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已不是你,我已不是我(二)(1 / 1)
已经是寒冬的夜晚,街上人行稀少。
车厢里安静得诡异。
路旁的灯光透过摇下的车窗斜射进来,连同夜晚的寒气一道弥散。车外是铺满整个天地的雪,车子轮轴压过留下的黑色印记清晰可见,硬生生将一片银白劈成两半。
凌子谦沉默了很久,慢慢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打开包装拿了一根,极熟稔地夹在手指上递至唇边,又去摸另一个口袋里的打火机,正欲点上,想了想,又慢慢放回去。
“你答应过我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他的手指漂亮修长,指尖圆润饱满,轻轻叩击在方向盘上,徐徐说道,“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身旁的男子,眼眸狭长,眉宇清贵冷然,动作眼神无一不陌生疏离,寻不见往日一丝一毫的温柔缱绻。锐利光芒不动声色的收敛于内,高不可攀。
佳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胸腔里的氧气一点一点减少,她困于其中,连挣扎的力气都使不出,只是坐在那里,放弃似地坐在那里。她听见自己机械而僵硬的语调:“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
“是吗?”
又是一阵沉默。
夜空黑沉沉的乌云凝滞不动,雪稀稀疏疏开始落下来,寂静而无声,透着莫名的荒凉萧瑟。
间或有雪花飘进车里,无声跌落在柔软的灰色椅垫上,很快融化成小小一团暗色水渍。佳音指尖毫无意识地轻抠着椅垫边缘,眼睛看向窗外,低声说:“你以前从来不抽烟的。”
“六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习惯。”
是啊,六年,他们分开了整整六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却足以将许多东西改变。
她自己不也变了很多吗?
佳音看着他漂亮的的双手,目光极静:“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唇角微勾,隐隐带出嘲弄之意,凌子谦一下一下击打方向盘,每一下都似敲在她心上:“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张口欲言,滞了滞,最后说:“哦,我知道了。”
车门把近在手边,她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勇气,快速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又回转身,眸中迅速盈满泪光,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那么,路上小心。……再见,凌先生。”
话毕,落荒而逃。
冰凉的雪花落在她脸颊上,衣襟上,寒意汹涌而至。她走得很快,高跟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要将她吞食入腹。
泪水疯狂地爬满面颊,她隐忍得厉害,直到拐进另一个街角,终于颤抖着蹲下身抱住自己,右手捂住嘴,极力堵住哭声。
过了许久,引擎发动,车子打了个道,绝驰而去。
她松开手,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从前读过一首诗,里面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又何止隔了鱼与飞鸟的距离,是隔了千沟万壑,永世不能翻身的万丈悬崖。
爱不得,恨不得。
相见,真如不见。
她放纵自己崩溃般的哭声响彻在雪夜街头,伴随着越下越急的雪花,凄楚如斯。
哭得累了,她终于昏昏噩噩地起身想要回家。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她费力站起来,脚下狠狠一歪,左脚鞋跟“啪”一声断裂开来,脚踝立时疼痛难当。
可是再痛,又怎抵得了心上的千分之一?
她索性脱下鞋子,一瘸一拐沿着街道走。只穿着薄薄一层丝袜的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雪面,有一种淋漓的快意。
她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又浑浑噩噩地打开家门。屋里很安静,她走进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双脚已经冻得通红,麻木到没有丝毫痛楚。
出于习惯,她自然的往右拐进一间房,看到房内的设施才想起来,她已经换了新家,浴室在左边。她游魂一样飘进浴室,打开莲蓬头,胡乱冲了个热水澡。难过的感觉并未因此减轻,全身都是虚浮的,像站在飘渺的云端,提不起半分力气。她一头扎进柔软的大床,渐渐昏睡。
很长的一个梦,梦里黑暗无尽,她一直走一直走,四周死寂一样的静,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不停不停地走。走了很久很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光亮,他站在绿茵茵的草地里,朝她笑,朝她招手:“佳音,过来……”
她走过去。
场景突地一变,夕阳似血的傍晚,他就立在她面前,笑意如刀,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滚!”她不死心的去抱他,被他无情甩开。眼前一晃,又是天旋地转的黑暗……她哭着醒了过来。
下了一夜的雪,窗外晨光大亮,天空是洗尽铅华的蔚蓝。
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喉咙肿痛异常,双颊上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她知道,这个样子,铁定是发高烧了。
她觉得头痛,迷迷糊糊的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温度计,双手软绵绵的,找了半响她才找出来,含在嘴里量体温。约莫时间够了,她取出一看,竟烧到39度。她挣扎着下床,凭着记忆找到备用的退烧药,又去厨房倒了开水,就着水服下。
她没了力气,昏昏沉沉走回房间,钻进被窝将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连头也被裹得密不透风。正是周末,所以她放心大胆地睡过去。
这一睡,又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一觉醒来,已经到了下午三点。手机界面上显示廖安安拨了好几通电话过来,她这才想起来,昨天跟廖安安约好这个时间去陪她相亲的。正欲回拨过去,恰巧她又打了过来,佳音接的有气无力:“喂,安安……”
廖安安在那边压低了声音问:“沈佳音你怎么回事,拨了好几通电话你都不接,人已经到了,你怎么还不来?”
原以为睡一觉发一发汗兴许就好了,谁料烧没有丝毫要退的迹象,她忍不住咳了一咳,嗓音嘶哑:“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去了。”
“你生病了?”
“嗯。”
半小时后,廖安安在外面火急火燎地敲门,佳音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到底费力下床去开了门,廖安安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她:“高烧成这样也不去医院,你想死啊。”
“我走不动。”
“唉,”廖安安叹口气,胡乱帮她理了理头发,又换了一套简单的衣裤,扶着她下楼,“半途逃跑,回去肯定被老妈骂死……不过也好,反正那人看起来也不咋地,瘦得跟竹竿死的,这样一走,倒省了许多麻烦。”
从她公寓到小区大门口,明明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她却觉得极漫长,好容易拦了的士到市医院,廖安安帮她挂了急诊,医生重新替她量过体温,问诊,开药,挂吊瓶,一番折腾下来,最后佳音躺在病床上,看着透明的塑料管里一滴一滴的液体,闻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渐渐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是夜幕低垂。病房里开了一盏小灯,模模糊糊照出床边的人影,她一惊:“顾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吊瓶已经被护士取下,廖安安也不见踪影,这一觉睡过去,感觉精神了很多,她挣扎着坐起来。
“你醒了。”顾琛连忙俯身用枕头垫在她身后,又说,“我下午打电话给你,是你同事接的,她说你在医院,我便赶过来了。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
“你饿了吧,要不我下楼给你买点吃的?”
“好。”
“你等我,一会就回来。”他转身开门走出去。
整个病房都安静下来,空得人心里难受,佳音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光,那心一寸一寸空下去,荒凉无比。
从小,她的身体就不好,感冒打针是常有的事,次数多了,便产生了恐惧。后来只要一生病,死活也不肯进医院,爸妈轮着番哄了又哄,她仍旧犟着不肯。爸爸一向最宠她,有一次终于发了脾气,她自此才乖乖听话,可心里的恐惧却未减半分。
一直到妈妈生病住院,她陪在医院里,看着长长的针管刺进妈妈身体里,痛得冷汗淋淋,亦不吭一声。她伸出小小的手握住妈妈的手,傻乎乎地问:“妈妈,这么痛,你怎么不哭?”
妈妈笑,因为妈妈很勇敢啊,小音以后也要像妈妈一样勇敢。
她应说,好。
从那时起,到医院看病,她就真的再未哭过一次。因为她要变得勇敢。
她本以为自己做到了。可至今时今日,她才明白,本质上,她同当时的小女孩一样,不够勇敢,甚至依旧怯弱。
不过是离开了那个人,却令全世界都连带着崩塌了。
病人不能吃重口味的东西,因此顾琛给她买了小米粥,配了极清淡的素菜,那样简单的菜式,却做得精致,她胃口虽不太好,却也吃了一大半才停下筷子。
怕她呆着烦闷,顾琛便陪着她聊天,给她讲笑话。
“据说说有一只企鹅,他的家离北极熊家特别远,要是靠走的话,得走20年才能到。有一天,企鹅在家里呆着特别无聊,准备去找北极熊玩,于是他出门了,可是走到路的一半的时候发现家里冰箱忘关了,这就已经走了10年了,可是冰箱还得关啊,于是企鹅又走回家去关冰箱。关了冰箱以后,企鹅再次出发去找北极熊,等于他花了40年才到了北极熊他们家……然后企鹅就敲门说:‘北极熊北极熊,企鹅找你玩来了!’结果北极熊这次连门也没开就对外面喊一句:‘我不玩!’可怜的企鹅便又花了20年回到了南极的家中。”
“师兄,这是很老的笑话了。”佳音呵呵直笑,“不过我觉得,那只南极企鹅真是够笨的,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你不是它,你怎么知道,在它心中,那一定是毫无意义的事呢?”顾琛的眼里带了某种深意,“有些事情,只要你去做了,去争取了,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不会后悔遗憾,你觉得呢?”
佳音躲开那目光:“可能吧。”
顾琛欺近她:“那你说,我该不该去争取我想要的。”
“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你了解的,佳音,不要逃避。”而他,已忍受不了她的逃避。这段时间她刻意的疏离,顾琛岂不会不知,他能容许她暂时拉开距离,容许她假装不懂,但他绝不容许她一直一直逃避下去。他那样小心翼翼地接近她,怕自己的感情过早坦露会吓退她,隐忍了又隐忍,还是令她像蜗牛一样缩回了壳里。
“我没有。”
“你有。”
“师兄,我……”她重新对上他清润的目光,同往日一般温和,却对着势不可挡的坚定与炙热,拒绝的话再不好说出口。
“我很少这样喜欢一个人,佳音,”他目光灼灼,“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众人眼里的天之骄子,需要什么东西,好像一伸手就能得到。很小的时候,我会因为拥有了这些东西而觉得快乐,可是日渐长大,我的快乐却越来越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迷茫,我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已经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直到遇见你。
“我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看见你的时候,想呵护你疼惜你,看不见了,又觉得想念,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也不会说那些漂亮的情话,我只要你一句话,如果你愿意,我希望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照顾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会走开,再不来纠缠。佳音,你愿意吗?”
她从顾琛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苍白着一张脸,神情茫然而无措。
她愿意吗?
她不知道。
这个人给了她最小心翼翼的守护,缓慢的接近,一点一点摊开自己的感情,让她觉得安全而可靠。很多时候,她在他面前都觉得很自在,像一位熟识多年的老友,值得她信任。
可是这种感觉,并不是爱。
在她的沉默里,顾琛慢慢失望,他揽住她,带了最后一分希翼,在她耳边低声道:“佳音,我是真的喜欢你。”
她闻见顾琛身上仿若林间松木的香气,她觉得恍惚,时光似乎倒回到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夜晚,萤火虫四处飞旋,像一颗颗闪亮的星,曾有个人抱着她,也是这样在她耳边低声漫语:“佳音,我是这样爱你。”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顾琛,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