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人偶(1 / 1)
十一初,夏子龙回了一趟家。这也是他在六六年之后,连续四年以来第一次回家。
家对他来说已经相当陌生了。他不在的这几年里,他的父母响应党中央毛主席“人心齐,泰山移。”“人多力量大”的号召,又给他添了一个妹妹,夏子夫;一个弟弟,夏子微。
至此夏孝忠与华守珍两口子已经繁衍生息,五儿七女,共十二个儿女。除去四女儿子润,死于天花,五女儿子和,六女儿子昏一对出生在五八年的双胞胎双双饿死在襁褓中,加上那位李代桃僵,交予仇其英带走,后来却不知所踪的大儿子,真正的夏子中,余下在眼前的共四儿四女八个孩子。
这其中包括有大女儿子美,二女儿子龄,三女儿子悦,四女儿,事实是七女儿的,夏子夫;再就是二儿子,子龙;三儿子,子苦;四儿子庸五儿子微。
夏子美与夏子龄都已嫁人。夏子美的丈夫是西洋公社商业合作社的总经理郑华章,老二夏子龄则嫁予东洋公社的王家,一专门做死人买卖的木匠家。王家是做棺材的。如果刨去这个假的夏子中不算,夏孝忠与华守珍跟前的孩儿当中,就数夏子龙最长了。接在他下面的就是十七岁的三女儿,子悦。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是老三。在所有的孩子当中,身上衣服补丁最多的不会再有别人。除了夏子悦,没有别人。同时也是夏家女儿当中最美最有活力的那一个。
当夏子龙窜进来时,盛月儿正在给夏一龙喂奶,看到有男人进来,赶紧从孩子嘴里夺过**掩上怀。可是,夏子龙还是看见了她雪白的Ru房,并为之一震浑身酥麻。有一种来历不明的激情鼓舞着他,让他额头上的青筋别别乱蹦。他知道面前的小少妇是谁,早听说了。可是闻名不如见面,第一次见到,他就被这皖南山区出来的徽州小娘们给震撼了。除了乳之外,那和乳一样白的脸庞,端庄的外表,贵妇一样雍容的气质。那气质是出身卑微的人后天再如何努力学习也学不来的。那种是种与生俱来的东西。
夏子龙第一感受就是这样一个尤物嫁给夏子中真是太可惜了,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嫁给他这样又红又专的革命青年才对。第二个感觉就是夏子中那狗娘养的太有艳福了。这样的女人,在整个西洋东洋再怎么刨也刨不到象她这样既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了。真是象古人说的,高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深山里飞出来了金凤凰。这深山就是出俊鸟真的是咱这鬼地方没法子比的事。有时间,这老婆可能还是得到深山里去寻摸的好。夏子龙心里苦笑道。
“是大嫂吧?我是你二弟子龙”夏子龙笑着跟盛月儿打招呼。
“噢!是二叔啊!”盛月儿不认识夏子龙,也从没听夏家人包括夏子中提起过,以为只不过时堂兄弟一类的,没多少交情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看见过。直到听他叫随后出现的华守珍嬷嬷这才知道,这位二叔原来是亲的。
华守珍的脸色并不好看,只是碍于盛月儿在,才勉强嗯了一声。夏子龙倒也不在意。兴许他在回家之前就做好了挨冷脸的准备。夏子龙笑着说,“我今天回来是来向嗲嗲嬷嬷告别的!”“告什么别?”听他这么一说,原本把脸迈到一边不想理他的华守珍把脸转过来了,毕竟母子连心啊,不关心儿子那是假的,随口就问了句。“我要当兵去了,嬷嬷,三年,这三年我就不在西洋了,”夏子龙说到这儿有点动情。“去哪儿?远不远!”华守珍的声音就开始有点颤抖。“可可西里。在西藏和甘肃交界的地方。”还没等华守珍问他什么。抱着孩子站在一旁的盛月儿听了叫了一声,“乖!可可西里,那老远的地方啊!”华守珍其实并不知道哪里是西藏哪里是甘肃,原以为可可西里最多也不过跟大儿子所在的绩溪差不多远的地方。听盛月儿这一喊,心头一沉,再通过盛月儿的解释,知道可可西里比到大儿子那儿远出何止百倍千倍,华守珍不吭声了,蹲到一边抹眼泪去了,“你不回来就不回来,一回来就说走,一走就说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你还不如不回来呢!”
“嬷嬷,没什么好难过的!过三年,过三年不就回来了吗!”
现在再看来,母子之间仿佛以前从来就不存在隔阂似的。也许亲人之间就是这样,再大的隔阂只要是勤于沟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夏子龙到可可西里当兵去了。盛月儿哺乳时来不及掩怀时的样子,也成了夏子龙至死都挥之不去的记忆。在他当兵的那三个年头里,他有空就会把它翻出来经典重温。当他们的车队在漫长的供给线上遇到**分子袭击时,轮胎被击破差点冻死在雪域高原,是由于想着盛月儿那一双如纳木措一样明亮的眼睛才让他支撑到救援部队到来的时候。要不然他早死了!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应该感谢盛月儿的救命之恩才是。
一九七四年初,夏子龙从部队回来了,当上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兼武装部部长。都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可是让普通人百炼成钢。夏子龙性情大变,就象换了一个人。以前见人说话总是恶声恶气的,现在有礼貌多了,见人不笑不说话。没事时夏子龙会一个人开着吉普车回西洋来逛逛,骨子里头透着得意。不过现在的夏子龙,得意不再是挂在脸上而是埋在心里。
一九七五年,三起三落的邓老重新走到领导的岗位上主持国务院的日常工作,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子中从石坊调回到了西洋中学教英语。全家也从风景如画的皖南山区搬到了西洋。
搬来的第二天,让夏子中没有想到的是,夏子龙来了,到他们的新家来看他们了。看着夏子龙将摩托车停在门口,下来,双手从车斗内里提起一只大大的牌匾,上面画着喜雀登梅的图案以及赠大哥夏子中大嫂盛月乔迁之喜,弟夏子龙贺的字样。夏子中的心里就是咯噔一下,可是他并不知道夏子龙是上他们家的,只以为夏子龙是去别的人家,凑巧把车停在他家门前。没想到夏子龙老远一看见他就亲热地叫了一声大哥。夏子中显得有些措手不及装做没有看见没有听见迅速地转过身来回屋想把门关上。夏子龙又叫了一声,比上次声音大多了,即使是聋子也能听到的。屋里的盛月儿从窗户那儿看见了外面的夏子龙也听见夏子龙喊她丈夫大哥了。不由得大声笑着嗔怪自己的丈夫生怕丈夫还不听见,“子中,你今天是怎么了,弟弟子龙那么大声地叫你,你怎么就听不见呢?”夏子中再装已经装不下去了,只得假装猛醒的样子“噢!有人喊我啊!谁喊我啊!”假模实漆得往外面看,“是我,大哥!子龙啊!”人已站在了眼前。夏子中做梦也没有想到夏子龙会来,而且是主动寻求和解。勉强地笑了笑牙痛一样嗯了声算是答应了。面子上算是过去了,接受了和解,可是打内心里来讲他还是排斥的,难以接受一个曾经给他灌过胡辣水吃过大便的人以这样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来化解他们之间的隔阂。可是你要他当着夏子龙的面,拿出勇气来硬生生地把夏子龙拒之门外,他又做不出来。毕竟他与夏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也知清楚养父母那儿已经和夏子龙和好了,而且,也盼望着两兄弟之间捐弃前嫌。自己今天如果对夏子龙太过份了,传到养父母耳朵里两个老人心里该有多难过啊!夏子龙必竟是他们亲生的儿子啊!就算是看在养父养母的面子上他也应该对这个弟弟宽容些。何况自己终究是个男人,不是吗!
夏子龙笑得是那么的灿烂,好象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过去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成熟了不一样了,他来主动寻求和解这也是他成熟的标志,他这个做哥哥的以前虽然受过莫大的委屈也庆该有个做哥哥的样子,不能再小气巴拉的。想到这,夏子中尽量客气地把夏子龙让进了屋内。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的,夏子龙就会开着他的那辆三轮摩托车跑到夏子中家里来坐坐。刚开始,夏子中并没觉着什么,也非常地欢迎。可时间一长他就开始厌烦了。不晓得怎么一回事,夏子龙这个革委会副主任武装部长有那么多的空闲。一到他家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好象长江水不干了,他就没有停得时候。因为要上课,夏子中不可能总是有时间陪着他。当夏子中站起来说,该上班了。知趣的,也就应该也站起来了和他一块走。夏子龙不,他并不忙着离开,而是挥挥手,哥,你忙你的,我们又不是外人,你走你的,我再和嫂子坐一会儿,接下来又会和盛月儿聊得火热。任其如何侧目他自浑然不觉。盛月儿呢除了照顾孩子三餐锅此外便是打打毛线做做针线活。无论是哪一桩都可以得而兼之,也就是聊天工作两不误。平时,盛月儿也不怎么与隔壁邻居多来往,有一个人主动与她聊天不用出门,她也乐得。何况这还是一个有能耐的二叔。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人有自己的专车那可是不得了了的事。虽然只是三轮摩托车。当车子停在自家门前,周围邻居以及路人艳羡的眼睛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太过瘾了。从盛月儿看夏子龙流光溢彩的眼神中夏子中能看得出来。盛月儿对这个二叔充满好感。夏子中不是瞎子,他什么都看在眼里,盛月儿与夏子龙聊天时每隔一分钟就会笑一次,而和他可能两天三天都笑不上一回了。说实话他有些嫉妒夏子龙呢!
儿子好象也成了夏子龙一边的了。夏子龙一来,儿子就要坐车车。夏子龙也宠着他。把他抱到车上,任他这里扳那里弄,把个喇叭按得死人都能吵得活,夏子龙也不恼。夏子龙越不恼,他这个做父亲反而越发的火。有时,他下班回来,看见儿子一个人坐在车上,家里门关着就会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冲儿子没头没脑地一顿打,“搞什么搞!搞坏了怎么办!”这时,盛月儿就会开门从家里跑过来骂他说老家伙又发神经了!夏子龙跟在边上,就象他是盛月儿的保镖似的。笑着说,“没事!没事!毛毛嘛!玩玩没关系的,又玩不坏,就算搞坏了我也会修,没关系的。”这样一来,他就更加生气了。尤其是见他与妻子那么亲热地一起跑出来的样子。他那心里酸得就快岔气了。
夏子中开始后悔从石坊搬回西洋。在石坊,他是家的中心,是家里辉煌的太阳,“我的太阳,多么辉煌灿烂光芒万丈照大地,”盛月儿和儿子都围绕在他的周围,可回到西洋突然就不一样了,回到西洋就如同回到了旧社会,他的星光就开始暗淡变得没有色彩也没有情调象一个缺少活力的老古董,而事实上他才刚刚二十六岁。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弟弟,一个曾经对他恨之入骨的人,现在就象是他家的太阳一样。只要他一来,盛月儿的眼里就会熠熠生辉,儿子夏一龙也就象狗见到了骨头尾巴摇得格外欢畅。夏子龙会给他讲故事会让他到摩托车上上面去玩会给零花钱或直截给他带吃的来。这一切他这个做父亲都很少做到或根本就无法做到。夏子龙有时也会带他们母子俩出外买东西或者兜风。有时是儿子有时便是盛月儿眉飞色舞地和他说起来,二叔如何给他们买好吃的,开着车到哪去玩了。他就恨得牙痒,嘴上却装做大度装做毫不在意的样子,“好啊!好啊!你们高兴就好,”心里越加地失落。
夏子中幻想着自己某一天怒火中烧对盛月儿发起火来。并用了一个在他看来最最令人难堪的词语来对付盛月儿,要盛月儿以后再也不要在夏子龙的跟前发骚了。两人吵了起来。盛月儿大哭。这时他就发现中只要盛月儿大哭,他就没招了,他就开始后悔急于签字画押写投降书。
在夏子中的沙盘推演还没有得到一满意的结果时,他是不敢冒然行动的。他是老师是个读书人有着一定的知识储备,知道什么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知道俗话有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还有什么叫做,“覆水难收”话说出去伤了人再想收回来是收不回来的。
与此同时,关于夏子龙与盛月儿之间有暧昧关系的传闻也开始满天飞。而一切有关男女之间的苟且之事,最后一个知道的都不会是地球上最角落的人,而是淫妇的丈夫,也就是那个俗称为王八的可怜男人。
这一天,夏子中上课上到半途中到办公里有事,很意外地就听到两个女老师在说他家的闲话。大致的意思就说夏子龙经常趁他不在的时候到他家去,一去就把他儿子支到外面站岗放哨,只剩下夏子龙和盛月儿两个人呆在屋里。有人曾顾意找茬要找盛月儿,却被他五岁的儿子拦住了,对人家说,妈妈不在家!说这些话时嘴里肯定嚼着“鸡屎糖”。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到家里去啊?他儿子就拿出两毛钱来炫耀说,我叔叔给得。人家就逗他了,“你叔叔干吗给钱给你呢?他儿子就答了,“叔叔要我出来,出来,叔叔就把钱给我”“出来把钱把你,那不出来呢?”他儿子咬咬嘴唇不言语了。“是不是就不给你了?”他儿子就点点头。夏子中听到这儿,眼前一黑,几乎昏倒,靠在墙上半晌眼前都是黑得看不到任何图像耳窍闭着听不到丝毫的声音。
当晚放学回家,脸色苍白的吓人,盛月儿担心地问,是不是病了?随手在他的额上摸了摸。“死不了!”夏子中死不阳秋的把盛月儿的手从他的额头上拨拉下去,没好气地说。盛月儿苦笑笑没跟他计较,说,“是不是累了!上课辛苦不辛苦,要是太累了要么请两天假休息两天怎么样!”“放心吧!死不了!”尽管心里非常难受可是在一切都还未曾坐实之前,他还不想由自己捅破那层窗户纸。毕竟他与盛月儿之间的关系得来不易。他不想因为听到一丝的风吹草动就去毁掉他俩之间的一切。他现在才知道,人与人之间要建立一种互信的关系是如何艰难,而若是想毁掉它们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婚姻关系其实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那就吃饭吧!”盛月儿说着就开始往桌子上上菜。
“我今天晚上要喝一杯,”夏子中赌气似地说。盛月儿就笑,“平时你见到酒就怕今天怎么就想起喝酒来了,”“平时不喝今天就不能喝了?”纯粹是在找茬。盛月儿心里明镜似的,不想和他吵,“喝就喝是了,我平时就劝你,有事没事喝一杯,活活血气对人有好处的。”夏子中把盛月儿递过来的酒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顿了一下,“热死人的,在桌子上吃,一点风也吹不到,到竹床上去吃!”说着就把桌子上的菜碗往门口的竹床上搬。盛月儿闷着头笑。自己顺着他,找不到他正在自己生自己的闷气呢。“你笑什么?”夏子中抬头看见妻子捂着嘴巴笑,不满地问。没笑什么!盛月儿仍然在笑。夏子中噘着嘴说,“你这个孬女人,莫名其妙!”
盛月儿给丈夫倒上第一杯酒再去给儿子盛饭。夏子中看着妻子美丽的背影,心如刀割,他不敢相信她会背叛自己。她曾经是自己的学生又成为自己妻子断而成为自己儿子的母亲。他是看着她从一个不太懂事的少女一步步成长为今天的贤妻良母的。他们的爱从烈火中蕴育,在如诗如画的寺院里茁壮成长,她历来都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他的世界就是她的世界他的欲望就是她的欲望。她是那么传统的一位女人。就象她的家乡徽州矗立着的许多牌坊。她怎么可能背叛自己呢!
然而学校里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就象咒语一样反复在他的耳畔播放着,一时一刻都不肯放过他,并且仿佛一直在质问他,是不是想做一个缩头乌龟?是不是想拼凑出一个理由来就此装聋作哑安心做个活王八?一杯接着一杯,流言搀上酒精在肚子里越烧越旺。他想吵架。可是盛月儿跟他打太极,不接他的招,接也是防着,让他一拳头打在绵花絮上。
事实上他并不想跟妻子吵架,非搞得全家鸡犬不宁才甘心,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喜欢清静渴求心境与环境上的双重安宁。他也害怕心中的郁闷会化作一场没有结果的硝烟,什么问题没有解决却两败俱伤。他事实上只想听到妻子的承诺,向他承诺,流言是子虚乌有的就行了。如果她承诺了他会相信的。可是他如何能说得出口?挑衅就是因为说不出口。他明白如果由自己提出来无疑会给盛月儿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可是问题摆在那儿终究要解决,不解决是不可能的。一时得不到妻子的承诺他的灵魂一时就无法得到安宁。现在困扰夏子中的是否能吵一架,而是怎么样在不伤害妻子的情况下,又能让妻子主动说出来她被人冤枉了。她是无辜的。他想不出什么好招来。
夏子中背对着大门喝酒,五岁的儿子夏一龙坐在他对面脸埋在碗里正忙着。他把目光转移到了儿子身上。他想儿子或许是突破口。他先是给儿子挟了筷子菜。儿子立马从碗里抬起头来停下筷子噘着嘴望着他母亲。盛月儿赶紧把夏子中刚挟进去的那筷子菜挪到自己碗里。儿子重新又埋下头去。夏子中不信邪又恶作剧地给儿子又挟了一筷子儿子这次抬起头来眼里已有了泪花望着母亲,不过还是不说话。盛月儿又把菜挟到自己碗里。夏子中又要去挟,盛月儿伸筷子把他的筷子压在了碗里,说,“我的老子,你行行好吧!不要再惹他了,要他安心吃饭吧!你拉着个脸回来,他都怕死了,都不敢看你了,你这个爸爸当的。真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喜欢吃一锅炖,你非要给他挟一锅炖。”盛月儿嗔怪道。
夏子中听盛月儿这么说他,逼得儿子着急妻子直皱眉头让他很开心止不住笑了起来,伸手象征性地在儿子的光脑壳上拍了一巴掌,“你小狗日的什么意思?故意不给老子面子。要是你二叔,你肯定吃了!”
儿子吭着头,没理他。他停了停,换作了另一副口气,故作轻松关切的样子,问儿子,“龙儿,你叔叔今天到我们家来了吗?”
“来了!”盛月儿替儿子答了。
“那叔叔给你卖东西吃了吗?”夏子中继续问。
这一下夏一龙抬起头来说,“没有。”
“给钱了?”他多么希望儿子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可是没有。儿子蹶着屁股一拱一拱说明叔叔给他钱他有多兴奋。
“以后不许再要叔叔的钱听到了没有?”
儿子看了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母亲,最后眼睛还是盯在盛月儿脸上。“为什么?”盛月儿帮儿子问。
“人家的钱也是挣的,平白无故为什么老是给我们儿子钱买东西吃啊!”
“他是孩子叔叔啊?他不是你弟弟吗?你今天倒底怎么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你今天就是这样跟学生上课的?”
“什么弟弟不弟弟的,做叔叔也不是开银行的,动不动就给我们家孩子钱吧?”
盛月儿直到这时才发觉夏子中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什么动不动就给我们家儿子钱?我听不明白。”
“夏子中想控制想控制火还是腾一下上来了,“我才不管你明不明白呢,我跟你说,”有火他只管冲着儿子发,儿子成了他的出气筒,“我告诉你,小兔崽子,以后再也不允许你要叔叔的钱,听到了没。”
夏一龙平白无故做了小兔崽子心里很不高兴,脸苦着,寻求母亲的支援,“你少拿孩子撒气,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别阴一句阳一句的。”
“什么阴一句阳一句,我就是要小兔崽子以后不要再要他的钱,好象我多窝囊挣不到钱似的,”一恼,随手抄起面前的酒杯冲着儿子搂头盖脑扔了过去,“以后再也不要要人家钱,要不看我不剥你皮!”儿子也不哭也不叫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眼睛。酒杯飞在空中,夏子中就后悔了,生怕真得砸到儿子。他是爱儿子的,比爱自己还爱。看见酒杯高出儿子头顶许多过去,松了一口气。不,一口气还没松下来。随即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盛月儿与他们的儿子见他表情不对也迅速扭过头来,嘴巴同时张成大大的“O”字,望着酒杯运行的轨迹盛月儿的嘴巴是越张越大。那酒杯牵扯着一家人的神经,不偏不倚鬼使神差“啪”地一声正好打在饭桌里面供桌正中央塑有“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石膏塑像上。毛主席的身子摇了摇,晃了晃,一头从供桌上栽了下来,“啪”地一声掉在饭桌上。夏子中那感觉不是毛主席像掉在桌上而是自己的脑袋掉在那儿,生怕毛主席跌出个好歹来。好在供桌与饭桌之间的垂直距离有限,看来并无大碍。盛月儿拍拍胸口,叫一声“我的妈耶!吓死我了!”就在夫妻俩以为毛主席就此转危为安的时候,令人恐惧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躺在桌面上的毛主席突然在桌子上翻滚起来,喀嗒喀嗒,夏子中大叫一声不好,身子横着就飞了出去,就象世界上最顶级的足球守门员鱼跃式救球。他必须要接住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毛主席,否则,——。没有否则,就象没有人会痴心妄想没有了太阳后还有命活在世界上。就这样他把自己的一百来斤象皮球一样扔到空中,此外就只有听天由命了。然而可怜的家伙他终竟不是顶级的守门员也不是真正的皮球,所以他既没有完整地挣脱地球的引力横飞出去也没能象皮球一样扔出去,他摔倒了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却跌倒了,被面前的竹床绊倒了。喀嗒喀嗒,响声犹在。希望还在。两条腿还担在竹床上双手拄在地上,抬起头来朝声音发出来的地方望去,还好,毛主席还没有出现。他赶紧连滚带爬地要爬起来,就在他将起还未起的那一刹,响声突然中止了,毛主席的身影恍恍忽忽中出现在了桌沿边上,并迅速翻身跌落下来。夏子中下意识伸手去接。然而天哪!可怜人在关键时候办事也都是笨手笨脚的。他的手脚太僵硬了,整个伸出去的手臂就如同带有巨大冲量的机械臂,虽然接到了毛主席,毛主席却又由于冲量带来的巨大的反作用力,毛主席居然从掌心里又反弹了出去。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夏子中眼里的眼泪随着这一意外事件的发生渗了出来。不过,他还是看到了再次接住的希望,毛主席弹上去不高也不远就在手的上方。当毛主席第二次以自由落体的方式下坠时,他的手再次迎了上来,这一次他温柔多了手柔软多了。人倒霉时喝水都要涩牙这一次他又太温柔了。他的掌心再次托住了毛主席可没有来得及收拢手指,毛主席的身子向旁边一歪随即就掉了下去,夏子中一看不妙,手掌顺着毛主席倒下去的方向迅速横移,这一下不但没有接到塑像,指背带到了塑像,反而加快了掉下去的速度。情急之下夏子中只得随手往上一抄一带,毛主席就象一位优秀的体操运动员一样,身子带着剧烈的翻转向斜上方飞了去,一下子撞在了旁边的桌沿上然后调整方向冲着左前方的照壁一头撞了过去。夏子中一声惊呼,盛月儿则尖叫着持续了有好几分钟。他们的儿子终于被他们的失魂落魄彻底吓哭了。毛主席像摔得粉碎。
夏子中吓得浑身发抖体似筛糠,一下子瘫倒在地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在地上呆呆地坐了有那么几秒钟,突然他就象疯了一样,以手代足,连滚带爬朝那摔碎的塑像飞快地爬了过去,边爬边哭边喃喃,“毛主席!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老人家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原谅我吧!我真得不是故意的。要是过意的我全家死光光!”
爬到一堆碎片边上,带着一百二的虔诚面对着乱像跪着,象个中风刚过的病人那样,浑身颤抖着在那些碎片当中寻找大一点的碎片,试图将它们一块一块拼凑起来。表情与动作都神经质的方式,机械而充满突然性,拼滑了,便割伤了他自己,他也不以为意。任鲜血流淌。那边盛月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返身把门关上,门栓栓上。又迅速跑到窗户那儿把窗户一扇扇关好蒙上窗帘。又反复检查是否还留有缝隙。见门与门之间还有一丝缝隙又赶紧找来一些碎布塞在中间,确定外面无论如何也不要想看到屋里面倒底发生了什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儿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儿子不会有哭死的危险。她迅速地跑到丈夫旁边象丈夫一样跪下去,可是她眨眼间就明白这一切都只会是徒劳。但她的丈夫好象并不明白,试试这两块又试试那两块在无数的碎片中间反反复复地试验以求奇迹能够发生,毛主席重又会春风满面地站在供桌中央。他的双手已经被割出无数道的口子,血也汇成无数道的河流滴到那些碎片上面。嘴里依然在呢喃,“毛主席我不是故意的!”看着已经被吓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丈夫,盛月儿心如刀割,流着眼泪劝道,“别这样,子中,别这样!好吗!没办法了,就这样吧!”夏子中也不理茬,自故自地做着无用功。盛月儿越看越难过,内心里呐喊一声,老天,你就饶了他吧!要惩罚你就冲我来吧!”说着想都没有再想,以膝代足移到丈夫跟前面朝着他,把那些碎片压在自己的两膝下面,自己丈夫再想去拼去凑却摸不着。然后将丈夫一把搂在自己怀里,“子中!子中!”就象母亲安抚自己失魂落魄的孩子,“别怕,没事的,别怕,没事的!”她已经意识不到那些摔碎的碎片很多已一点点嵌入她的膝盖当中,血流出来,洇红了膝下的那一块土地。
盛月儿将丈夫从地上扶起来搀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时的夏子中已经处在另一番境界里,虽然眼泪还有不少挂在脸上但已经不哭了。也不祈祷了,嘴里虽然还在嘟咙着,可没有人知道他在嘟咙什么,毛主席也不会知道。他的目光散失了流动性,眼里是呆滞的浑浊的。他的手不停地上下比划着,不知是为了什么。
盛月儿害怕了,叫他“子中,子中,”他没反应,“跟我说句话好吗?”他仍然没有反应。盛月儿再次吓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为他洗手洗脸,准备洗好了让他上床睡觉,睡睡人也许就好了,她的心里这么想着。“子中,你千万不能倒下啊!千万啊!你倒下了,我们全家就全都完了。你看看我看看孩子吧!”说到她说到儿子,夏子中动了动脑袋朝她望望又朝儿子望望。儿子倚在盛月儿的大腿旁边眼瞅着自己爸爸不知道爸爸这会怎么就成了机械人。盛月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中带泪,看到丈夫有了反应她的心里好受多了,这说明丈夫还没有并没有完全的糊涂。
盛月儿把那样碎片扫扫放到一只小口袋里,趁着夜色倒进了粪坑里。回来和儿子洗洗也就睡了。睡下。睡了有两个小时左右的夏子中这时也就醒了。他说,“月儿!刚才我梦见自己死了!”盛月儿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松开。“我有桩事情要告诉你,月儿,我怕我万一死了,没有人告诉你。”夏子中继续道。“不准你比我早死,要死我也要死在你前头。要不你死了我怎么办!”盛月儿撒着娇儿道,手牵着丈夫的一只手按在自己丰满的乳胸上面。在那一刻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那一件事。那件会改变中国人任何一个家庭命运的大事,塌天的大事。
“我不姓夏,我姓仇,我的原名叫做仇云清,”看看儿子已经很快地睡着了。夏子中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盛月儿翻起身来,用手在夏子中的额头上摸了摸。以为夏子中发烧了。
夏子中把妻子的手轻轻拨了回去,“月儿!我好好的,没发烧也没发疯,我告诉你的事都是真的。这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又怕影响你的生活,所以一直都没有敢告诉你。”盛月儿并没有立即相信,而是欠着身子一脸狐疑地仔仔细细看着丈夫夜色中的脸好一会儿。没有发现破绽才重新躺了下来。夏子中这时侧过身来,盛月儿同时也侧过来,在夜色里,两人面对面望着彼此,手与手铰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也只有夫妻才能在黑夜当中看见彼此分得清彼此。在夜色里,盛月儿的眼里发出亮光。
“我父亲是国民党!”夏子中继续说到。“轻点!我的小老子,”盛月儿压低着嗓子。然后转了个身,背冲着夏子中缩到夏子中的怀里,让夏子中搂紧了她,这样她的一只耳朵就差不多贴在了夏子中的嘴巴上面,这才又说,“你说吧!”夏子中就开始在盛月儿的耳边哼了起来。“我父亲是国民党的司令和市长。他从西洋临逃走之前,觉得他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更别说保证我的安全了,也是害怕我仇家断后,所以他在临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了我现在的爸爸妈妈扶养,也就是夏爸爸华妈妈。为保险起见,怕解放军和政府因为我是国民党的后代斩草除根杀了我,所以让我冒名顶替夏子中,作为我养父养母的亲生儿子抚养,而他们亲生的儿子则由我亲生父亲悄悄带走。这样才不会遭到别人的怀疑。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然用的是夏家的姓用的是夏家大儿子的名字。我的真名叫云清,全名也就是仇云清。”
“你爸爸真的有先见之明唉!”盛月儿喃喃道,“要是我爸爸也能象你爸爸这样有先见之明,要么带我逃到国外去要么把我象你一样送给一个普通的人家收养,我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的罪了!”她想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以为我这样就好受吗?”说到这夏子中又开始激动起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把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听到的有关他的所有恶毒的流言以及夏子龙与他之间的恩恩怨怨包括他内心里的种种困惑与感受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畅快淋漓地渲泄了出来。
“怪不得我们搬到这里的那天,他到我们家来,叫你,你不睬他呢!现在,我明白了。你现在还恨他吗?”
“说不清楚!一朝被蛇咬十所怕井绳!我还是不太相信他已经不恨我了!”
“你应该和他谈谈。我看他心肠挺好的,不象一个坏人。其实也应该为他想想,他事实上也是一个受害者。你爸爸当年做的好象天衣无缝,可是现在看,人算不如天算。你和子龙都是你爸爸计划的受害者。我看你应该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
“我也想过,可是怎么谈啊!你不要忘记了,他是革命会主任(事实上是副主任)。他正我邪!我和他其实不是一路人。”
“对,他是革委会主任,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不能跟他说。你跟他的事的确挺难办的。那,那,他以后来我再也不睬他算了。我们家最好还是离他远些的好。我是地主女儿你是国民党儿子,他是长工的儿子,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他,我只是以为他是你弟弟,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他那么好的。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太可怕了,还给喂大粪。想到这,我都想打他的耳光。那时,你是怎么过来的。太可怕了。我可怜的哥哥”说到这,盛月儿在夏子中怀里转过身来,反过来把夏子中的头搂在自己的胸口上,安抚着自己的丈夫。她明白丈夫需要她的安慰。
“要不然,”盛月儿突发奇想,“要不我们再搬回西洋好吗?既然在这里,你并不快乐,那么,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我早就想过回石坊,真的,我发现我在石坊每天都很快乐,可是我一回到西洋就仿佛回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似的。我看西洋绝对不是我的福地,在这里我想我很快就会死掉。”盛月儿把夏子中的脑袋紧紧地搂在自己的乳上,捂得他再也说不出那句不吉利的话来。一听到他说那样的话,她就禁不住心惊肉跳。
“明天你到学校里就去跟校长跟教导主任去说,咱们调回石坊好了。”
“但我又有些不舍得,最近,教导主任刚跟我说过,到五一时就给我转正!”
“你想清楚了,只要你想清楚了,子中,决定走。我们就什么都不要管了,哪怕不转正我也认了,只要你高兴开心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支持你!”盛月儿在夏子中的额上亲了好几口,“我离不开你,子中!”盛月儿动情地说,“离开你我就会死就会活不下去,”盛月儿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腿张开来紧紧地夹住了夏子中的下身。夏子中的心情也开始澎湃起来。然而塑像破碎的那一幕立即浮现在了眼前学校里两位女老师说得那些话又嗡嗡地在耳边响起来,热血一下子就冷到了冰点夏子中手脚冰凉地瘫软下来。“像摔坏了怎么办啊?”夏子中叹着气沮丧地说道,“月儿,你常在家里是不知道,那些猪下手有多狠有多毒。隔壁的东洋公社有一个女的,因为天天早上擦毛主席像把毛主席像擦得一尘不染锃亮,也没有在意反正日积月累地把毛主席眼睛给擦糊掉了,红卫兵就把她的两只眼珠子活活给扣掉了,不久前我还听人说县里,就是我们县里一中教语文的老师,也不晓得怎么搞得,写大字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毛主席万岁’写成了‘毛主席万碎’就错了一个字就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了。象我这样的把毛主席像打碎了,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这条命十条也要被他们活活剐了!”
“不要怕,没事的,子中,我想好了!我明天就去搞一个家来。明天你最好在家不要去上课,省得到学校里万一落出什么马脚来结外生枝,你就在家呆着。我给你到学校里请假。早上,你带毛毛在家多睡会。然后,我再到你爸妈那儿看看,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个差不多的,先凑个数再说。先不要让人家一到我家来,挡眼就能看出来。”你看怎么样?”
“哪里搞啊!一家一户就发一个。人家给了我们,人家自己就没有了,造反派们问起来那一家不也同样的遭殃。拿别的来凑怎么就能找到那一模一样的呢?”夏子中担心道。
“你放心吧,爸妈那儿我在做月子的时候就看见过很多毛主席像毛主席胸章毛主席语录的。非常有可能就能找到一个。反正你就放心吧!不行,我就到人家去偷也要偷一个回来。我明天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你和毛毛就在家呆着以为我家什么人也不在家也不会来找我们。人家既进不来门也就不会知道,我们家的毛主席像打了。”
“看来也只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