要你。”说这话的时候许湘琰面有落寞,水灵的双眸透出深浓的怨怼。“知道你是处子后怕是更离不开你了,莫怪这些日子他都不回寝宫,夜夜留宿你这荒院……”
夜夜留宿?我怔了怔,一下明白过来为什么我总是白昼里冷到了夜里反而觉得温暖。原来是因为他每晚都来的缘故么?
刚才还觉冰凉的心霎时如沐春风。
眼看着要下雨了,我不想与许湘琰有所争执,便在宫婢的搀扶下转身下了秋千,预备回屋。
恰巧这时有两个宫婢急着往这走来,看样子是来找许湘琰的,而她并不因我在场回避,“何事?”
宫婢瞥了我一眼,道:“方夫人求见。”
许湘琰闻言侧脸对我报以冷笑,像是故意让我知道似的,随后领着那两个宫婢头也不回地走了。
方夫人呐……不就是卢十夜么?
许湘琰的队伍是越来越庞大了,我也不得不及早做好准备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