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世间安得双全法(1 / 1)
虽说那夜是琅华亲自答应了阿云茶的要求,可这之后,琅华一直坐立难安。
阿云茶看似全然善意,邀请花满楼去她在城西买下的别院小住十日,为求安静和避免打扰,能专心为他治疗双眼,她就仅仅邀请花满楼一人,别庄之内除了其他人,唯有几个仆人和一名大夫。
阿云茶临走时对琅华道:"十日之后,城西别庄,你自然会见到一个完好无损的花满楼。"
琅华站在门旁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惶惶难安,又是焦躁又是期盼,一向清冷淡然的脸上,在清风徐徐的天气里,竟然出了一排排细密的汗珠。
第九日夜里,风雨大作。
未关上的窗叶在风雨飘摇中刺耳地啪啪作响,将伏趴在桌上的琅华惊醒。
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惊醒之后,她的眉头一直是紧紧锁着的,脸色苍白,额头隐见汗意。
怔愣一会儿,琅华先是摸索着点燃桌上的油灯。不料外面狂风暴起,烛火尚颤都未颤一下,就熄灭了。
想了想,琅华决定起身先去关窗。
风很大,雨很急,窗叶在半空中飘摇不定。琅华探出小半个身子,去够那被风吹向外侧的窗叶,雨水打在她脸上,视线有些模糊。
好不容易碰到那窗叶,琅华正要关窗,一瞥之下,却见大雨如瓢空无一人的街道之上,有一伞面从远处飘了过来。
等那伞面渐渐靠近,琅华就看清伞面下的一身红到有如粘稠的鲜血一般的长袍。
红衣,油伞。
直到那人来到百花楼下,伞面微抬,两人四目交接的时候,琅华依旧在想,此时此刻,他为什么会来?
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琅华关好窗,走下楼,道:"哥,你怎么来了?"
雨水顺着他的伞缘如注而下,濡湿了他的发丝和衣服,琅华却注意到,他的鞋面和衣摆下方竟还是很干净的。
琅华的声音虽然诧异,却依旧很轻,在大雨滂沱中很快被湮灭,可陆晏怀却听清了她的话,不过他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道:"微雨天湖被阿云茶盗走了。"
大雨中,陆晏怀传入琅华耳中的声音却很清晰,声音并不大,可琅华听来,却是浑身一震--端木府的微雨天湖,就是耳鼻聪敏如花满楼也会中招!阿云茶到底要做什么?!琅华竟是连想都不敢想!
顾不上大雨,琅华一步迈出门槛,抓住陆晏怀的衣袖,嘶声吼道:"带我去找她!城西别庄!现在!立刻!马上!"
她一连串说了三个一样的词,可见她有多么焦急!
时近十二月份,江南比起北方来,虽然暖和得多,但雨水也是刺骨的阴寒,琅华却是全无所觉般,微微仰着头,带着乞求地看着陆晏怀。
陆晏怀的手覆在琅华抓住他衣袖的手背上,一片冰凉。
他将伞遮住自己和琅华两人,看着琅华,眸子里闪烁不定,终是微微点点头。
陆晏怀正要拉着琅华转身走去,琅华却拉住他,哑着嗓子道:"用你的轻功带我去,求你……"
这个女子,一向对外人冷若冰霜的女子,即使挨打受虐,也从不曾听过她求饶,如今竟然对他说求……陆晏怀心里五味交杂,他有感于她和花满楼的感情,却也难免辛酸至极。
手中一松,那油伞就被狂风吹远,几起几落间滚落在长街的另一边。
没了油伞的遮蔽,大雨倾泻而下,似乎比刚才更加恶劣了些。
陆晏怀一个弯腰将琅华拦腰抱在怀里,身子一纵,人就消失在这风雨如晦的夜色中了……
陆晏怀年纪虽轻,武功却极高,一路奔波不停,到了城西别庄竟仅仅只用了半个时辰。
琅华一到地方,脚未沾地,人却已直扑到大门上,似乎用尽全身力气般猛捶着大门!
陆晏怀眉头一皱,拉开琅华,自己一掌将门击开。
门里一个衣着不整打着伞的小厮正向这边走来,看到陆晏怀二人浑身湿漉漉的,尤其是陆晏怀一身红衣,满含煞气,就像一只含冤而死的水鬼,竟吓得直接跌倒在地!
琅华没空理会她,径直往庄子里跑去。庄子很大,琅华不管不顾,只一股脑儿地向前跑,突然眼前一暗,是陆晏怀纵身来到了她前面,只听他沉声道:"阿云茶,你好大的胆子!"
琅华走上前去,只见前面不仅有阿云茶,还有一个小丫鬟,撑着伞站在阿云茶身边。
正在一时,一道列缺霹雳直劈而下,一瞬间照亮了阿云茶伞下的脸。
琅华大吃一惊,脱口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只见阿云茶的眼睛处竟是缠了一圈绷带,再一联想到她在此是给花满楼治疗眼睛的,琅华竟是忍不住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阿云茶微微侧首,她没有陆晏怀的功力,又看不见,但琅华的声音因为惊悚即使在大雨中也能听得清楚,唇角一勾,用内力回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瞎了。"
琅华看着她,涩声道:"是因为花满楼……"
这一次,阿云茶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不过她也不需要听清她说什么,接着她微一示意,那小丫鬟引着她擎着伞,缓步走近琅华,她才带着些恶意的声音道:"你知道吗?要治好花满楼的眼睛,唯有取活人双眼做药引才行,我心甘情愿地给他,你能做到吗?"
连想都没有想,琅华直接回答道:"我能做到!"接着,她又道:"不过,这个人决不能是我!"
这个人若是她琅华,恐怕花满楼一辈子都不得安心!
阿云茶也想到了,忍不住心里一痛,却听琅华又缓缓道:"可我也知道,若是你的双眼,花满楼也会一辈子都不能释怀……"
阿云茶一笑:"可是,他也会因此而记住我一辈子不是吗?"
琅华沉默,良久才哑声道:"你赢了……"
陆晏怀阴沉道:"记一个死人记一辈子又有何妨?"
阿云茶闻言竟然咯咯笑了起来:"孽造经不愧是孽造经,陆晏怀你练那经上武功那么久,难道还不了解那经书吗?"
大雨还在滔滔而下,琅华和陆晏怀浑身湿透,站在风里雨里,竟都僵直异常。
陆晏怀闻言,竟沉默下来,琅华心里突突,焦灼道:"怎么回事?"
"花满楼的眼睛的确是好了,不过,是有代价的,那代价可不仅仅是我的眼睛,"说着,阿云茶一声轻笑继续道:"代价,还有花满楼的记忆!"
琅华呼吸一窒:"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啊,"阿云茶轻飘飘道:"就是花满楼双眼复明,却失去了记忆,而一旦恢复了记忆,就是他再度失去光明的时刻,而且……"
阿云茶放慢了声音,似乎生怕琅华听不清楚,一字一字道:"是永远没有复明的可能了!"
琅华闻言,如遭重创,身子不受控制地退后一步,陆晏怀连忙扶住她。琅华没有推开他,反而用尽全力抓住他的衣袍,就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雨在下,风在吹,可琅华觉得自己就像是没了知觉一般,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阿云茶的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响着,甚至一声盖过一声,隆隆作响,而那罪魁祸首还在残忍地说着:"他现在的记忆里,只有我,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而你,若是要去和他说明一切,保不定他就恢复了记忆,刚刚得到的光明就会顷刻间付之东流,如此,你还要和他在一起吗?"
进一步,和他在一起,成为他终身失明的罪魁祸首。
退一步,成全他一双名目,也成全他和别的女人自此双宿双栖。
怎么可以……可以这样残忍……?
琅华只觉得遍体生寒,她当真是进不得,退不得!
当真是她错了吗?因为她的自私,因为她的贪婪,才会导致今天这一切?
她该如何?她又能如何?若是此时此刻揭穿一切,让花满楼得到光明之后再度失去光明,那简直要比让他一直失明还要残忍百倍千倍!
陆晏怀感到怀中琅华的身体越来越僵冷,对着阿云茶低吼:"够了!"
阿云茶却大笑起来,随即讥诮道:"还有你陆晏怀!你将我从苗疆掳走,让白依依那个贱人日日夜夜折磨我,就是为了让我为你所用,如今你的目的达到不该高兴才是?你就是要花满楼成为我心中唯一的希望、唯一的执念才能为你所用,如今,我做的不比你想象中还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说着,她的语气也沉下来:"哼,你想用我的时候,就让我执着于花满楼不可自拔,你因琅华心生不忍,就要我大方放手,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好,只是你凭什么……"
她话音未落,陆晏怀已经一掌击飞那擎伞的小丫头,一手并指如鹰爪,掐住阿云茶的颈项,"既然是我成的因,就该由我结了这个果!"
阿云茶被掐住脖子,头微微上扬,雨水毫不留情砸到她的伤口处,竟是两道血水流了下来!
可阿云茶却还是笑着,脸上表情扭曲又狰狞!
琅华上前,死死扣住陆晏怀的手,哑着声音嘶吼道:"你不能杀她!"
大雨依旧倾泻而下,风劲就连湿漉漉的衣袍也吹得鼓鼓作响,琅华三人僵持在雨中,说不出的惊心至极,又凄凉至极。
陆晏怀听着琅华的苦苦恳求不为所动,眼底煞气越来越重,眼看阿云茶满脸涨红就要命丧其手,琅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陆晏怀的双腿:"你不能杀她……不能杀她……"
陆晏怀浑身一颤,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琅华:"你……你这是做什么……"
琅华仰着脸,风雨交杂中,她努力睁着眼,嘶喊道:"你绝不能杀了她!"
陆晏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良久冷声道:"起来!"
还没等琅华动作,陆晏怀就将她拽了起来:"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你这辈子,绝不可以给任何人下跪!"
那边阿云茶缓过劲儿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陆晏怀眼神一厉,琅华连忙挡在他身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已经做好了选择,没有人可以伤害花满楼,即使是她自己也不成。她慢慢开口,"我要见他。"她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已攥成了拳头,就如同只有这般,才能有力量支撑着她到现在。
阿云茶听到她平静异常的语气,就好像方才撕心裂肺的人不过是一个错觉,微微一怔,才道:"你要告诉他真相?"
"我不会说。"
阿云茶摇摇头:"不行,他见了你,也许就会恢复记忆……"
琅华道:"我不出声,带着斗笠,我只想见他一面!只求一面……"
阿云茶道:"既然你已经选择放手,为何又一定要见他一面?"
琅华竟是笑了,阿云茶看不到,可陆晏怀却瞧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这一笑,就像是历经风雨却依旧顽强绽放的野蔷薇,竟带着几分决绝,只听她一字字道:"我总要看看他眼里的光明……"
他眼中的光明,一定会为她带来温暖和希望,支撑着她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