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那我就走吧。再会,亲爱的。”
“再会,”凯瑟琳说,“同时也替我吃一顿好好的早点。”
“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吃早点?”我问护士。
“顺着街走下去,广场上有家咖啡店,”她说。“现在总该开门了吧。”
外边天在亮了。我顺着空空的街道走到咖啡店。店窗上有灯光。我走进去,
站在白铁的酒吧前,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只奶油蛋卷。蛋卷
是昨天剩下来的。我拿它泡在酒里吃,过后又喝了一杯咖啡。“你这么早做
什么?”老头儿问。
“我妻子在医院里生孩子。”
“原来这样。祝你运气好。”
“再给我一杯酒。”
他拿起酒瓶来倒,溢出了一些酒,淌到白铁面上去了。我喝完这杯酒,
付了账,跨出店去。沿街家家门口摆着个垃圾桶,等着倒垃圾的来。有一条
狗正冲着一只垃圾桶在嗅。
“你要找什么?”我问,看看垃圾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拉出来给它吃;
垃圾桶的上面只有些咖啡渣、尘埃和几朵凋谢了的花朵。
“什么都没有啊,狗,”我说。狗走过街去了。到了医院,我由楼梯走
到凯瑟琳躺着的那一层,顺着长廊走到她的房门口。我敲敲门。没有回音。
我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凯瑟琳的拎包还搁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睡
衣挂在墙上的一只钩子上。我走出房去,顺着走廊找人。我找到了一名护士。
“亨利太太在哪儿?”
“有位夫人刚进接生间去。”
“接生间在什么地方?”
“我指给你看。”
她领我走到走廊的尽头。那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看见凯瑟琳躺在一张台
子上,盖着一条被单。护士站在台子的一边,另一边站着医生,医生的旁边
有些圆筒。医生手里拿着一个一头通一根管子的橡皮面罩。“我给你件白大
褂,你可以进去,”护士说。“请上这儿来。”她给我披上一件白大褂,在
脖子后边用只别针扣住。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她说。我走进去。
“哈罗,亲爱的,”凯瑟琳用一种勉强的声调说。“我没有什么进展。”
“你就是亨利先生吗?”医生问。
“是的。情况怎么样,医生?”
“情况很好,”医生说。“我们上这儿来,为了上麻醉药,减轻产痛,
比较方便。”
“我现在要了,”凯瑟琳说。医生把橡皮面罩往她脸上一罩,转动一只
刻度盘上的指针,我看着凯瑟琳在急促地深呼吸。她随即把面罩推开。医生
关掉小龙头。
“这次并不痛得厉害。方才有一次痛得很厉害。医生使我完全失去了知
觉,可不是吗,医生?”她的声调很怪。说到“医生”这两字时调门特别高。
医生笑笑。
“我又要了,”凯瑟琳说。她抓住橡皮面罩紧紧地按在脸上,急促地呼
吸着。我听见她微微呻吟着。接着,她把面罩推开,微笑起来。“这次可痛
得厉害,”她说。“这次痛得真厉害。你别担心,亲爱的,你去吧。去再吃
一顿早饭。”
“我要呆在这里,”我说。
我们上医院是早上三时左右。到了中午,凯瑟琳还在接生间里。产痛又
消退了。看她样子非常疲乏,但是情绪还是好的。
“我一点也不中用,亲爱的,”她说。“很对不起。我本以为很便当的。
现在—─又来了——”她伸手抓住面罩,捂在脸上。医生转动刻度盘,注视
着她。过一会儿,疼痛过去了。
“这次不算什么,”凯瑟琳说。她笑笑。“我太痴爱麻药了。它真奇妙。”
“将来我们家里也装它一个吧,”我说。
“又来了,”凯瑟琳急促地说。医生转动刻度盘,看着他的表。“现在
每次相隔多久?”
“一分钟左右。”
“你要吃中饭吧?”
“我等一会就去吃,”他说。
“你得吃点东西,医生,”凯瑟琳说。“真对不起,我拖得这么久。可
不可以叫我丈夫给我上麻药。”
“如果你愿意的话,”医生说。“你拨到二字上。”
“我明白,”我说。刻度盘上有个指针,可以用个把手转动。“我现在
要了,”凯瑟琳说。她抓住面罩,紧紧罩在脸上。我把指针拨到二字上,等
凯瑟琳一放下面罩,我就关掉。医生让我做点事真好。“是你输放的吗,亲
爱的?”凯瑟琳问。她抚摸我的手腕。
“当然。”
“你多么可爱。”她吸了麻药,有点醉了。
“我上隔壁房间端个托盘吃东西,”医生说。“你可以随时喊我。”时
间就这么过去了,我看着医生吃饭,过了一会儿,看见他躺下来抽根烟。凯
瑟琳已经非常疲乏了。
“你看这孩子可生得出来吗?”她问。
“当然生得出来的。”
“我拼命想生。我把孩子往下挤,但是它溜开了。又来了。给我上麻药
啊。”
午后二时,我出去吃中饭。咖啡店里有几个人坐着喝咖啡,桌上还放着
一杯杯樱桃白兰地或者苹果白兰地。我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有东西吃吗?”
我问侍者。
“午饭时间过了。”
“你们没有什么常备的菜吗?”
“你可以吃酸泡菜。”
“就拿酸泡菜和啤酒来好了。”
“小杯还是大杯?”
“一小杯淡的。”
侍者端来一盘酸泡菜,上边放有一片火腿,另有一根腊肠埋在这烫热的
酒浸的卷心菜里。我边吃菜边喝啤酒。我肚子很饿。我看看咖啡店里的人,
有张桌边有人在打牌。我旁边那张桌子有两个男人在抽烟谈话。咖啡店里烟
雾腾腾。我吃早饭的那个白铁面的酒吧的后面,现在有三个人了:那老头儿,
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女人,坐在一个柜台后边计算客人的酒菜点心,还有一个
围着一条围裙的孩子。我不晓得那女人生过多少孩子,生的时候又怎么样。
吃完了酸泡菜,我回医院去。现在街上已经打扫干净了。放在门口的垃
圾桶都拿掉了。天阴多云,但是太阳还是想冲出来。我乘电梯上楼,跨出电
梯,顺着走廊往凯瑟琳的房间走,因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里。我穿上大褂,
在脖子后边扣好。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留胡子的冒牌医生。我顺
着走廊往接生间走。接生间的门关着,我敲敲。没有回音,我便转动门把手
走进去。医生坐在凯瑟琳的旁边。护士在房间的尽头做些什么。
“你先生回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有个最奇妙的医生,”凯瑟琳用一种很怪的声音说。
“他讲给我听最奇妙的故事,当我痛得太难过时,他便叫我完全失去知觉。
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醉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是你用不着说出来。”过后又是“快给我,
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气,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答答响。
接着她一声长叹,医生伸出左手拿走面罩。
“这次可真痛得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非常怪。“我现在不会死
了,亲爱的,我已经过了死的关口。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往那儿闯。”
“我不会的。但我已经不怕它了。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情,”医生说。“你不会丢下你的先生就走的。”
“哦,对。我不愿死。我不会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过了
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你出去一会儿,我要检查一下。”“他要看
看我究竟怎么样,”凯瑟琳说。“你等一会儿回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他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请他进来。”我走出
门,顺着走廊走到凯瑟琳产后要呆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看房间四
下。我上衣口袋里有份报,是我出去吃中饭时买来的,现在就拿出来翻看。
外边天开始黑下来。我开了电灯看报。过了一会儿,我不看了,便熄了灯,
看着外边黑下来。不晓得为什么医生不叫人来喊我。也许我不在场好一点吧。
他也许要我走开一会儿。我看看表。十分钟内他再不来喊我,我自己看看去。
可怜又可怜的好凯特啊。这就是你同人家睡觉的代价。这就是陷阱的尽
头。这就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谢谢上帝,总算有麻药。在有麻药之前,
不晓得还该怎么苦。产痛一开始,女人就投入了运转水车的流水中。凯瑟琳
怀孕的时期倒很顺利。没什么不好过的。简直很少呕吐。她到了最后才感到
十分不舒服。到末了她还是逃不了惩罚。世界上没有什么侥幸的事。绝对没
有!我们就是结婚五十次,结果还会是一样。倘若她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
的。现在女人分娩不会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想的。是的,可倘若她死
去呢?她不会死的。她只是难受一阵子罢了。生头胎通常是拖得很久的。她
不过是难受一阵子罢了。事后我们谈起来,说当时多么苦,凯瑟琳就会说并
不真的那么苦。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
她不能死,我告诉你。不要傻里傻气。只是受一阵子罪罢了。只是“自然”
在使她活受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