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翠帘垂（1 / 1）
第二日醒来时，恍如隔世。
短短一夜，我似乎已历经大姑姑福慧的一世人生。她与皇帝的两小无猜，她与皇帝的结发誓言，她与皇帝的似水流年，她与皇帝的生死别离……
一切都如此地真实，虽然我惶恐于这样的梦境，但是，不可否认地，我亦被他们之间的真情所打动了。然而，却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缘何进入我的梦？到底是真有其事，或只是我的臆想而已？
一天就如此恍惚虚脱地度过，只因满夜的梦寐已让我精疲力竭。
黄昏时刻，乾清宫来人了。眼前的太监一脸献媚，躬身说道：“贺喜贵人，今儿个万岁爷翻了您的牌子，奴才正是来接您的。”真真是一副奴才嘴脸，看着就惹人烦恼。
我心里思忖着是否该有个喜出望外的表情，终究还是作不出来，只是让婉珍打了他赏，让其在外面先候着。婉珍倒是显得很高兴，这是自然的，终于盼来我翻身的这一天，着实不容易。我淡淡地看她为我打扮，只是吩咐她如常便好，不要刻意。心中除却有些紧张，便再无其它意念了，大概早有心理准备，该来的总是要来。
轿撵一路把我带至乾清宫，一下轿，便有太监扶着，把我带至偏殿后的一个屋子中。
“贵人请稍事歇息，万岁爷还在前殿，一会儿便过来。”我刚进屋子，便有宫女上来奉茶，如此对我说道。
“唔。”我不甚在意地应道，挥挥手，便让她退下了。
我站起身，四下打量着。这是一个四间相连的屋子，看样子，两间是饭厅和起居室，最里两间相连的是卧室。正看着，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呵，这算不算是考察地形以便应战呢？忽然就觉得没了意思，转身又走回了外间，端坐着，等待皇帝的驾临。
“皇上驾到！”这尖细的喊声，把呆坐着的我给惊醒了，条件反射地就跳站了起来，面朝着门垂首站立。随着有人挑了帘进了来，我头也没抬便福身道：“皇上吉祥！”
“嗯。起吧。”一双明黄色锦靴走上前，在我跟前站定，一丝麝香幽幽传来，皇帝低沉地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带有一点鼻音。
“谢皇上。”我缓缓地直起身，微不可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依旧低着头站着。他却也跟着进了一步，我心中诧异，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康熙，却一下有些愣仲。
这眉眼，似乎倒是很令人熟悉的。然而微微有些疑惑，林林总总加算起来，我见他的次数不过十多回，而且都未有仔细端详，又怎会心生熟悉之感？
定睛看他，肤色微白，剑眉，双目有神如星，实是难得的美男子，若真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之处，也就是因幼年出天花而留于脸上的点点痕迹，实在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样一看，心中的熟悉感却愈加强烈了。我低头思索，忽地昨晚缕缕梦境一众涌入脑海，让我措手不及，如此才恍然大悟地看向他。然而，却见他微蹙眉头正瞧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心下兀的一惊，懊恼不已，竟在他眼皮底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
但他似乎并未在意许多，只是淡淡地收回目光，我偷偷窥测他的神色，想要看出一丝端倪却未果。这样，倒让我愈加不安起来，人要做到任何心思都不外露，让外人猜不透虚实真假，便真的让人害怕了。然而现在，我却也只能跟着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心中不觉微涩——从此，便要开始这伴君如伴虎的日子了吗？
正在这时，李德全走了进来，后边儿还跟着一个太监，手中托捧着一套衣物。他在康熙身后一步站定，躬身说道：“请万岁爷更衣。”
皇帝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站在一边没说话，心里却想着，所谓非礼勿视，我是否该回避一下。然而，他们都没有什么动作，于是抬头，却发现他们正是看着我。有些疑惑地看向李德全，他面上些许着急，瞧着我，又看向皇帝，似乎是欲言又止。我转眼看向康熙，他也正看着我，然而，我顿然彻悟到，这原来是要我为他更衣！
意识到这一层，我便走上前，微定神思，抬手去解他的盘扣。却真是硬着头皮的，绝然料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即使是在现在，我的脑子还是有些缺氧，不敢相信自己是在给皇帝换衣！然而，下一刻，我便再无胡思乱想的闲情了。
一直是知晓他很高，单看他的那些儿子便知道了。这并无甚不妥——只除了现在！粗略目测一下，他也有一米八五高度，而我套上花盆底也不过一米六出头，这样要去解他颈部的盘扣，难度是可想而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而我的革命却无一丝一毫成功的迹象。或许是因为着急，或许是因为屋中三人都一眨不眨地瞧着我动作，或许是因为羞赧，我只感觉脸颊微微发烫，周身已出了一层薄汗。
我踮起脚，妄图作最后的挣扎，然而我几乎真的是要泄气了。忽听他嗤笑一声，一双温热的手便已紧紧压握住我的，我吃惊地抬眼看向康熙，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这我。我的脸愈发地烫了，站正了脚，移开目光，看着我那被握住的双手。
他握着我的手兀然一紧，后又放开了。我收回了手，见他微抬起头，单手解开颈间的盘扣，眼睛却依旧看着我，眼底的笑意一览无余。李德全见状，忙上前为他更衣，顿时，我撞墙的心都有了！
看着李德全熟练的手脚，许是体内不服输的因子又抬头了，我上前一步，对李福全说道：“我来罢。”李福全诧异地转头看着我，又看向皇帝，但见康熙微微地一点头，于是便收了手，退到一旁。我走上前，有些倔强地咬着下唇，继续替他更衣，虽然依旧拙手拙脚，但幸而，之后一切都无惊无险的过去了。
待一切弄整完毕，我才收回手，退后一步，侧身低头站着。然而依然能感觉到他直视我所带来的压力，我只作不知，静静地站着。
“唔，传膳吧。”终于，他开口说道，移开了目光。我这才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却意外地看到他的嘴角似乎凝着一丝笑意，竟又一瞬的失神。
十几个太监鱼贯而入，只一下，两米见方的桌上已摆满了金银器具。这时，李德全躬身说道：“吃的都摆齐了。”
康熙微一点头，走到桌前坐下，我便跟着他在一侧坐下。待我二人坐定，李德全又高声道：“碗盖！”方才托盘进来的太监一齐上前揭开罩在盘上的盖子。康熙这才动筷子，我也跟着拿起筷子。
桌上的菜不能说不丰富，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没有这桌上找不到的。然而，身后站着这许多人，边上又坐着这么一个难缠的主儿，任我有再好的胃口也是吃不下了。微微侧目看向康熙，他却正吃得气闲神定，可是忙坏了边上的一群人，他的眼儿往哪儿瞟，便得把哪儿的碗盘移上前，而每道菜——也不过浅尝一两口而已。
我一直想，这样子的吃法，到底是会消化不良的吧？呵，即使没有消化不良，大概也要营养不良，看这满桌的荤菜，竟看不到一点绿色！
正想着，那双原本专注于菜色的眼睛突然的就转向了我，那股强势的压力让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凝神专注眼前。心中不由懊恼，为何今日如此频频神游出窍！
食罢，一众人就把菜都撤了下去，遂即便有人递上漱口盂和热毛巾。这一顿饭，吃得我如同大战了一场，颇有内力耗尽的感觉。
我坐着，想着接下来该要做什么。抬眼看向康熙，他似乎心情不错。他站起身，动了下身子，扬声喊道：“李福全！”在屋外候着的李福全立马就挑帘进来，应道：“奴才在。”
“去，把朕的棋拿过来。”李福全答应着便去了，看来，他是要和我下棋呢，这倒不用怕，虽说我只是三脚猫的功夫，可是也还能应着景斗上几个来回。
然而，当李福全拿着棋走进来的时候，我即傻眼了——此棋实乃围棋而非象棋也！只是，康熙却浑然未觉，竟拉着我上了暖炕。我只能无奈地说：“皇上恕罪，臣妾并不会。”
他却真的一愣，脸上飞扬的神采一下消失了，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双眼微垂，看着棋盘。我亦是一愣，没有料想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屋内静静地，从寂静到死寂。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虽然他的脸上依旧无甚端倪，却似乎感觉到他心中的汹涌。于是，微抬声音道：“臣妾愚笨，却不知皇上是否愿意教授一二？”
他抬起眼，看着我，问道：“你要学？”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我掩去所有情绪，只作单纯地回望他，微笑着点点头，答道：“很想学。”
他微微一笑，说道：“即是如此，便用心学。”说完，一路从基本常识，到如何吃子，逃子的技巧，再到对杀等等，真就教授我起来。使我不由跟着严谨起来，静下心来听着，却又有了胡思——或许，原来的大姑姑便是时常和他对弈的吧。
一时间，屋内静极了，除了他低低地讲解声，便只有炭盆中，烘烘烧着的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溅起一两颗火星儿。
当我已经忘了此间辰光时，屋外响起李德全的声音，只听他禀报道：“皇上，喀尔喀六百里急件。”康熙停了下来，顿着想了一瞬，抬头看了我一眼，即翻身穿鞋下了炕往外走，走到门前时，他忽地停下，转头又看了我一眼，说道：“朕去去便回。”说完，便走了出去。
我望着已经合上的厚重门帘，绞着脑汁想着这一年的大事记，却未有头绪。索性抛掷脑后，又瞪着桌上棋盘看了一会儿，最后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一个人下起了五子棋——这实在比围棋明白好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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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愣地睁着眼睛，脑子中空白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思维。我记得，昨日我是坐在暖炕上一个人摆弄着棋子，好等着康熙回来。而现在，我动了一下身子，转头左右看了一下，却是躺在床上。而屋外，天色已经大亮。
想到这儿，我腾地坐了起来。低头一看，所有衣物却依然完好地穿在身上。这……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竟是睡着了，又是什么时候到了卧室来的，而康熙呢？
我微微敲击头脑，却丝毫没有印象。无奈，掀开被子，我翻身下了床。走到前厅，却看到暖炕矮桌上，棋盘依旧，而其上黑白子的摆放，却宛然是五子棋的布局。
这时，有人挑帘走了进来。我转头一看，居然是婉珍。她看我站在这儿，显然是吓了一跳，复又笑着说道：“奴婢去打了水，正要叫小主起呢。”
我一皱眉，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小主话，卯时了。”婉珍把手中的铜盆放于一旁的桌案上，把毛巾浸了水，绞干了递给我。
想不到这么迟了，我伸手接过，一边擦脸，一边思忖着。把毛巾递还给婉珍，然后走到盆前，将双手浸入热水中，顺着抬起头，看向跟上前的婉珍。
她跟着我时日也久了，自是知道我心中的疑惑，一边挽着我的袖子，一边说道：“万岁爷已去早朝了，”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昨夜，万岁爷回屋的时候，小主您已经趴着桌子睡着了。”我一下恍然，抿了一下嘴，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把手从盆中拿出，她重绞了毛巾给我擦手，接着说道：“万岁爷不让叫醒小主您，还亲自把您移到内间，叫了奴婢来，在跟前伺候着。”说到这，她有些高兴地看着我。
“唔。”我微微扬起唇角，接着又看向她喜滋滋的模样，便肃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尚不至于如此喜形于色，要论荣辱不惊，你还需向你桑青姑姑好好学学。昨晚之事，也不可大肆宣扬。”
她听了这番话，有些慌张，当下正了颜色，唯喏地答应着。我看她这样，心中微叹，轻了语气，说道：“不必过于紧张，我只是预先给你提个醒。现在，为我梳妆罢，也好早些回宫。昨日已失了礼仪，今日断不能再坏了规矩。”说完，便走向里间。
洗漱一切完毕，我一刻也不留，便回了延禧宫去。
呵，这宫中只需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就可使星星之火起而燎原。我这头回到宫中还未坐定，那头宜妃娘娘已经遣人来请我去“喝茶”了。我心中冷笑，我可是受不起这样的盛情，真怕这一口茶还未咽下，便已把牙给崩了。然而，面上却和煦地笑着答应了，从来不知，我原也有这样好的涵养。
一如现在，当我近着面对让我恨得胃疼的两人时，却依然可以这般温婉地笑着，依旧可以如此优雅地品着茶，甚至可以一派和气地与她们说着话，真真不能不佩服自己。
“前几天，听说你院里的一个奴才没了。正想着让内务府再给你配一个呢，不想竟还发现两个怠慢主子的混帐东西，现下，都已经把他们给处置了。只是，佟贵人你还是太温善了些。”宜妃开口如此说道。
“真是劳烦娘娘了。”我低着头温声说道，心底却蔑然一笑，是呢，就是太温善了，才会由得让你们如此地欺负。
宜妃轻笑一声，继续说道：“说起这个，我这妹子也有不对的地方，明知那奴才是你佟贵人用惯的，即使真是犯了什么错，也该掂量一下再罚的。只是，她也是为了这延禧宫的规矩，佟贵人也莫要怪罪了罢。”
听了这话，我被胸中的怒火烧得生疼，却只能拼着力把已到喉头的怒气咽下，垂首说道：“娘娘这话言重了。都怪我平时太宠着那奴才，让她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不知天高地厚王法宫规了，如此，真是死不足惜。”
说着，勾起一丝笑意，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郭络罗贵人，说道：“姐姐，莫不会怪罪妹妹不懂得管教奴才吧？”郭络罗贵人听我此言，也不回话，只是沉着脸，轻哼了一声。我看她如此，也不恼，一味温婉地笑着。
而，心中却一再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若只顾着逞一时的快意，便真真是便宜了她。接着，眼角扫向一旁的高答应，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笑意更深。
从宜妃处出来，我脸上笑意尽收，沉着脸回到自己宫苑。
婉珍端着茶进了暖阁，伸手递予我，我只是不接，她便把茶搁在一旁的案几上，然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我猛地出手把茶杯扫到了地上，却依然难平胸中怒气。她们如此欺人太甚，真就无所顾忌了，却不要忘了这风水轮流转，我自有以牙还牙之日！
当晚，康熙又是翻了我的牌子。
只是今夜，不再有意外——我终于，成了他的女人。
而现在，我正躺在他的怀里，并没有太大的悲伤，亦没有太多的难耐，他的怀抱一样的温暖，他的肩膀一样的宽厚，依傍着如此大树，我平静如水，心安理得。
没有过去太多的时间，屋外传来一个太监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刻板：“时间到了！”我听到这一句，撑起身子想要起身，置于我腰上的手却微微使力，让我动弹不得。
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眉头微蹙，紧闭双目，似是睡着了。我于是也不动，继续睁眼躺着。
又是不多时，屋外再次低喊：“时间到了。”
我抬头看向他，见他眉头又深皱了一下，移开了手，却没有睁开眼睛，低声说道，仿若呓语：“你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