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五十四回 好事多磨（中）（1 / 1）
章无技在山间行走，双眼睁得恁圆，万分警醒地瞧着草丛树间的动静，树欲静而风不止，草叶稀里哗啦直响，浪涛般的响动灌满双耳。
话说小红换了颗赤狐之心，行事暗藏算计；张二换了颗犲狗之心，倒也谨小慎微；张三换了颗棕熊之心，憨傻如若稚童，撇去人之本性与个中巧合不说，也足见这换什么心也是颇有讲究的。章无技不由得思量起来：小兽之心过于小器，最好莫过能逮只斑斓猛虎，给郑有涯换上颗勇猛之心。
这一路行去离玉箸泉愈来愈远，只听得鸟鸣嘈杂，却不闻兽声，章无技心里不免有几分焦急。
“这风吹来掀去乱七八糟，那些畜生怕是都躲窝里去了！”章无技随口抱怨道，忽觉口干舌燥，抓了把青草塞到嘴里胡乱一嚼，又气狠狠地全啐到地下。
老天爷似存心要耍她开心，蓦地遣来一阵妖风，山色亦暗了些许。她用手搭个凉棚朝天望去，只见浓云蔽日，闷闷地将天空压低了几成，忽而脚边草丛里一阵窸窣，还传来“唧唧”的叫声。
“什么玩意儿？”章无技纵身扑下，伸手笼住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翻身坐正在草丛里，稍稍松开手掌一瞧，止不住乐了。
这小东西好似一团雪球，眨巴着两颗石榴子一般晶亮的红眼睛，小嘴巴不停蠕动，两只前爪不停在嘴边划拉，像是在洗脸。
“老鼠？兔子？你耳朵呢？”章无技凑近些仔细一瞧，原来它那对小耳朵缩在绒毛里几乎看不见。
“嘿嘿，小屁股真肥，尾巴那么细，是老鼠吧……可惜你太小了，我可不想叫有涯变成小心眼。”章无技捧着“小老鼠”往脸颊上蹭了蹭，分明也舍不得让它送命。
暗沉的天色里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一声春雷在云中炸响。
“小老鼠”受了惊，在章无技手里乱扭，叫得更加急促。
“鬼天气，要下大雨了，你也回家吧。”章无技说着将手一松，谁料那“小老鼠”也不跑走，闪电般钻入她衣衽之内。
“嘿，你怎么往我怀里钻？”章无技感到怀里一阵窸窣，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捉，那小东西倒自己探了出来，两只小前爪搭着衣衽边儿，伸着小脑袋左右乱瞧，间或“唧唧”叫两声。
“小机灵鬼儿，你也知道要躲雨啊。阿嚏——”一股土腥味钻入章无技的鼻子，天边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子纷乱砸落。
不一会儿，四下皆笼罩在雨帘里，章无技如个孩子一般，抱着头撒欢乱跑起来，口里还叫唤着：“小东西，你要是个耗子精那该多好，我帮你避雨，你替我救相公回阳，哈哈哈。要不，你告诉我这附近哪儿住着大老虎？”
“小老鼠”也不理她，舒舒服服缩成一团，叫累了就啃几下衣领边儿。
章无技一路快跑，深一脚浅一脚往草丛里踩，噼里啪啦溅起一路泥花，虚着眼水色迷离的，没留神前头有个斜坡，瞬间一脚落了空，身子一倾就朝下扑去。
“妈呀！”章无技闭着眼失声大叫，以为免不了要摔个狗吃屎，忽觉被一人拦腰抱回。
难道耗子精显灵了？章无技眯眼望着那人的侧颜。鼻梁挺直，鬓若刀裁，这耗子精原来是个公的，居然变了个美公子。
“公子……啊！”章无技站下了地，看清那人转过来的脸庞，吓得连忙倒退三步。
竟然是百里长风，一双凤眼眯得细长，满脸亮闪闪的水光，倒像个罩了层彩漆的泥胎菩萨。
“我不是耗子精，也救不了郑有涯。”百里长风幽幽道。
“不会吧，这么快就拉完了？还是……一直都跟踪我？！”章无技心下一凛，转身便逃。
“你去哪里？”百里长风将逃走的女人一把拽回，厉声道，“不放心那个死人？”
章无技闪避着近在咫尺的目光，咬牙道：“你根本没喝水，你是装的……你狡猾！”
“我狡猾？是谁设计在水里下毒？”百里长风怒道，“在江底，你曾发过誓言要一辈子对我好，那只是随便说说的吗？还是你为了郑有涯宁可遭雷劈？”
章无技顿时语塞，手腕被抓得生疼，随着百里长风激动的情绪一齐颤抖。
瞬间降下一道闪电，将不远处一棵大树纵劈成两爿，巨响隆隆，火光闪耀。
“啊！”章无技吓得尖叫起来。
百里长风忙将失魂落魄的女人搂进怀里，惊恐地瞪着不远处渐息的山火，泪水肆虐在满脸雨水中。
“百里师兄，对不起对不起……”章无技泣不成声道，“师傅要我杀尽千脚门弟子，我做不到，答应你的诺言我也实现不了，我还能做什么……”
“可你为了郑有涯却什么都敢做。说实话，我真嫉妒这个男人，单凭一个‘刀鞘之盟’便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他真把你的魂勾走了，就算死了还能牵引着你为他执着！”
“你和孟惊鸿杀了他，我的师兄和父亲杀了我的相公，这叫我报不了仇也不忍心报仇。我只能救他，不管什么方法我都要试！”
“万一救不活呢？以后你要背着一具腐尸走遍天涯？”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远雷隆隆，满山风雨，孤独的他抱着无助的她，却根本找不到彼此的交集。
百里长风轻轻放开章无技，无力地问道：“倘若死的是我，你会像这样背着我的尸体寻访名医吗？”
章无技不知该如何满足这种期待，只能缓缓道出心中所想：“会吧，可我应该不会再瞒着有涯。上次偷了他的刀跑出去，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这次一定要带上他。他会替我背着你，就算他心里不愿意也不会对我抱怨……”
“你要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替你背着他？”百里长风很失落。
“百里师兄你别生气，说实话，在某些方面，我信得过郑有涯，却不敢相信你。”章无技摇摇头。
“可这一次我真的想救他，你愿意相信吗？”
“你……”
“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赌约。”
“什么？”
“先去看看郑有涯，走吧。”
百里长风拉着章无技便走，回玉箸泉的路他竟然比她更熟悉。
玉箸泉边又多了一个人——孟惊鸿，他举着一顶硕大的圆形阔叶遮雨，悠哉悠哉地坐在一块山岩上。其实他和百里长风都已察觉到章无技的异样，假装方便，实则偷偷尾随上山。百里长风跟踪捕兽的章无技而去，他便留在此处看守兰姑和郑有涯。
“兰姑，他怎么样了？”章无技飞奔过去，只见兰姑落汤鸡似的蹲在地下，正在朝郑有涯的脸上抹药泥。
“哎，才埋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容貌。”兰姑叹道。
孟惊鸿一副老八卦的坏笑，悠悠然道：“长风，无技真的去给她那死老公寻心了？看来她心里一点也没有你啊，你要怎么办呢？”
“她没寻到心，我倒是愿意帮她……”百里长风说着，忽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眼前闪过。
“唧唧唧唧……”原来是白色的“小老鼠”从章无技怀里窜了出来，在地下欢叫着乱跑，瞬间沾了一肚子泥水。
“小耗子快过来！”章无技蹲下身子去扑，却被兰姑一把拦住。
“小老鼠”止住叫声，鼻子不停地嗅着，忽而向前面的草丛里一扑。
“嘶——”一条细长的蛇尾冒出草间，乱甩了几下便软了下去。
孟惊鸿霍地站起身来，大叫着“静妍”跑了过来。原来天降大雨泥土潮软，正是蛇虫活跃的好时机，那条叫做“静妍”的小蛇嗅到湿气再也呆不住，便从孟惊鸿的袖中溜了出来，正在草间游窜得欢实，却被“小老鼠”扑了个正着。
只见“小老鼠” 的嘴巴不停地蠕动，将“静妍” 一点一点往里吸直至全部吞没，肚子渐渐鼓胀，整个身子胖了一圈。
“小畜生！”眼见宠蛇被吃，孟惊鸿好不生气，挥袖要打。
“唧唧……咕噜噜——”“小老鼠”打了个满意的饱嗝，红眼珠子精芒一闪，飞身窜到章无技肩上。
“打不得打不得，这真是百年难遇啊！”兰姑瞧着小家伙，眼神里又惊又喜，颤声道，“红眼白毛，似鼠若兔，传说只在长满草药的深山里才有的‘九命貂’，我小时候听爷爷说过，今日终于得见真身了！”
“什么九命十命，吃我的‘静妍’，我便叫它没命！”孟惊鸿恼道，一爪挥向“九命貂”。
“九命貂”行动迅捷，如一道霹雳闪过，孟惊鸿忽觉鼻头火辣辣一痛，踉跄之下已扑了个空。
“小畜生，咬我鼻子！”孟惊鸿捂着鼻子大叫，朝地下望去，“九命貂”惊叫着转了一圈，复又钻进章无技怀里。
“咬不坏，孟教主放开手看看。”兰姑笑道。
话音刚落，孟惊鸿立马感觉疼痛消失，手里明明还残留着血迹，再摸鼻子却已找不着伤口。
“这貂儿吃草药和小虫长大，它的唾液和血液都能救人，是一副千年难遇的活药材！”兰姑激动道。
“我明白了，那蛇是孟师傅用各色药材喂大的，散发出的气味格外吸引‘九命貂’，所以便成了它的食物。孟师傅，说来却是你‘害死’了那蛇，就别怪小貂了。”百里长风看着“九命貂”缩在章无技怀里，时不时探出来贼头贼脑地看一圈，觉得煞是可爱，也替它说起好话来。
“好神奇，明明咬出血了，居然这么快又愈合，这小貂儿的唾液真的很灵！”章无技将探出半个身子的“九命貂”轻轻拽出，托在手上仔细瞧着，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掌替它遮雨。
“九命貂”似乎察觉出章无技并无恶意，乖乖趴在她掌心里，两只小红眼珠子发出温柔的光。
“它的血液更厉害，传说能让活人延年益寿。我在想，如果给死人用的话……”兰姑很兴奋。
“就是说要它死？”章无技心生怜悯，怜爱地抚了抚“九命貂”的额头。
“慢慢取血的话，它不至于死，就是需要时间。我想想……”兰姑若有所思。
“需要时间不打紧，童夫人可以留在这里慢慢试。”百里长风道。
“不用担心你的相公和孩儿，就跟着我们回缁衣教，亏待不了他们。”孟惊鸿接口道。
兰姑见二人一唱一和，心里直犯嘀咕，怯怯问道：“二位什么意思？”
百里长风淡淡笑道：“童夫人不必紧张，我只是想乘着你救人的时间和无技打个赌。”
不知这“阴险师徒二人组”又在搞什么名堂，章无技紧张道：“你们俩又在玩什么花样？若是牵扯到有涯，我一定不答应！”
“你可以不答应吗？”孟惊鸿咄咄逼人。
章无技身子往后一躲，却将捧着“九命貂”的手往前伸了伸，咬牙道：“你想再叫它咬哪里？”
“唧唧唧唧——”小眼睛窝在绒毛中闪出两点血红的精芒，“九命貂”小嘴一张，露出长长的门牙。
孟惊鸿嫌恶地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无技，我和你的赌约确与郑有涯有关，但却是为你着想。”百里长风幽幽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究竟有多重要吗？”
章无技一愣，故作镇定道：“等他醒来，我会亲自问他！”
百里长风摇摇头，苦笑道：“很好，你守在他身边直到他醒来，他睁开眼就会看见你悲喜交加的面容。听你诉说救他的艰辛，他感动，他愧疚，然后发誓一辈子都要对你好。你欢喜，甚至喜极而泣……是啊，你也曾发誓要一辈子对我好，我激动得将自己变成傻瓜，把所有怀疑都美化成相信，结果呢？我还是从你的行动中看到了残酷的真相。你不想看看郑有涯的行动吗？”
章无技低头不语。
百里长风乘势道：“如果郑有涯醒来后见不到你，他会焦急万分地来寻你吗？如果他知道你在我身边，会不顾一切来抢你回去吗？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他会！一年前，他已经做过这一切！”章无技忽而有了自信。
“那是因为你带走了他的‘仁义金刀’。是在乎传家金刀，是固守‘刀鞘之盟’，还是真正在乎你这个人？你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这次你敢不敢把金刀还给他？你敢不敢给自己，也给他一个机会来弄清楚？”百里长风笑问。
郑有涯，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这个疑问瞬间点中章无技的死穴。
“无技，我想你一定不是那种贪恋名利的庸脂俗粉，你在乎的不会是郑有涯的名望和财富，而是郑有涯对你的情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何不给彼此一段距离来看清楚这情分的深浅呢？”百里长风察觉出她略有所动的神情，又继续道。
章无技摇头笑笑，她自觉连“脂粉”都算不上，又哪里做得庸脂俗粉。不过这贪恋名利之想却是从小就有，若无这般攀高枝的不实之念，她兴许早就和“叶无招”凑合成一对。
曾几何时，郑有涯即意味着名望与财富，到头来却是她的一厢情愿。
名望、财富，见鬼！既然他一样都给不了，为什么还要呆在他身边，即便出走的时候也在潜意识里等他来追，期待他凶神恶煞的脸和不忍苛责的拥抱。
曾几何时，郑有涯已经变作某种难以割舍的情分，难道说又是她的一厢情愿？
答案，其实她一直想要。
“赌注是什么？”章无技咬咬牙，拔出腰间的金刀掷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