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回 赤焰神龙(1 / 1)
“白雅柔!”章无技叉着腰,踮着带伤的右脚走上前去,一字一句地数落,“看来师兄不光教了你腿功,还教了你易容啊。几天不见出息了嘛,细绳换成了鞭子,勒死我更方便是吧?”
“勒死你?对,勒死你!”讷讷发呆的白雅柔忽而受到了启发,挥着鞭子朝章无技杀来。
章无技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千脚观音”伤了右脚,只得扯些路边的花灯去砸。
“翠兰姐你先照看一下!”郑有涯放下手里的两个孩子,飞身去拦白雅柔。
“章无技你去死!”白雅柔扬着软鞭撕碎一盏盏飞来的花灯,瞅准仓皇逃窜的目标,一记猛击。
“哎哟妈呀!”章无技感觉自己在跑,却只是摆手蹬腿的徒劳,一扭头,那鞭子如毒蛇一般,与自己发髻下分出的长发缠成一股。
“放开她!”金光一闪,郑有涯一刀架在了白雅柔的肩上。
“呸!”白雅柔照着郑有涯的脸啐了口唾沫,继续拉扯软鞭。
“为什么总要逼我打女人?!”郑有涯一声长啸,扬着刀背向白雅柔袭来。
白雅柔空出左手相迎,脚底下更是迅速移位。
“好痛啊,哎呀……有涯!千万别砍着我的头发啊!”章无技被白雅柔带着挪到东挪到西,龇牙咧嘴猛吸凉气。
仁义硬汉碰上歹毒疯女,还要顾虑“娇妻”的身体发肤,在毫无章法的缠斗下,郑有涯竟乱了方寸。就在这时,意外从天而降,“轰——”一股烈火翻滚而来,没有刺骨的灼热,却烧得人满目混沌。
这乱添得,犹如神来之笔。烈焰焚过,该留下的一个没少,该滚蛋的彻底消失。
“白雅柔呢?”章无技拍着满脸满身的烟灰,朦着眼睛四下找寻。
“不知道啊,你没事吧。”郑有涯不停地呛着烟。
“难道又是百里长风救了我们?”章无技理所当然地想起了近日来神出鬼没的“及时雨”。
“火焰神功?朱叔叔是你吗?”郑有涯扬声大喊。
“朱叔叔?莫非是当年江湖上‘暴若火龙、艳比姣妇’的‘赤焰神龙’朱晚照?”章无技双眸放光,仿佛回到了暗恋名侠的少女时代,却又暗自嘀咕道,“传说‘火焰神功’所及之处必定玉石俱焚,今日一见,不过是把温火嘛。”
“哈哈哈哈,有涯贤侄,我们又见面了。”半空飘来的声音,如晨钟绕梁,一个人影踏着余音缓缓飘下,发丝纷飞,衣袂翩跹,勾起章无技作为女人的幻想……
来人的眉眼在灯火中渐渐明晰,晨钟的余音却凄惨地跑了调,章无技有股自插双目的冲动。
“原来这位姑娘也认得我‘赤焰神龙’。请教姑娘芳名。”朱晚照一甩飘逸的额发,抖着双下巴笑道。
“好说好说。晚辈章无技,郑有涯正是外子。”章无技抬高作揖之手,恰到好处地遮住眼睛。艳比姣妇?分明是肥若孕妇。可惜那头洒脱的长发,可怜那身讲究的绛绸,竟都只是为了陪衬一颗肉圆。
“‘赤焰神龙’大侠,小女子能不能求您一件事啊。”翠兰姐牵着一双儿女跑了过来。
众人皆疑惑地看着翠兰,不知这怀孕村妇找江湖人士作甚。
“方才大火一烧,无技妹子的头发变成了这样,好漂亮啊,您帮我也弄一个吧。”翠兰姐扯过章无技发髻下的一束长发。
“咦?怎么卷得跟鸡肠子一样?”章无技眨眼回忆,白雅柔长鞭一绕,朱晚照烈火一烘,头发就这样卷了。
“翠兰!翠兰!”人群里传来一阵喊声,一名身材粗短的汉子举目四望。
“老公?你不是赌牌九去了吗?”翠兰回首,牵着儿女朝那粗矮汉子走去。
“你还真的自己来了!我回家不见你多担心呐……”
“别拉拉扯扯!”
翠兰夫妻斗着嘴回家团聚去了,章无技和郑有涯则在朱晚照的邀请下进了常平镇最贵的客栈——听松居。
掌柜和小二见了朱晚照皆点头哈腰,想来“赤焰神龙”定是出手阔绰之人。这贵人住着奢华的天字一号房,一进屋便洗手擦脸,好不讲究。
寒暄过后,朱晚照客气地将章无技请到另一间房里先行休息,独留下了郑有涯继续那些不想更多人知道的陈年往事。
“贤侄,你家出什么事儿了?我前日来寻你家,可‘郑宅’却变成了‘天都派’。”朱晚照问道。
“当年内子惹下是非,得罪了‘天都派’,抵过故宅全为了息事宁人。”郑有涯如实回答。
“有恩必报,有债必还,是你郑家的作风。”朱晚照拈着发丝一笑,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爹娘呢?”
“实不相瞒,家母已在六年前病逝,家父沉湎悲恸不能自拔,五年前随母亲去了。”郑有涯提起已故的双亲,心底藏封的忧伤又一次露了端倪。
“什么?月茹……”朱晚照如散沙般失了神。
月茹是郑有涯娘亲的闺名,当年的李月茹正是朱晚照的师妹。朱晚照出身侯门却一心向武,自幼便投身‘炎帝宫’学艺,成就卓绝,终成一代名侠。和师妹李月茹朝夕相对十来年,名侠早已倾心佳人,怎奈造化弄人,李月茹最终抱着刀鞘嫁入了郑家。
“月茹曾和我讨论过各家武功,她说我的‘火焰神功’过于惨烈,有违仁义……”朱晚照幽幽道,“她只喜欢你爹的‘仁义一刀斩’,惩治奸恶却又留人活路。如今我的‘火焰神功’已经收放自如,再不会涂炭生灵,可惜月茹她看不到了……”
望着朱晚照的呼之欲出的眼泪,郑有涯惟有一声轻叹。
十二岁那年,朱晚照来家叙旧,望娘亲的眼神竟是柔情款款,自己看不过,便恶作剧涂了他一屁股墨汁,结果被爹严词责骂,还被娘亲打了手心。岂料这次来揉的竟然是爹,白日里一脸正义的爹眉开眼笑地给自己带来了桂花糕。十二岁的郑有涯,在爹爹送来的桂花糕里初尝了大人的复杂情愫。
“贤侄,放弃豪宅,封刀村野,你真的没有遗憾吗?”空叹无义,朱晚照拭泪转开话题。
“没有。娘亲生前一直有个心愿,便是一家人隐居乡野,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怎奈爹爹放不下武林牵绊,到死也没能圆了娘的夙愿。”郑有涯摇摇头。
“呵呵,那‘仁义金刀’岂不是没了意义?”朱晚照冷笑。
“爹教导我要‘心怀天下’,娘嘱咐我要‘善待亲人’。有涯肤浅,取舍间,惟有先‘身边人’而后‘天下人’。”郑有涯的眼里又浮现出不愿回想的一幕,娘亲在弥留之际喊着爹的名字,而爹却还在某门某派品评是非曲直……长相守,是一条长长的路,惟愿它是从两情相悦到扶持并行的人生路,而不是从阴阳永隔到相随黄泉的殉情路。
“呵呵,亏你放得开。如今你一无所有,万一你家娘子又惹了什么是非,你拿什么去抵?”朱晚照有些幸灾乐祸。
“还有我的一条命,不过我现在很怕死。我曾经能为天下人而死,现在却只想为她而活。”郑有涯起身作揖,“时候不早了,我想早点回她身边。”
“呵呵,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朱晚照朗声大笑,“贤侄放心,有朱某在,断不会让你先一步去见月茹!”
郑有涯微微一笑,转身去寻随时都有可能比自己先一步去见娘亲的章无技。
章无技在富丽堂皇的客房内看了一阵也摸了一转,终于百无聊赖地在歪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周公便送来了金玉玛瑙,她兴奋地抓住一块又一快,爱不释手地贴在脸上。迷迷糊糊间却觉得脸颊生痒,那触感比金玉来得粗糙,却比金玉温暖。
“有涯?”章无技睡眼微启,发现自己的脸颊正被丈夫如宝般地捧着,就如自己在梦里捧着那些金银珠宝。
“那肉圆跟你说了什么?”章无技打着哈欠。
“朱叔叔年轻时不是这样的,岁月催人老。”郑有涯喃喃低语,手指顺着妻子下巴的轮廓缓缓勾过。
“岁月催人老……”章无技脑中浮现出一幅恐怖的画面——发福的百里长风和秃瓢的郑有涯,顿觉好笑,那张嘴还没来得及开损,却被突如其来的热吻封住。
“嗯?”章无技又惊又喜,木头像受了什么刺激,新婚之夜也没见这么热情似火。难道说……那个老不正经的肉圆给他灌□□了?
郑有涯再没有说话,只是一遍遍向身下人送上唇舌纠缠。
那湿润的吻,犹如解救烈火焚心的甘霖,章无技闭上双眼,彻底沦陷在丈夫强壮有力的臂弯里……
子时一刻,天空落下料峭丝雨,绵绵密密下到了天明。
晨雨轻笼下,‘千脚门’大门微开,丫鬟小红挎着一只菜篮,在门槛里撑起了油纸伞,眯着眼睛朝门外的迷蒙里一瞧,却停下了即将迈开的脚。
“江爷爷,雨里趴着一个黑衣人!”
小红推着江白洋再次开启大门的时候,那个湿漉漉的黑衣人已经爬到了门槛上。
江白洋支起陷在轮椅里的身体,细细端详脚下那张苍白的脸,颤巍巍地吐出四个字:“百里长风。”
“师傅……”百里长风重喘连连,望着江白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脸庞,终于支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听松居雅间内,檀木桌上摆着各色糕点,精致诱人。郑有涯将脸埋在八宝粥里,只在瓷碗沿上露出一对眼睛,不住地扫视着身边两个怪异的人。
章无技一脸傻笑,望望天,望望地,双手不住地绕着那束昨夜才“烫”的鸡肠卷发。朱晚照满眼憧憬,夹着一块枣糕迟迟不送进嘴里。这俩人的目光偶尔对上,还颇有礼貌地颔首示意。
朱晚照忽然放下筷子,抚了一下额发,甩袖负手而立,吟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章无技凑到郑有涯耳边低语:“肉圆还挺风雅的,昨夜是他教你回来‘折花’的?”
“噗——”郑有涯将碗死死扣住脸面。
“贤侄,昨夜一番畅谈,我想明白了一些事。说来也巧,你将故宅让给了‘天都派’,此乃天定的缘分。”朱晚照眯起肉眼,神秘一笑,“我决定去见一位故人。”
天都派美人堂,上官莲歪在掌门宝座上愁眉不展,纠结地连咳嗽都忘了。昨夜她的两个女弟子抬手抬脚搬回来一个满身烟灰的人。仔细一看,可把她老命吓掉半条,居然是缁衣教的教主夫人白雅柔。两个女弟子不知轻重,还大肆献策,说要以天都派为首,共谋诱捕百里长风之大计。
上官莲很清楚天都派有几斤几两,一群女流不过是武功泛泛之辈,单靠一副赏心悦目的皮囊点缀江湖。当年掌门师姐的美貌惊动了皇室,入宫在所难免,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保住天都派。怎奈自己接任掌门之后便诸事不顺,武功练一层卡一层不说,连想嫁个人都被拒绝,久而久之倒憋出了一身病。如今美人老矣,惟愿在余下的岁月里多嫁掉几个女弟子,跟在江湖同仁后面混个风平浪静。
“雪衣啊。”上官莲揪着一脸皱纹,缓缓吐出一口气。
“师傅有何吩咐?”见师傅终于肯说话,丰雪衣急忙近身聆听。
“那白雅柔醒了没?”上官莲低声问道。
“还睡着呢,昨夜怕她胡闹,便灌了一壶迷魂汤。”丰雪衣回禀。
“嗯,等入了夜,把她悄悄送到青冥剑宗门口。哦,不!送白虎帮吧,那里近些。”上官莲拉过丰雪衣咬耳窃语。
“师傅?”丰雪衣显然不甘心,“凭什么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是给他人送棺材板呢。”上官莲黯淡的灰眼珠里掠过一丝阴恻恻的光,“也不看看我老婆子脸上有几道皱纹,你们这些白嫩嫩的,除了能掐出点水来还有什么货?”
丰雪衣一时语塞,不停地搓着手里的软鞭。
这时,一名小弟子进来通传,才报上“朱晚照”三个字,上官莲便从座上跌了下来。
屏退众女徒,上官莲掖了掖鬓角的华发,抚平衣角正襟危坐,竟是一番高手迎战前的大义凛然。下一刻,朱晚照摇曳着一袭绛袍,携着年少时那些往事款步而来。
“小莲。”朱晚照凝望着高高在上的上官莲,柔声唤道。
“朱大侠别来无恙啊。”上官莲臭着一张干瘪老脸,阴阳怪气道,“到底是贵人,多年不见竟如此珠圆玉润。”
“可在我眼里,小莲依旧是天都派的第一美人。哈哈哈——”朱晚照笑得爽朗,音浪翻滚下,屋顶上的瓦楞也似跟着微微震颤。
上官莲闭目微笑,陶醉片刻,倏然睁眼道:“第一美人老得快要入土了,朱大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故人近在咫尺,却挽不回前缘,朱晚照略有一丝尴尬,幽然道:“小莲,年轻时我们都太执着,苦了自己也累了他人。”
上官莲轻哼一声,凉凉道:“让你执着之人,恐怕不是我吧。”
朱晚照长叹一声:“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人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小莲,我真的希望能与你携手余生。”
上官莲扑哧一笑:“不怕朱大侠笑话,我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再者说,若跟你走也得先对天都派的诸项事宜做个交代。你先回去,容我考虑考虑。”
朱晚照大喜:“小莲,我在听松居静候佳音。”
晨雨稍停,街路尤湿。朱晚照怒放着心花一路轻踏水花,一座大红花轿从脑海里飘过,门帘微掀,顶着红盖头的新嫁娘袅袅落地,是“小莲”……
“哇——”还没等到“小莲”掀盖头,朱晚照就被一股劲风掀到街边墙根下,回首一瞬,眼里映出一名黑衣人飞身而过的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