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回忆是一座桥(1 / 1)
佳音八岁那年,江花正红,母亲宋巧欣在医治了一年后终于因脑癌去世,佳音跟着父亲沈幕相依为命,可不到半年时间,沈幕也在一次车祸中意外丧生。
佳音从此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宋巧欣和沈幕在世上的亲人不多,只有宋巧欣的弟弟宋巧祥愿意收养佳音。可事实上宋巧欣当年为了嫁给沈幕,已经和家里闹翻,宋巧祥年轻时便游手好闲,跟姐姐的关系并不好,他之所以愿意收养她,不过是贪图沈家那微薄的财产。
他的妻子李云也是一路货色,嫌贫爱富。有父母如此,宋巧祥唯一的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从小便成了当地的霸王,无法无天。
佳音在舅舅家的日子很不好过,动不动便被舅舅舅妈指使着去干着干那,一不满意就随意打骂,佳音的身上常常是伤痕累累,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还得随时忍受表哥的各种恶趣味的捉弄和欺负。
如此过了几个月,令本来就因为失去父母而变得沉默的佳音越发寡言,整日整日不肯说一句话,眼神阴郁,见到谁都是一副怯怕的样子。
这时候,凌志鹏出现了。
那是个下着雨的晚上,凌志鹏被镇长领到宋家小屋里,自称是宋巧欣的旧识,想要领养佳音。
宋巧祥夫妻得到沈家那少的可怜的财产后,其实就想把佳音送走,又怕落人口实,才一直拖着,现在有人想把佳音领走,自是一万个愿意。
可是他们骨子里贪财的本性又露出来,宋巧祥假惺惺的说:“你看,这毕竟是我姐姐的女儿,我姐姐如今去了,我……”
凌志鹏又岂会不懂,他心里虽瞧不起宋巧祥一家,面上却不露声色,让随行的助理拿了一沓百元大钞出来:“这段时间你们照顾佳音不少,这里有点钱,就当给你们补贴家用,从今以后,佳音跟你们再无关系。”
宋巧祥夫妻喜滋滋的接过:“当然当然,把佳音交给你我们放心。”
凌志鹏拉过一直躲在房间角落的佳音,慈爱地摸摸她的小脑袋,叹息般说:“小家伙跟你妈妈长得真像。”
佳音就如惊弓之鸟一样,猛地一缩,又怯怯地低声问:“叔叔认识我的妈妈吗?”
“叔叔跟佳音的妈妈是很好的朋友。”他蹲下身来,温和地说,“佳音愿不愿意跟叔叔走,叔叔会好好照顾你。”
佳音看了看面前和蔼可亲陌生的叔叔,又看了看连日来打骂自己的舅舅舅妈,小手攥紧凌志鹏的衣袖,不由自主点点头:“佳音想跟叔叔走。”
凌志鹏一把抱起她:“乖,叔叔带你走。”
雨下得正大,天与地一片漆黑,隐约可见白茫茫的雾气,佳音待在凌志鹏的怀里,看着舅舅家的小屋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她关于那座小镇,关于亲人最后的记忆。
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凌家大宅,佳音不曾见过那般大的宅院,华丽得像一场梦境,她怯怯的不敢进去。凌志鹏把她从车子里抱出来,语气亲昵:“以后这就是佳音的家了。”
“我的家?”佳音声音小小的。
“是啊,佳音的家,以后佳音就跟叔叔还有叔叔的儿子住在这里。”
“是哥哥吗?”她的声音还是小小的。
“嗯。”凌志鹏亲亲她的脸蛋,“是很好很好的哥哥。”
隔了那么久远,佳音还记得初见时的场景。她和凌志鹏走进那个偌大的宅院,少年正坐在发上看书,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浅浅的光影笼在他身上,侧面弧线分明,清冷高贵。
少年轻笑:“爸爸,你回来了。”
凌志鹏拉过佳音:“以后这就是你的妹妹。”
“佳音乖,叫哥哥。”
佳音怯怯躲在凌志鹏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却并不肯开口。
少年浑不在意,只对她微笑。
就这样在凌家住下来,佳音不过是八岁的孩子,先后经历了母逝父丧,又遭受了几个月的虐待,现在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家庭,惶恐抗拒比一般的孩子来得严重得多,不管凌志鹏如何耐心的照顾安抚,仍旧惶恐不安。常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一整天也不会出来说一句话。整个凌家,除了凌志鹏不愿与任何人接触。
凌志鹏为此心急不已,专门带佳音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这孩子是因为当初父母的死给她带来的心理创伤太大,一直没能从失去父母的悲痛里走出来,需要慢慢引导,让她感受到周围人对她的关怀和爱,才能逐渐恢复成正常孩子的模样。
凌志鹏尝试了各种办法,但他管理着慕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时间陪着佳音,反而常常由于工作需要一走就是好几天,因此过了两个月,成效并不大,佳音仍旧寡言少语,不跟除凌志鹏之外的任何人亲近,只要见了陌生人就成了惊弓之鸟。
凌志鹏无法,又想着佳音自从家生变故后就一直没有正正经经的上过课,再不去就怕赶不上了,并且多跟学校里的同龄人接触说不定对佳音有帮助,情况会有所好转,便送佳音去市里很好的一所小学上课。
可事实让凌志鹏再一次失望。佳音上学第一天凌志鹏亲自送她去,专门告诉了校长她的情况,让校长多多注意一下。
没两天学校校长就打电话过来,佳音的班主任说,这孩子在学校上课都很认真,只是下课从来不肯跟同学玩耍,默默地上课,默默地下课,默默地回家,甚至老师抽她起来回答问题,她只干站着,不管老师怎么鼓励都没用。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毫无起色。
那天,凌志鹏又因为公司里的事要离开几天,恰巧天天去接佳音放学的佣人周嫂请假回了老家,凌志鹏临走时便嘱咐下午放假回家的凌子谦去接。
第二天就是元旦,A市的中学放假一向有这样的传统,第二天正式放假,头天的下午就是不上课的,保证家里远的学生能准时回家。
佳音和凌子谦自然是不熟的,一来因为佳音的状况,二来凌子谦从小就是个不怎么与别人亲近的人,他和父亲凌志鹏的关系一向不好,初中是寄宿制,因此除了周末他都不会在家,佳音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说过的话用手指都能数出来。
下午放学她等在校门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佳音很惧怕人群,惶恐不知所措,只盼望快点有人来接自己回去。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街道正中一辆白色面包车突然失了控,撞倒一名青年男子,鲜血霎时流了一地。佳音吓了一跳,脑海里自动调出沈幕出车祸时的场景,潮水般的人群里,他也是在她的惊叫声中,被撞得仰躺在地面,那血流个不停。
佳音听见自己的尖叫声,疯狂地沿着街道跑,脑子里全是沈幕流血的模样,那么多的血,她怎么替他擦都擦不完。
一直跑了好几条街,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举目四望,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佳音害怕到极点,站在那里不敢再动。
她想起妈妈温柔的笑脸,喃喃自语:“妈妈,音音想你了……”
可她知道,她再也见不着爸爸和妈妈了。
这世上,只剩下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佳音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她以为没人会找到她,久到天色开始暗下来,远处天际朦胧的星子现出一点微茫,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佳音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凌子谦踏着夜色朝她走来,身姿挺拔,仿佛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
那一瞬间,少年的脸携刻进她的灵魂深处,烙下不灭的痕迹。
她不由自主扑进他的怀里,像是找到了依靠,终于叫出声:“哥哥……”
语罢,嚎啕大哭。
佳音很久没有哭过,从看见爸爸死在她面前,她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在舅舅家,即使被打得再痛,她也不哭。
可是在那时,在少年的怀里,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凌子谦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揽住佳音轻声说:“不哭了,哥哥在这里。”
“爸爸妈妈都不要音音了,音音好难过。”
凌子谦并不会安慰人,只说:“你还有叔叔和哥哥。”
半夜的时候,凌子谦睡得正熟,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下床开了门,小姑娘眼睛通红的站在门口,弱弱地看着他说:“哥哥,我一个人睡不着,可以跟你睡吗?”
“怎么了?”
“我……做噩梦。”
“做噩梦?”
“嗯,”她点点头,走近了一些,黑幽幽的眸子一瞬不瞬的与他对视,带了乞求的意味,“我一个人,害怕。可以跟哥哥一起吗?”
凌子谦挪了挪身子,移出空间给她:“上来吧。”
仿佛生怕他反悔似的,佳音赶紧钻进被子里,快速望他一眼,又立马闭上,睫毛上未干的水汽湿漉漉的微微颤颤,似坠非坠。
凌子谦笑起来,关了灯躺下,听见她小声说:“哥哥,我可以抱着你吗?”
他不说话。
见他没有反对,佳音小心翼翼的挨近他,轻轻抱住他的一只胳膊,讨好似地说:“哥哥,你真好。”
很久没有同人一起睡过觉了,只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母亲还未跟父亲离婚只身跑去美国,偶尔会陪着他睡觉,那时他太小,记忆也是模糊的。他不习惯,淡淡说了句:“睡吧。”
佳音便老老实实的不动,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却睡不着,过了很久听见佳音低低叫了一声:“爸爸……”
将他抱得更紧。
隔天一大早他先起床,动作不大依然吵醒了她,小姑娘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懒懒揉了揉眼睛,表情憨憨的。
他唤周嫂把她的衣服拿来,她不好意思的接过来,跳下床跑进卫生间换上,出来的时候,披散着一头长发,低垂着头犹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敢看向他:“以后我再做噩梦的时候可以还哥哥一起睡吗?”
他皱眉问:“你经常做噩梦?”
佳音点头又摇头:“在舅舅家的时候几乎每天都做噩梦,现在少很多了。”知道凌志鹏工作忙不过来,佳音也就懂事的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
“都梦见了些什么?”
她回想起梦中的一切,仍心有余悸:“很多很多血……我被关在房子里,喊爸爸妈妈,他们都不来救我。”
凌子谦沉吟半响:“晚上再害怕就过来吧。”
佳音显得愉悦,虽没有笑,眼里却有隐约的高兴。
凌子谦正欲拉开门走出去,她却又突然拉住他,微抬下巴,眼睛里是犹疑不定的怯意:“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蹙眉,眼带疑惑。
“哥哥都不爱对加音笑,也不和佳音说话,”佳音小声说,“妈妈告诉我,大家喜欢音音的话,就会和我说话,常常对我笑。”
“是吗?”他笑起来,“哥哥没有讨厌你。”
就这样慢慢一天一天熟起来,佳音变得像依赖凌志鹏一样依赖他,只要周末他一回来,就粘着他不肯放。凌子谦也慢慢习惯周末一回家就有一个小人儿从楼上跑下来迎接他,原来可有可无的周末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又一个周末,程彦约凌子谦出去打球,他换了运动服刚要出门,佳音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问他:“哥哥,你要出去?”
他轻轻嗯了一句。佳音不再说话,只一双眼可怜巴巴的瞧着他,表达了想跟他一起出去的愿望。
他便说:“要不和我一起出去。”
佳音忙不迭点头,跑下楼来。
去到篮球场程彦已经在和几个平时说得上话的朋友打球,程彦并没有见过佳音,也没听凌子谦说起过她的存在,好奇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佳音依旧怕生,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陌生人,心里不由惴惴的,站在一旁不肯说话。凌子谦安抚性的拉住她的手,回程彦道:“这是我妹妹佳音。”
程彦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的好奇浓了,凌子谦啥时候这么护过一个小女孩儿,他直勾勾盯着佳音看:“表妹?堂妹?没听说过你有这么一个妹妹啊。”
凌子谦神色淡淡的:“是我爸爸收养的孩子。”
程彦这下更好奇了:“你爸爸没事儿□□干嘛?”
“何必管那么多。”
程彦噎了一噎,悻悻的用手轻拍佳音的头,摆出一个自以为很亲和的笑脸:“丫头,你好,我是你哥的同学兼好朋友程彦。”
佳音并不讨厌他,相反觉得这哥哥很好相处,但本能的躲开了他的触碰,轻声道:“程彦哥哥,你好。”
“哟,小丫头还挺怕生。”他不死心,尝试着再去拍佳音的小脑袋,这次被人一把挥开,凌子谦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你小子护犊护得厉害啊,不正常,肯定不正常,她不会是你爸爸专门找回来给你当童养媳的吧。”
“滚,”凌子谦嘴角一扯,“别带坏了小孩子。”
佳音听在耳里,扯了扯凌子谦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疑道:“童养媳是什么意思?”
程彦赶紧说:“童养媳就是……”
话没说完,凌子谦一个眼风杀过来,他急忙闭嘴,捡起身边的球跑进球场:“你也快来啊。”
回家的时候途经一个玩具店,佳音忍不住看了几眼玻璃橱窗里漂亮的洋娃娃,凌子谦停下脚步问:“想要吗?”
她摇摇头。
“想要的话哥哥买给你。”
她眼里明明是渴望,还是摇摇头。
“告诉哥哥,为什么喜欢却不想要?”他极有耐心。
佳音说:“以前妈妈也给我买过一个,后来不小心被我弄丢了。我只想要妈妈送给我的那一个。”
“佳音,妈妈已经不在了,你知道吗?妈妈以后不能给你买洋娃娃了。”
“可是……”她咬唇,表情极其倔强。
“哥哥买给你,好不好?”
“……”
“难道佳音不喜欢哥哥给你买东西吗?”
她摇头。
最后买了洋娃娃回家,凌志鹏有几天没回来了,佳音很高兴,扑进他怀里撒娇:“叔叔。”
凌志鹏爱怜的搂住她:“叔叔这几天太忙了,等忙过了这阵儿就好好陪陪你。”
佳音赖了一会儿,跑上楼去放洋娃娃,凌志鹏笑看着她的身影,等到佳音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才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一言不发的儿子:“佳音还小,你当哥哥的要好好照顾她。”
凌子谦礼貌地颔首:“我知道,爸爸。”
看着儿子疏离的模样,凌志鹏心中不愉,却也无法。他和凌子谦的母亲白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离婚后白蕙立马就去了美国,这些年很少回来过,只定时打电话与儿子沟通感情。而他又忙着事业,凌子谦从小就懂事,因此凌志鹏对他的关心并不多,等他发现与儿子之间的问题,想要弥补,已经晚了。
凌志鹏暗叹一声:“转眼你都要长得同爸爸一般高了。”
而他,早已不复年轻时候的飞扬肆意,那些青春岁月,已成为无法复制的过去。
他的心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