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八十五章 片刻幸福(2)(1 / 1)
已经古稀年纪的老姑母被柳直的元配夫人搀扶着走出来。
堂前早已经备好一个黄花梨木矮脚架,架子上搁着婴儿用木制澡盆,里头早注满了开水,置了一段时间后,渐渐变得温热。水里浸泡桂花心,柑橘树叶并三个圆润的鹅卵石同十二枚铜钱。
桂花与柑橘叶被滚烫热水一蒸,散发出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在空气中缭绕不去。
柳管家高声道:“吉时到,行洗三礼。”
一直被父亲抱在怀里,并不受嘈杂环境影响,熟睡着的明珍,这时忽然醒来。
只三天大的婴孩,胎毛未褪,脸上耳廓有细细绒毛,在光线下透出淡淡金色。一双墨玉似眼瞳,尚无焦距,只循声转动,并不哭泣。
许承俨抱着明珍上前两步,走到老姑母身旁,微微弯腰,将女儿交给老姑母。
老姑母小心翼翼地接过包在襁褓中的明珍,便对上婴儿一双明亮无垢的眼睛。
老姑母心中“咯噔”一下。
这样一双明眸,长在女孩儿身上,不知是福是祸。
“老太太,吉时已到。”柳管家小声提醒老姑母。
老姑母点点头,按下心中那少许思绪,慢慢解开包在明珍身上的丝绸襁褓。
农历五月,天气已经十分热,明珍小小的身体被一双苍老的手捧着,暴露在空气中。
婴儿未必觉得冷,只是也许不适应这样的姿势,忽然蹬了蹬腿,十分有力,几乎从老姑母的手里蹿出去。
老姑母捧牢了明珍,咧开嘴,笑了起来。
真是有活力的孩子呢。
俗语说:七成八败九恶饲。
足月生下来的孩子,反倒比七个月就生下来的孩子更难养育。
这孩子却十分健康。
“明珍乖,姑婆给你洗三朝。”老姑母嘴里说着,以双手托捧着明珍,一点一点,将明珍浸到澡盆里。
小小明珍仿佛极喜欢这温热而带着淡淡香气的环境,在老人掌中,竟自行划动起四肢,并没有哭嚎挣扎。
老姑母欣悦地笑,一手托着明珍的头颈,一手自澡盆里撩起温水,在明珍胸口轻拍三下,意为做胆,希望她长大之后,有胆有识,并在嘴里念念有辞。“明珍,姑婆祝你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平安宁和……”
堂下诸人纷纷停下交谈吃喝,望着堂上的这一幕。
很多年之后,尚有人记得,柳家孙小姐洗三之礼时的盛景。
洗毕,老姑母将明珍自水中抱出,又取一枚煮鸡蛋,去壳,在明珍背上滚了滚,直滚到臀部,以求去除胎毒,白嫩肌肤。
最后,老姑母替明珍换上新的丝绸襁褓,取了一枚泡在洗澡水里的铜钱,用红丝线串好,挂在明珍的脖子上,取古制铜钱上的吉祥纹可以厌胜的寓意。
如此,才算洗三礼成。
柳大夫人自去扶了老姑母落座,而明珍则被外祖父柳直抱着,祭祀客堂上的祖先牌位。
堂下诸人,都说这位小小姐好福气,才出生,战事便停了,柳家又这样隆而重之对待,以后必定一生富贵。
柳直从客堂出来,便在席间走动,同前来贺喜的乡绅官吏应酬。
许望俨则抱着女儿明珍,与宾客分享喜悦。
忽然自斜地里,伸出一双老妪枯瘦如柴又脏污的手来。
“许官人可以让老婆子抱一抱小小姐,沾一沾喜气么?”老婆子衣衫褴褛,总算还洗得干净,并无怪味。
许承俨微微一愣,旁边有柳家的下人,想上前来将这个远近有名的老疯婆子赶出去。
柳家中门大开,开三日流水席广宴邻里,并没有立下许进不许进的规矩,但凡来贺喜的,柳家尽皆欢迎。
柳家下人一时忙碌,也没有人注意,怎么就叫这个老疯婆子混进来了。
说起这个老疯婆子,也是有故事的。
伊年轻时,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不知恁地,就被乡间恶霸给看上,强行娶做小妾。怎知进门那晚,恶霸就死在了她的床上。恶霸的家人哪肯罢休?自是纠集望族长老,要将她沉塘处死。
伊被关在竹笼里,沉进池塘,恰在此时,来了一个游方僧人,见此情形,大是悲悯。
游方僧人不知对长老说了什么,那长老竟然立刻命人将被沉塘的女子拉了上来。
伊竟然未死,只是当时便已经疯了,指着在场所有人,说他们都将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游方僧人十分慈悲,问伊是否愿意跟他走,游方修行,伊一口拒绝。
游方僧人也不强求,只转头对惊骇莫名的众人说,以后请善待她,替自己造的恶业积些许功德。
从此以后,伊就在屏山乡间游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不要她回去,婆家更是见之如鬼,望而生厌。伊靠好心人施舍饭食和衣物,竟也活了下来。只是终日疯疯癫癫,言语颠三倒四,叫人避之不及。
只是,那几个当日做主将她沉塘的人,竟无一善终,不是得了恶疾,便是遭了横祸,皆死于非命。
徽州乡间惟恐得罪了伊,被伊咒死,只能尽量救济,以求伊离得远远的。
柳家孙小姐洗三礼竟被伊混了进来!
宾客中间已经起了骚动。
许望俨脑海中,刹那之间已经思绪百转,随后向准备上来将老婆子赶出去的下人摇了育头,随后温声对老婆子说:“小女也望能得老人家这般长寿健朗。”
说完,轻轻将女儿叫到老婆子的手里。
老婆子也不理会许望俨的话,只是透到长而油腻的额发,望着在襁褓之中,已经微有睡意的明珍。
所有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刺激了伊,做出对柳明珍不利的举动来。
良久,老婆子叹息一声,将明珍交还给许望俨,“许官人,老婆子看令爱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
“只是如何?”许承俨不免紧张,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吉之语。
“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老婆子略略压低声音说。
竟是婚姻坎坷之意?许望俨虽然受过西洋教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仍不免为女儿担心。
“请问老人家可有是化解之法?”
“化解?如何化解?!”老婆子嘶哑长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呵……”
说罢,竟扬长而去。
第四章 掌上明珠(4)
这一桩喜事,被老疯婆子一搅,众人皆略觉无趣。
恰在此时,一管醇厚声音淡淡响起。
“柳伯父,小侄给柳伯父,茜云妹妹和许兄贺喜了。”那声音淡定中似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魅惑。
宾客们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咖啡色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童的修长男子。那小童也穿着一身米白色西装礼服,打着黑色领结,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皮鞋,很是神气。
柳直看见一大一小两人,一扫才方不快,朗笑着迎了上去。
“云归,贤侄,欢迎欢迎。”柳直与男子握手,“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你父亲说,你去了美利坚国,归期未定。”
男子微笑,“巧得很,才回来不几日,正好听说柳伯父得了一位金孙,便偕同小儿前来凑个热闹,贺个喜。”
说完,男子向身后的司机微微招手,即刻有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年轻司机捧着数个礼盒走上前来。
“小小礼物,算是给茜云妹妹和许兄的第一位千金见面礼。”
“勖兄,这怎么好意思。”许望俨谦让。
勖钧笑了一笑,“都是一些从美利坚带回来的奇趣东西,不成敬意,是世钊要送给妹妹的见面礼,对不对?”
一直站在大人身边,睁着一双墨玉似大眼默不作声的男孩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对许望俨说:“许伯伯,这是钊儿特地选给妹妹的。”
许望俨温润地微笑,“那伯伯却之不恭,就替妹妹收下了。世钊要不要同妹妹打个招呼?”
襁褓中,柳明珍已经睡去,粉嫩脸颊肉鼓鼓地,让人想捏上一捏。
虚岁三岁的勖世钊,不仅这样想了,也切实这样做了。
玉娃娃般的小男孩儿,伸手,在所有大人猝不及防时,捏了捏安睡婴儿的脸颊。
小小婴孩并没有醒来,只是皱了皱眉,继续在襁褓中熟睡。
勖钧看了一眼明显肉痛女儿被捏的许望俨,然后摸了摸儿子的头,“世钊,不可以欺负妹妹,晓得么?”
男孩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所有宾客却都会心地哄笑,这下恐怕柳勖两家以后要走动得勤快了罢?
一直看着这一幕的柳直也抚掌笑了起来。
“小儿无赖,最是天真年纪,贤侄不必拘束了他,都别站在这里说话,快里面坐。”
那被老疯婆子搅得冷却了的场面,一时又欢快起来,宾朋推杯换盏,畅快淋漓。
这是柳明珍与勖世钊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在柳明珍的酣睡不觉与勖世钊的懵懂无知中,毫无起伏地开始,然后结束。
多年之后,明珍每每听外祖父向她讲起此事,都会微笑,然后敛下睫毛。
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一转眼,小明珍在母亲父亲和奶娘保姆的照拂下,便满月了。
柳直询问了女儿女婿的意思,只请了至亲好友,为小孙女办满月酒,即使如此,柳家的酒宴也开了十席之多。
席间小孩子奔来跑去,丫头保姆跟在后头,惟恐跌交摔伤。小姐太太们只大略用了一些,多数便离席,搓麻将或者聊私房话去了。
男人们酒酣耳热,话题渐渐偏离儿女,多了起来。
“许兄,不知道你可听说了?上海火柴大王刘鸿生高薪聘请了技术人员,经过半年多的试验研究,采用高强度胶粘剂,解决了火柴头受潮脱落的难题。我听在上海做买办的叔父说,他们还购置磨磷机,提高赤磷面的质量。现在他们的销量大幅提高,还打入了南洋市场,不知可会对你们柳家的生意造成什么影响?”有消息灵通的,悄悄问许望俨。
许望俨听了,心中一动,摇摇头。
“暂时还未听闻。”
“哎呀,许兄,你们可要把握先机,不要让刘鸿生抢在前头,断了你们的生意。”
“如今局势不稳,欧洲的东西很少输入,加之我等抵制日货,火柴纸张布帛这些民生用品,需求极大,刘老板恐怕也不能一口吃下所有定单。一时之间,还不成问题。”许望俨回头看了一眼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女儿。
不知道岳父是否意识到,他们的火柴生意,恐怕必须要面临一个极大的竞争对手?
“许兄,这天下也不知能太平几日,或恐纷争又将再起,我们也得及早打算。”有人忧国忧民,“西有欧洲列强对我虎视眈眈,东有倭寇时时犯扰……”
“通达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许望俨连忙压低了声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军阀割据,逐鹿中原,大小军阀各霸一方。帝国主义列强在袁世凯死后,为达到维持和扩大在华利益之目的,各自扶植军阀派系;而各派军阀为扩大自身势力,亦纷纷选择帝国主义国家做靠山。
两方各怀鬼胎,使得国人不得不面对连年征战,人民陷入空前灾难。
柳家救国梦碎,早已不打算走资本救国之路。可是,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许望俨,在明哲保身之余,听了议论,心中仍是隐隐做痛。
“是是是,许兄女公子满月这样大好日子,自当不谈国事。来来来,在下敬许兄一杯。祝女公子健康安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俨不才,谢过通达兄的吉言。”
那一点点忧国忧民的愁思,转眼便被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多代。
等人客散去,自有女佣下人收拾狼籍的残席。柳直应酬了一晚,觉得累了,便嘱咐女儿女婿早点歇息,自己先回房去了。
小小柳明珍早已经睡得烂熟,有人在身旁大声交谈,也惹不醒伊。
柳茜云嘱咐奶妈把明珍送回房间里去,两夫妻把臂在花园里散步。
“望俨可是心里有事?我看见你整晚都心神不属。”柳茜云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只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识几个字而已,但毕竟柳家是书香门第,兼之许望俨的留洋背景,使得伊颇有先进女性意识。私下里,伊是一个敢于同丈夫讨论,丝毫不唯唯诺诺的女子。
许望俨点点头,是,他有心事。
“我担心生意,更担心时局恶化,我们的明珍,不能在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中幸福长大。”
柳茜云按一按丈夫的手背,“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粗茶淡饭,也是幸福。望俨不必忧心。”
许望俨侧头凝视妻子柔美的脸,微笑,轻轻吻一吻妻子额头。
这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已属惊世骇俗之举。
柳茜云的面孔,倏忽便红了。
许望俨搂住妻子肩膀,“我们进屋去。”
天上月辉清冷,遍洒神州大地,普照睡梦中的千家万户。
没有人知道,这样短暂安宁的日子,不久便要被打碎,再一次令人间变做地狱。
第五章 青梅竹马(1)
第二章 青梅竹马
许望俨同柳茜云坐在客堂间里,望着在天井里戏耍的孩子们。
春去春又归,转眼已经六年过去。
这六年间,柳茜云又替许望俨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随了夫姓许。
许望俨一直心疼妻子,终是决定有四个孩子,已经足够,再不想多生。
“我当初入赘柳家,本就已不打算让孩子随父姓,你不必介怀。况且现在我们有两儿两女,余愿已足。”许望俨伸手,替正在为小儿子明辉绣春衫的妻子将一缕落下来的碎发塞回耳后。
柳茜云收回望着天井的目光,微笑着凝望自己的丈夫。
徽州乡间,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使男子倒插门,入赘女家,不便三妻四妾,可是有一两个通房丫鬟,也不在少数。然而丈夫多年来,却一直只得她一个妻子,即便是当年她两生两个女儿,也没有一点点怨言。
她虽然受过教育,但仍然一心想替丈夫开枝散叶。
许望俨怎不知妻子所想?所以妻子要生第三胎时,他并没有阻止。第三胎恰是个儿子,然则岳父大人却说,这是茜云的第一个男孩儿,自然是要姓柳的。
两人都不想拂逆长辈,一口答应。
可是妻子心中愧疚更深,执意要再生一个。彼时许望俨已经同妻子约法三章,生下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便再不生了。倘使岳父仍要让这个孩子从柳姓,也无妨,终归是他们两人的孩子。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是,对所有的孩子要一视同仁。
如今天井里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明珍已经六岁,虚岁已经七岁。老二明珠四岁,老三明耀三岁,老四明辉一岁。四姐弟感情十分融洽,并没有厚此薄彼之事。连柳家其他房的孩子,也愿意到这小姑姑院子里来玩。
忽然,天井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柳茜云连忙放下手里的绣花撑子,准备起身去天井里查看,却被许望俨轻轻按住了手背。
柳茜云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天井,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天井里,六岁的柳明珍,带着小妹和大弟小弟在玩跳房子。
小小一只布袋,灌上绿豆,缝上口,一个以白粉笔画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房子,四姐弟已经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明珍让着弟弟妹妹,总是先在一旁观战,等弟弟妹妹都玩得尽兴了,她才接过布口袋。
一岁多些未足两岁的小弟柳明辉已经会得走路,十分稳健,总喜欢跟在姐姐哥哥身后,希望早日加入到游戏队伍当中去。
只是明辉人小腿短,那格子于他,显得十分宽大,小东西如何应是跳不过去的。
明珍怕弟弟摔着了,着小妹明珠看着他,不料明辉顽皮,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己就要去跳房子。小妹明珠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弟弟的手。小小明辉不知是被拉痛了,亦或是不甘心,当场哭了起来。
明珍看见妹妹明珠嘟着嘴不说话,明辉又哭的天昏地暗,大眼轻霎,然后走到妹妹身边,伸手摸摸明珠的头。
“明珠,没事儿了,你去玩,这里姐姐来照看。”
柳明珠噘了噘嘴,最后还是听话地跑到一边玩木马去了。
明珍这才蹲下身,抱住嚎哭不停的小弟,轻拍低哄。
“明辉不哭,姐姐带你玩一次,好不好?说好了,就一次。”
幼肥小童想了想,才止住哭泣,伸出胖胖小手的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说好了的,只玩一次。”明珍望着小小的弟弟,坚持。
胖乎乎的明辉又想了想,才不很甘心地点了点头。
明珍站在弟弟身后,将布袋交到弟弟手里,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明辉的双腋,“明辉,扔。”
小小幼孩一扬小胖手,布袋就划出一道抛物线,掉在不远处的一格里。
“明辉,跳。”明珍给弟弟发出指令。
胖墩墩的明辉作势起跳,明珍顺势用力,双手抱起弟弟,跳过一格又一格。
明辉觉得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客堂间里的许望俨柳茜云夫妻两人,看见女儿这样懂事,双双微笑起来。
“明珍最懂事。”柳茜云极喜爱这个长女,从小已经教伊读书认字,习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
许望俨欣慰地点头,不枉家人这样疼爱这个孩子,伊的确是一个可人的孩子。
只是——
“明珍如今大了,总放在家里,同弟弟妹妹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许望俨征求妻子的意见。“我想送伊进书塾。虽然我们都受过教育,然则总不如先生来得全面。”
柳茜云认同颌首。“姑婆已经来问过,什么时候给明珍缠足。我们去年推了姑婆,说名珍尚小,还不想给她缠足。如今明珍已经六岁,姑婆说,再不缠足,以后吃的苦头还要大。”
说完,柳茜云望了一眼自己的一双脚。
柳家是徽州望族,最重规矩,这女子缠足的规矩,一路沿袭,及至她自己。那种将骨头紧紧包裹不使其生长的锥心之痛,她生受过。丈夫当年初进洞房,看见她一双被缠裹得畸形的脚,心疼地轻轻替她按摩足心,暗暗太息。
丈夫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柳茜云却心中雪亮,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丈夫再不想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第一次已经找借口推掉了姑婆。
“你若不方便出面,那么由我去替你向姑婆说项。”许望俨轻轻拉住妻子的手,“我们的两个女儿,都不必再受你受过的苦。”
“我怕姑婆不肯答应。”柳茜云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许望俨刮一刮妻子鼻尖,“你去岳母那里探探口风,倘使岳父岳母不反对的话,姑婆也无可奈何。”
柳茜云笑一笑,“夫君说得极是。”
“那么,我着手替女儿寻一间好书塾。”
两夫妻相视而笑,转而又望向天井中,嬉戏笑闹的孩子们。
第六章 青梅竹马(2)
屏山之所以被称为屏山,是因为建在黄山的屏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书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们由镇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约要走大半个时辰,换成洋人的算法,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许望俨初时不解,问舒先生,何以将学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价太贵,我买不起。况且,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呼喝,传进教室里,孩子们难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净许多。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更适合孩子们读书。”
许望俨点点头。
是,正是这样。素日里,他在家中教几个孩子认字看书,外头其他房的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欢笑嬉闹之声传来,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明珍,也偶尔会因此闪神。
这倒是舒先生思虑周详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俨就将小女托付给舒先生了。先生尽管教育,不必顾虑。”
舒先生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不知令嫒可读过什么书?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小女都已经读过,算是略知一二罢。”许望俨并不是谦虚,六岁的孩子,玩是正经,学文识字,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点私心,希望女儿不要落于人后。
舒先生微笑,“那就从明日开始,来学堂读书罢。麻烦许先生,每月学费五块银洋。”
许望俨也不以为忤,倘使办义学,舒先生拿什么吃饭?难道喝西北风?
取出二十个银洋,许望俨双手奉上。
舒先生却只取了其中五枚,将其他十五枚还给了许望俨。
“先上一个月的课试一试,倘使令嫒不喜,那么也不用再浪费金钱同时间。”
许望俨忽然觉得舒先生也是一个妙人。
不贪财,也没有一点点攀附之心,直言快语,教人欣赏。
“上课时间是上午七点至下午两点,还望许先生敦促令嫒。”
“是,今后就麻烦舒先生了。”
两个男人揖手为礼,许望俨告辞出来。
回首望一眼身后建筑层层叠叠的马头墙,许望俨心中感慨良多。
妻子未曾进过学堂,兼之裹了一双小脚,虽说知书达理,却终究只能做困囿在重墙之内的妇女,伊引为终身遗憾。
现在,他们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裹小脚,更可以走出家门,走进学堂,同男孩子一起读书。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意义之所在罢?
哪怕,这只是极微小的一步,于民风保守的屏山,亦已经是惊世骇俗的一步了。
老姑婆在知道柳直已经答应了女儿女婿,不为明珍裹脚之后,一个人跑去柳家祠堂,跪在祖宗牌位前,长哭不起。说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竟然不能给重孙女裹脚,这以后万一嫁不出去,可如何是好云云。
柳直的一干妻妾自然是陪着跪在祠堂里,却没有人敢出声附和。因为既然老爷都说,孙小姐可以不用裹脚,元配柳大夫人都默许了的事,她们实在也没有必要站出来反对。
而当明珍自母亲口中听说自己不用裹脚之后,高兴得在原地跳了几跳。
柳茜云看见女儿高兴的小脸,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从此以后,他们这一房,再不必要女子裹脚,以后明耀明辉取妻,也要媒婆找那天足的姑娘匹配。
“娘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柳茜云等女儿高兴完了,才轻声细气地对女儿说。
“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明珍攀住母亲的颈子,“娘,还有比不用缠足更好的消息么?”柳茜云伸手拂开女儿额上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又拧了拧伊的鼻尖。
“你爹同我商量了一下,准备送你去半山的翠屏书塾读书,你可愿意?”
翠屏书塾?读书?
当这两个词眼飘进明珍耳中,明珍愣了足足三五秒钟,才搂着母亲的颈项,发出一阵欢呼声来。
“太好了,娘!太好了!”说完,放开柳茜云的脖颈,在天井里欢呼雀跃,“我要去读书了,我要去读书了!”
一旁自有老妈子忙不迭地上前去,“小祖宗,别跳了,别跳了,都一身汗了,当心闪着。”
“我要去读书了!看勖世钊还说不说我是目不识丁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丫头片子。”明珍却自有一番话要说,“柳妈,你看着好了,我一定要比勖世钊读得还好。让他见识见识,女孩子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差。”
“我的小姑奶奶诶,这话当心叫人听了去,仔细他们背后议论你不知天高地厚。女子由来不用同男子比,咱们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
“柳妈——你真没志向。”六岁的明珍看了一眼胖胖的老妈子,下了结论。
柳妈笑得半死,“我的小祖宗,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志向?不过是希望子女成才,将来好给我养老。”
“你自己都说了,希望自女成才,子女子女,自然是儿子女儿都要成才的了。”明珍睨了柳妈一眼,“古时候还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唱词里都说: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我的小祖宗,我说不过你,赶紧的,把头上的汗擦了,进屋换套干爽衣服去。”柳妈只能摇头叹息。这孩子,究竟像谁?小姐姑爷都不是这个脾性啊。这么争强好胜的。
柳茜云只是一边绣手边的一条绢子,一边摇头失笑。
看起来,女儿明珍,脾气竟然似外祖父,多过似父母了。
柳直因为喜欢这个外孙女,所以从小就喜欢将明珍带在身边。有时候开会开得烦了,便差老妈子将明珍抱过去,逗一逗,玩一会儿,权当放松精神。
柳家私下里都说,倘使这位孙小姐是个公子,那以后柳家的大把家业,无疑都会交给他。
可惜,再喜欢,也是个姑娘,不带把儿。
柳直倒没有这么冬烘的思想,明珍看他算帐,也凑过来要看,他便将明珍抱在膝头,一边算,一边讲解给外孙女听。成本,收入,利润。
小明珍总是很认真地听,从不嫌枯燥。
彼时,柳直已经意识到,这个外孙女,决非池中之物。
第七章 青梅竹马(3)
上学第一天,明珍未等母亲柳茜云来叫她起床,便已经醒了。
明珍自己下了地,趿上鞋子,走到外间,摇醒奶妈。
奶妈睡梦中被人摇醒,睁开惺忪睡眼,一看竟然是孙小姐,吓得一个激灵,人顿时醒了。
“小姐怎么醒了?是不是要如厕?”奶妈披上衣服,也起了床。
明珍摇摇头,“奶妈,我今天要去上学了。”
“我知道了,小姑奶奶。”奶妈认命地下地,“小姐你在房间等一歇歇,我去给你打洗脸水。”
“好。”明珍听话地坐在外间凳子上。
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柳家大宅各房都还悄无人声,只听得见远处早起倒马桶的推车,辘辘而过的声音。
奶妈从厨房打了水回来,路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人,心里叹息,倘使以后孙小姐每日里天不亮就起床,那她这条老命,还不得去了大半?
这样想着,端着黄铜水盆进了屋。将铜盆放在木头架子上,从架子高头的挂勾上取下毛巾,浸在热水里,又自架子下头的小篮子里,取了一点点花骨朵洒在水中。花骨朵依时令不同而有所更换,春时桃花,夏蔷薇,秋来茉莉,冬寒梅。不多,只一点点。待水里氤氲出淡淡花香,便将毛巾拿出来,绞得半干,给明珍擦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