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管闲事?(1 / 1)
春晖巷、雪霁弄、状元里,杨廷榕在这些街巷度过童年和少年。过去,每户半掩的门后是两进的房屋。慢慢的,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白墙黑瓦渐渐蒙上深深浅浅的灰,而原来的房主已经各散东西。
雨下大了,杨廷榕躲在人家的屋檐下,裤管还是被溅湿了。铅灰色的天空,预示着雨一时半刻不会停。梅城四季分明,春天有丰润的雨水,夏天炎热,秋天晴朗,冬天寒冷。这阵雨过去,路面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而杨廷榕心里的惊讶与愤怒也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担忧,无论怎么样,家里的门总是对妹妹开着的,为什么她要躲在外面?
杨廷榕走到雪霁弄尽头时,几个孩子从拐角处奔过来。跑在最后的那个年纪最小,才两三岁的模样,一头撞在她身上,然后摔在地上。杨廷榕弯身去扶,那个孩子却自己爬了起来,蹲在那拍着地面奶声奶气地叫道,“打!打!”
大孩子们回过来,取笑小的那个,“叫你别跟,看跌跤了吧。”
小孩嘴一扁,呜呜哭了。有个大孩子叫道,“大毛快跑,给你奶奶听见,又要出来骂你了。”还没等他们逃远,有个六七十岁的女人推开院门,一脚踩在门槛上骂道,“大毛,叫你带弟弟在外面玩一会,你又弄得他大哭小喊。”
大毛朝杨廷榕手一指,“不是我,是她,她撞翻了弟弟。”
大毛奶奶望过去,突然笑道,“是杨家的榕榕?”
杨廷榕呆了呆,立时认出大毛奶奶就是沈根根的娘。沈根根和她长得很像,一样的矮个子,一样的黑皮肤。
大毛奶奶的话一句连一句,“今天从乡下上来的?吃午饭了没有?到我家马马虎虎吃点。”没等杨廷榕答应与否,对方已经热情地拖着她往院里走。
这院子比杨家要大些,有三进,但里面住了七八户人家,把所有空间都用上了。堆得比人还高的煤球,旧纸箱、废铁条,扎成捆的木柴,有几个地方杨廷榕不得不踮起脚尖,免得踩到层层叠叠的鸡屎。她一边盘算该和对方说的话,一边还得应付对方的嘘寒问暖,心里的念头尤如风车似的,转个不停。
但这些念头都在她看到饭桌边的杨廷薇时停了。
尽管来梅城已经有不少年数,大毛奶奶仍然带着浓烈的外地口音,“薇薇,你看谁来了,是榕榕。”杨廷榕听着她对自己和杨廷薇的亲昵称呼,冒出满身鸡皮疙瘩。
杨廷薇没吭声,垂眼看着她的饭碗。反而是沈根根,在愣了片刻后回过神,“老娘,添付筷子,盛碗饭。”他拉开张凳子,“阿姐坐。”
杨廷榕没动,沈根根随手拿了张报纸放在凳上,“坐坐,请坐,这下不脏了。”人民日报的标题十分显眼,“该管的管!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杨廷榕抬起眼,看向沈根根,他是故意的吗?如果她坐在最新指示上,会出什么事?
杨廷薇一把扯掉报纸,“你叫我姐坐这个上面,是想害她吗?”沈根根醒悟了,“是是。别生气,你知道我小学才读到两年级,大字不识几个。”他用袖管擦了擦凳面,“请坐。”
大毛奶奶端了饭出来,看杨廷榕还站着,连忙放下碗,把她按在凳子上,“可怜,一把骨头,你们绣花的手怎么去种田。”她念叨着,把筷子塞进杨廷榕手里,“不要紧的,多人不多菜,多双筷而已,吃吧。”
杨廷榕知道应该笑着道谢,她也勉强做了,“谢谢,打扰了。”
大毛奶奶看杨廷榕不动筷,“薇薇,借你筷用用。”她用杨廷薇的筷子挟了几块肉在杨廷榕碗里,还筷时想起不能厚此薄彼,于是又挟了两块给杨廷薇。桌边的小毛不乐意了,“奶奶,你说今天要给我吃肉的。”
做奶奶的安抚小朋友,“有,厨房里给你留着肉。”
小毛蹬蹬蹬跑进厨房,“奶奶,你骗人!”
杨廷榕默默地把肉挟到旁边的空碗,沈根根阻止道,“阿姐吃,不要管他们。我知道你们在乡下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肉。”杨廷榕摇头,“乡下猪肉是少,但是有鱼有虾,还有螺丝,不愁没东西吃。”
总算姐姐开了口,沈根根赶紧称是,小时候他常去摸螺丝,大荤吃不到,小腥不成问题。
大毛也回来了,看到小毛在吃肉,张大嘴嚎道,“奶奶,你叫我带弟弟出去玩,回来奖励我一块肉,原来你们是躲在家里吃肉。我也要!”他嚷嚷完,屁股上被奶奶打了两下,“讨债鬼,欠你的?”
大毛没有被吓住,反而越哭越大声。沈根根挟了块肉塞进他嘴里,“别装哭了,一滴眼泪水都没有。”大毛心满意足吃到肉,腮帮鼓得老高,慢腾腾地嚼着,“小叔叔,你是想要薇薇阿姨做老婆吗?”他身手敏捷地避开了沈根根的巴掌,“她比我妈漂亮多了。”
杨廷薇羞红了脸,沈根根尴尬地喃喃道,“小鬼头。”做奶奶的又拍了大毛两下,但这次很轻,几乎不像责打,“也要你小叔叔有福气。杨家的大小姐,自然漂亮过你那个妈。”杨廷榕没看任何人。过了会奶奶又赞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吃饭没有声音,哪像我家这帮饿死鬼,呼噜呼噜像猪吃食。”
杨廷榕放下筷,“我吃好了,谢谢你们的招待。杨廷薇,等你吃好送我回家,我脚受伤了。”沈根根慌忙说,“阿姐,伤在哪?我帮你看看。”
杨廷榕客客气气地说,“不用,我去过医院了。”沈根根不死心,“那我送你回家。”
杨廷榕说,“不用,杨廷薇扶我一把就行。”
姐姐的反应出乎杨廷薇的意料,回到家她抢先发作,“你想说就说,这是我们的家,你不用辛辛苦苦忍着,我看了替你累。”杨廷榕只顾在那里收拾屋子,洗衣服。即使是下雨天,今天换下来的衣服不洗掉,下次回来就没备用的衣服可穿了。杨廷薇一把抢过杨廷榕手里的东西,“下雨天洗什么衣服。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杨廷榕扭过头,“我没有话要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在哪里出了岔子,以至于她的妹妹非要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没有学问,没有相貌,那个家又脏又乱,吵吵嚷嚷像猪圈。当她看到漂亮的妹妹高高兴兴坐在那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她真的怀疑这还是妹妹吗?
杨家的小女儿,从小被父亲捧在手里教写字画画,大了却非要和那些人扎堆。
杨廷榕努力让自己振作些,“我不是反对,只是你年纪还很小,不要急于做出决定,女孩子错不得半步。”杨廷薇咬住下唇,好半天才说,“我不小了,已经是可以领结婚证的年纪。姐,你为你多想想吧,青春只有几年,很容易过去。我们不需要你的牺牲…”
傍晚杨鸿生下班回家,见到许久未见的两个女儿,高兴之余仍是有事要问杨廷榕,“有人说,见到你和一个男青年在一起,那人还是当权派的干部子弟?”杨廷榕没想到父亲竟然从这种方式知道了葛斯熙,“他也是我们大队的知青,凑巧一起回城。”
杨鸿生放心了些,叮嘱道,“我知道你自有分寸。但是榕榕,一来你还小,二来我们两家成分不对,你可别上了别人的当。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守得住,贫贱不能移,明白吗?”
杨廷榕只能点头说噢。
也不知道葛斯熙的头有没有事?半夜杨廷榕从梦中醒来,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她和妹妹挤在小床上,根本不能翻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
她错了吗?
照顾家人是她作为长女应尽的责任,但现在父亲为她担心,妹妹又和她生了缝隙,连老好人葛斯熙,也对她不满。
到底该怎么做呢?眨眼间泪水漫出眼际,划过面颊,滚落在枕头上。
第二天仍然是雨天,杨廷榕拖着受伤的脚回大队。她无数次回头,每次只落得自嘲,他不会来了,她慢慢走吧。
雨直下了一周,即使知青们乐于雨天能少干些农活,却也受不了如此潮湿的天气。他们个个沉着张脸,怀着满腹心事,和老天一样没有阳光。而蒋国欢和王拥军的冷战,也持续到了清明节。
清明节那天仍然有雨,杨廷榕清扫完猪圈,钱贵芳慌慌张张来了,“王拥军赌气一个人回去了,国欢姐说随他去。榕榕姐,要不你叫四喜去拦住他?”婚后第一次上坟就不去?杨廷榕可以想象蒋国欢会被喷多少口水。她连忙解下围裙,“他什么时候走的?”
还没等杨廷榕和钱贵芳商量好,贵芳妈又来了,“小杨,小蒋晕倒了。”
刚才蒋国欢和贵芳妈说着话的当口,就无声无息地软地上了,吓得贵芳妈手脚也软了,赶紧来报信。
钱贵芳瞪大了眼,“一定是被气的,更加要找王拥军回来。”
幸好不用杨廷榕去叫,葛斯熙听说后,已经自觉地去追人了。
“你和四喜怎么了,最近话都不说了?”钱贵芳问,“你们一对对全这样,叫人心里难受。”杨廷榕无语,干吗把她和葛斯熙,去跟蒋国欢夫妻类比。
钱贵芳说,“我还是喜欢以前,唱歌,爬山,游泳,大家高高兴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