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倒带--4（1 / 1）
直到春假结束前的最后一晚，彭盈才再次踏入老宅。=$
那天是她二十九岁生日。从这一天起,二字打头的岁月像是乘上了子弹头列车,一声枪响，便沿着生命窄小的过道一去不复返。
所有的过往，到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叶秀把长寿面端上桌时，彭盈这样对自己说着。
年初一那日去拜访时，研究生就详细跟彭盈说过他的打算。
潘西要维修，争取三年内申遗成功。
潘西要规划新街。老屋修好了，是发展旅游用的；房子太低矮，潘西又多雨雪,长期居住对居民身体不好，大家都要搬到新街生活。
申遗要资金，能申请到的上级基金顶多也就总数目的五分之一，剩下的只能靠自己找路子。
所以，潘西的牌子，必须申遗之前打出去。
彭盈困书房里，把潘西的现状一条条列下来。
左手是潘西丰厚的资源：千年的历史，浩瀚的传说，如画的风景，浪漫的风俗，醉的美味……
右手是潘西匮乏的渠道：资金，宣传，交通……
林惜南的初恋谭进现掌握着QFB大权，当初也正是他一手创立了城镇发展部，专门评估因发展需要融资的城镇。以彭盈和林惜南的交情，林惜南帮她牵个线说个情不成问题。而谭进踏入金融圈这些年的另类作风，向来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毫无悬念，谭进是个有良心有眼光的投资家，不是靠钱生钱的吸血鬼。潘西的机会很大。
有了资金，宣传片就不成问题。晓阳服装的电视广告一直是彦汐做，虽然自去年夏天来过莘城，她就再未踏足，但片子一次比一次做得好是事实。以彭盈和诗情的“恩怨”，加上梁耀国对妻子拍广告的挑剔，齐雅那边一直没出事，足可证明彦汐的能力。
烟州正规划通锦州的高铁，潘西的行动拿上去，上面自然会拨点小钱顺便修条公路过来。她不用担心这个。
还有呢？
还差一个总设计师。
大大的空白留纸上，她最终没写下唯一配得上这个位置的那个名字。
翌日便要回莘城，晚饭后，彭盈用围巾和帽子把自己武装好，去老宅。俞思成这几日一直借住陈秉正处，赖了好些天了，此时当然要跟着她去。
白柔占了彭宅十二年，一旦离开，倒是半点痕迹没留下。
她住的东厢客房里，头发丝都没留下一根。
名臣山庄的刘经理打来电话，告知白小姐状态很好，每日上午和果农劳动，下午和晚上看书，大概是准备考学。
从东厢房出来，俞思成长声感叹：“真干净。那位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彭盈见这角上的墨兰叶茎被雪压得垂下了，于是弯身轻轻拂去积雪：“如果错手害死了又爱又恨的，会怎么样？”
白柔是彭简的直系师妹，因彭简的一部潘西史稿来到潘西。=$
那时的彭舜是这个古老小镇的镇长，不惑，家族的每一个优秀品质都光芒闪闪地簇拥着他。
白柔彼时不过二十一，本是想考察潘西，为毕业论文做准备。
一个是望门嫡传，一个是史家信徒。
羁绊潘西十三年，是彭舜那条绳子之罪还是另有其他，彭盈不是白柔，无从得知。
“不恨她？”俞思成见她出奇平静地说清关系，讶异极了。
彭盈也诧异地看着他：“恨她做什么？”
“她是爸爸的情。”似乎真没事，俞思成也胆肥了。
彭盈愣了下，似乎这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忽而无所谓地笑笑：“有什么可恨的？她做第三者，还不是因为那个男心猿意马？妈尚且不恨，更没有道理恨她。”
“可是，爸爸不是为了护她才……还有哥。”
“彭舜出事那天下大雨，他自己心情激动没有控制好。”彭盈想了想，慢慢将存了多年的心事说出来，“至于哥，肯定不是因为那封信。即便那封信催化了他轻生的念头，真正的原因也还别的地方。=$”
“……”大概是她迷惘的神情太惊心，俞思成说话越来越结巴。
“觉得快要找到了。”
说罢，她打开正屋的铁锁，推开尘封多年的木门，从俞思成手里提过灯笼，迈步跨进高高的门槛。
屋里的电线被老鼠咬断，照明系统早已瘫痪。所幸叶秀离开前将整座宅子都清扫了一遍，室内并没腐臭的味道，连扬尘都未见得有多少，唯独阻挡不了一应古旧家具蒙上尘垢。
她没有时间打扫，径直走到楼上，打开书房。
书桌两端有青铜烛台，彭盈凭着记忆，从左侧最下层的抽屉里拿出只燃了半截的蜡烛，一根根点上，放烛台上。
书房一片通明，俞思成看清的一刻，已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
正屋的二楼只书房一间，书架纵横着安静伫立，迷宫一般；两宽的过道，从东首延伸到西首。
“蜡烛够点燃所有的烛台么？想把他们全部点亮。”俞思成回过神，已语无伦次。
“当然，所有的蜡烛都只燃了一半呢。”
“还记得？”
“这不用记。以前潘西冬天常常停电，晚上，妈坐最东边的桌子看古医书；爸坐妈旁边的桌子，看名传记，不过他最爱《史记》的《游侠列传》；哥坐爸旁边，看《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和小雨、文文这里，围坐地上，把《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对照着来读。=$”
彭盈微微垂头，看着静静的烛火，眼里倒映的晕黄火光，照亮了儿时最快乐的记忆。
站俞思成的角度，能看到她的睫毛，轻轻地颤动。那细小的动静，仿佛一场风暴，刮过他心底每一个柔软的角落。
然而，他刚伸出手，她却忽然扭头对他笑：“要不要看看当时是怎样一种情景？”
路径一偏，拂去她鬓边的雪粒：“有图才有真相，当然看！”
这图自然是指照片，可彭盈转身那一刻，俞思成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里的狡黠。
俞思成提着灯笼，跟随彭盈迷宫的高墙里穿来绕去，最终“魏晋风度”那一个书架前停下。只见她跪伏一地灰尘的木地板上，将下层的书取出十来本，掏出个红木盒子来。
彭盈席地而坐，欣喜地将盒子反复查看，末了，探手黑洞洞的格子里摸了半晌，摸出一把铜钥匙。
她举着钥匙，对俞思成笑说：“现要打开的百宝箱了。
“杜十娘的描金文具里有翠羽明珰，瑶簪宝珥，玉箫金管，夜明之珠。俞思成，猜猜这箱子里有什么？”
仿佛回到幼时与伙伴亲玩乐的时候，彭盈突然换了个，盘腿而坐，面上的笑容，是俞思成从未见过的可掬可爱。
他所有的力气全用手臂上，控制着自己向她伸手的冲动，哪有多余的力气来思考她的问题？只好也坐下来，曲起一双长腿和高大的身躯，摇头。=$
彭盈露出个“就知道”的得意笑脸，埋头认真开宝盒。
没有照片，连图画也没一张。
但有黑白刺绣一大幅。
薄纱上，细线轻走。
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坐地板上，矮椅被她们弃之不用不说，还被踢翻一旁。
稍远些，青年男子仰着头，唇边带笑，似乎咂摸方才读到的字句。
更远处，中年男子伏案奋笔，金属笔尖薄纱上几乎活过来。
最远的地方，女子一手上的狼毫笔悬停纸张上，左手托着腮，似乎正想写下什么心得，不防新的问题半路杀出。
“绣的？”俞思成几乎咬了自己舌头。
“哥哥描的线。”彭盈收起薄纱，又拿出另一幅，展开来，是一副肖像，“这是妈三十五生日上哥哥画的。”
绣品上，叶秀举着酒杯，微微遮住唇边的笑意，眼眸微垂，神情略带娇羞，当真罕见。
“确定是三十五不是二十？”俞思成咋舌不已。
“爸也说妈一直都是二十岁的模样，像个妖怪。”
“有哥哥的么？”
“确定要看？”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彭盈吐吐舌头：“羞愧自杀的话，记得先出潘西。”
绣布上的青年男子二十出头，剑眉修长，斜飞入鬓；凤眼修长，璨如星子。明明是个死了许多年的，偏偏那清淡的笑容，活的一般，眼波还隐隐流动着。=$
彭简是标准的美男子，面目英俊，气质温润。
所以——
“彭盈，整天好型好色地面前现，是不是跟一只开屏孔雀一样？”
俞思成好半天才抬起头，黑着脸对彭盈说。
彭盈愣了下，大笑出来：“是自己要看的！”
俞思成牙痒痒，磨了两下，把绢子收起来，自己伸手去她的盒子里翻。
烟雨中的彭宅。
大雪里的狮虎桥。
春光下的潘西河。
……
“彭盈，是怎么长大的？”
俞思成一副副翻过去，刺绣没了，还有剪纸，看得他叹声不断。
“信不信初三之前连英文字母是二十六个都不知道？”彭盈俯着身子，手肘支腿上，歪着头看俞思成大惊小怪。
俞思成闻言慢慢转头看她：“……”
“哥哥说，要先学好母语，这是一个精神家园赖以存的基础。如果母语没有学好，精神世界永远都有一块是残缺的。所以，从能说话起，哥哥就从《三字经》《弟子规》教起，四书五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曲，历代经典，一直读到初中三年级。哥哥专门找老师谈过，所以初三之前，不用参加英语考试，但别的科目，每一科的分数都能超出别很多。”
彭盈轻轻慢慢地说着，目光停木盒上，嗓音越来越柔，落俞思成耳里，蛊惑一般，双手不受控制的感觉又上了来。
他咽咽口水，勉强克制着自己：“怎么考的高中？”
彭盈终于看他，却是一脸好笑的神情：“初中英语很简单的好不好？只用了一年，中考英语还是比别考得好！差两分就满了哦。”
俞思成脸又黑了：“是嘛。”
“是不是又上补习班又请家教，结果混了个及格？”彭盈不负责任地猜测着。
俞思成一张脸完全垮下去，果然如此。
彭盈笑得浑身乱颤。
“潘西有很多很好玩儿的东西，大多数都多多少少学了些，有的学的深，有的学的浅。刺绣和剪纸是十岁前玩儿的，十岁后就去各家点心铺子的厨房乱蹿，这里学三天，那里待五天……
“可惜吃不到了，鱼头汤要李叔家的，因为李叔身手好，都是临做才下河捞鱼，鱼又新鲜又肥美。
“莲子羹却要吃董姨的，她有祖传的秘制糖方，加莲子羹里，莲子的味道不会流失，甜味很浓很香，但是一点都不腻！有一次吃了五碗，真的是五碗，撑得胃疼了，都没觉得腻！
“五果糖还是妈做的最好。初秋果物刚刚成熟，她会收集新鲜的核桃仁、花生仁、杏仁、板栗和黑芝麻，剁得很碎，混一起。把从焦姐姐家买的水果糖煮融化，再把五果的碎块糖浆里搅拌均匀，等凝固下来，果实的鲜味都还里面。
“至于梅花糕，那是家家户户都能做得很好吃的，只要按照普通的食谱一丝不苟地做。不过，这个糕可不能久存。隔天，梅花的香味就没了……”
彭盈说得高兴，回去的路上摔了个趔趄，俞思成便趁机揽着她腰背不放。
实是高兴，被他占去小便宜便也不算什么。
俞思成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和初次见到她时一个频率，一个强度。
彭盈认真地说，完全没察觉到他的目光，直到快近家门，他忽然发力，将她揽进怀里。
身子亲密地贴一起，呼吸相触。
她一下子安静下来，努力地想往后退。
俞思成顺着她意，待她退开一点，顺势把她困树干和自己的怀抱间。
“俞思成！”彭盈一个激灵，回复正常状态，偏头躲开他的嘴唇。
“彭盈，可以陪一直待潘西。要做梅花糕，替采花；要绣潘西镇，帮描线；要读圣贤书，为掌灯。不会背叛，不会先而去。”
他微微低头，用力抵住她额头，不让她躲闪。
这话哪会不动听？
彭盈听得心尖一颤一颤的，只好垂着眼眸，不答他。
“彭盈……”低低的嗓音自喉间发出，带着滚烫的气息，一喷一卷地，洒她面上。“快点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就放男主出来啦
本来想黑掉俞思成小朋友的，可是，为毛越来越喜欢他了……
第N次觉得自己的笔力弱爆了，彭简哥哥的美腻形象完全被我毁了。
写的时候发现一张图，气质稍微温和正派些，就是彭简哥哥的美腻形象啦。
如第一张图所示，这图是痕迹画廊的作品，如果有不合适的地方，麻烦告知一下，我会撤掉的。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