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聚散(1 / 1)
杨廷榕没下乡前,每年都带妹妹去母亲家过寒暑假,对上海熟门熟路。她领着另外两人抄近道走,经过淮海中路时蒋国欢认出其中一幢楼,“榕榕,你寄娘还住这吗?”杨廷榕摇头,“她们全家在江西。”
寄娘的最后一封信是前年来的,写得很简单,只说她大女儿被退婚后精神有些失常,竟然跑到街上拉住陌生男人不放,家人极为苦恼。杨鸿生看完后放煤炉里烧了,没敢回信,怕被火眼金睛的群众看到,又是条抱怨新社会的证据。
记忆也有生命,随时光流逝淡去老化,但杨廷榕心里的寄姐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她弹罢李斯特的“钟”,回首对大家一笑。那次也算寄姐的及笄仪,过后杨廷薇念叨足足半年,要求将来父亲给自己办同样的餐会。其实那时世道已经不对,但每个人都强颜欢笑,既然留下,后悔也没用,还不如努力寻找生活的乐趣。
秦伊恬现在住在小弄堂里,钱贵芳抬头,看到被两边楼房夹出来的一条天空。在天与地之间,有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还有对她们投以好奇的目光的邻居。有个大喉咙叫道,“梅宝,你家乡下亲眷来了-”
钱贵芳跟在杨廷榕和蒋国欢后面,钻进一个小门洞。她眼睛眨了几眨,才习惯楼底的黑暗。木楼梯响了又响,最终脚步声停在二楼,“上来。”楼梯比较窄,向上转了好几个圈才到一扇小门外,旁边是灶间,两个中年女人在烧泡饭,回头打量她们几眼,“梅宝,你乡下阿姐总算来收掉那些垃圾了。”
杨廷榕的弟弟秦梅宝嗯了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小门,门后入眼即是只马桶,然后右边是条更窄更陡的木楼梯。少年当先爬上去,钱贵芳愁眉苦脸走在最后,生怕自己的份量压垮这条吱嘎作响的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里一外两间,外间有张小餐桌,两张凳,还有张小床。秦梅宝理也不理她们,自顾自从床头柜里掏东西。杨廷榕招呼两个朋友坐下,自己坐在小床边上。她屁股还没挨着床边,秦梅宝蹭地转过头,“不许坐我床上,脏不脏啊?”
杨廷榕愣了片刻,脖子都热了。钱贵芳腾地站起来,被蒋国欢拉了一把。
蒋国欢起身,和钱贵芳挤在一张凳上,“榕榕你坐。”杨廷榕坐了下来。蒋国欢笑眯眯地问,“梅宝,不认得我了?蒋家阿姐,你小时候抱过你,你还在我身上撒了泡尿。”秦梅宝没吭声,过了阵子把几只布袋放在餐桌上,“姆妈昨晚去厂里开会没回来,这些是她关照给你的,这包是萨其玛,那包是万年青饼干,还有件毛衣是她打的。”他嘟着嘴一口气说完,“垃圾堆了好几天,都发臭了,快点拿上东西走吧。”
三人担着垃圾往外走,钱贵芳感觉到上空又有盯着她们的目光。她猛地抬头,和对方那个中年妇女对看近半分钟,后者丢了句,“神经病。”人却缩回去,嘭地关上窗。钱贵芳呼出口气,“国欢你干吗拦我,我本来想好好教训他,哪有做弟弟的嫌弃阿姐的道理?”
蒋国欢说,“他小屁孩懂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看在榕榕面上不和他计较。”
杨廷榕感激地看了蒋国欢一眼,再怎么说,秦梅宝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要怪只能怪社会,硬生生把夫妻分成两种人,姐弟隔绝成路人。她也不怪母亲,幸亏秦伊恬见机得早,带着小弟回了上海,还拿到个工人成分。不然陪绑在一条船上,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沉下去,不比现在好。她从包里掏出几颗大白兔,“来,甜甜嘴。”
蒋国欢剥了糖纸,奶香一下子加快了口水的分泌。钱贵芳没吃,闻了闻小心地放在衣服口袋里。杨廷榕知道她要留给家里的弟妹,“吃吧,他们的份我留着呢。”钱贵芳摇头,“不要,你慢慢吃,是你妈的心意。”哪怕在物资较为丰盛的上海,准备这些吃的,想必也要花不少心思和钱。蒋国欢说,“她也不舍得吃,大头先给爸爸妹妹,剩下的又要分我们。榕榕,不是我说你,你们家薇薇和梅宝都是被宠坏的孩子,一个给你爸宠坏,一个给你妈宠坏,以后怎么办哟-”
她拖长了声音,杨廷榕右手扶住担子,左手推她一把,“我喜欢,要你管。”她家薇薇和梅宝不是坏小人,是两个命苦的孩子,不像大哥和她至少享受过几年父母的疼爱。
蒋国欢对钱贵芳笑道,“你看,是不是?我告诉你,杨廷榕从小护短出了名,只要是她家的,别人就说不得。”
她们三个说说笑笑回了船,中午吃了顿好饭。钱大伯买到块肋条,煮了一大碗红烧肉。下午比较辛苦,要沿路沿巷在垃圾箱里找。晚饭时每个人胃口好得像填不满的洞,季东海嘴大手快,吃的肥肉最多。钱大伯笑眯眯看他们你抢我夺,下饭的还是咸菜。俗话说“饱煞饭头、饿煞饭头”,负责做饭的人,做多了负责吃掉剩下的,做少了从自己嘴里省下来,只是这帮大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哪有嫌少的。
少见油水的肚子经不起折腾,季东海一夜上了无数次大号,到后来是水泻。第二天早上他脸色灰败,腿脚发软,留在船上休息。幸亏葛斯熙也是个好劳力,把他缺的份也补上,水泥船可以按计划第三天早上回程。
吃过晚饭钱贵芳问葛斯熙搭船来上海的目的,他大大方方摸出只口琴,“我们梅东的知青看过你们表演后,决定奋起直追,我学过口琴,再练练以后当个节目。”船上众人没事做,顿时起哄要求来一个。葛斯熙试了试音,笑笑说,“不好听或者吹错了,你们别笑。”季东海嚷嚷道,“不好我们喝倒彩。”钱贵芳嘲笑他,“你睡了一天,精神恢复得不错嘛。”季东海也不在意,嘿嘿地笑。
杨廷榕抱膝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热闹的样子。下午三点秦伊恬摸到船上,放下两大饭盒菜。那时她还没回来,钱大伯帮忙收下了,一份是金花菜豆腐干炒肉丝,一份是雪菜炒毛豆子,都是耐放又好吃的菜。反正每个做妈的,恨不得把心分成几份,平均分给自己的儿女。她默默地想心事,那边葛斯熙站了起来,立在圈子中央,开始吹口琴。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是他们都熟悉的一首苏联歌曲,大家忍不住跟着哼唱。
葛斯熙吹到后面停下来,“不好意思,不记得后面的谱了。”季东海拇指和食指掐成圈,放进嘴吹了声长口哨,“不错。下一个,杨廷榕!”杨廷榕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呆呆地跳起来,“什么事?”
她的样子让所有人爆笑。
杨廷榕求助地看向这里另一个站着的人。葛斯熙也在笑,但没别人笑得凶,“我们想请你来个节目。”杨廷榕回过神,“我没带笛子。”
季东海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唱支歌,‘山楂树’,‘灯光’也行。”
这两首都是苏联歌曲,杨廷榕不知道它们算不算毒草,摇头说,“我都不会。”她剪了短发后,显得眼睛特别大,灯光下闪动着茫然,葛斯熙解围道,“我唱首草原之夜吧。”不等别人说话,他已经开始高歌,“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虽然没有伴奏,但旋律本身委婉动人,歌似乎唱进了每个人的心中。
晚上睡觉时蒋国欢凑到杨廷榕耳边,“我看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杨廷榕默不做声地在她胳膊上掐了把。
蒋国欢说,“他比我们都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理所当然的事。”
杨廷榕嗔道,“别胡说。”过了好久,蒋国欢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冒出来一句,“我还要照顾爸爸妹妹。”蒋国欢知道她的意思,一旦结婚,真的是扎根在农村了。但是,保持单身就能再回城里?蒋国欢苦笑,人的年纪一年年往上走,像她们成分不好的,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不谈婚论嫁也是不安心接受再教育的表现。
曙光在哪里啊,杨廷榕也是彻夜难眠。她想回家,还想父母姐弟在一起。
越想越难受,杨廷榕发起了低烧。她上过几天赤脚医生的课,帮自己找了点药吃,但情况没好转,人瘦下去,肚子却开始鼓起来。杨廷榕知道不好了,可能得了血吸虫病。果然去卫生站检查完,被安排到城里的传染病医院去住院治疗。
她拎着一网线袋日常用品,刚挂好号,听到有人叫,“杨廷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