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1 / 1)
却见紫鹃正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看着黛玉笑道:“姑娘该喝药了,已凉了半会子了。”黛玉接过碗盏,喝了几口,便放下了。紫鹃看了看碗中,说道:“姑娘好歹喝光它才好,这药虽苦,却于姑娘的身子有益。我且给姑娘拿一颗梅子来。”说着,从架子上的一只红釉小瓷罐中,用帕子包了一颗梅子递给了黛玉。
黛玉将碗里剩下的药汤喝光后,便把梅子含进了嘴里,笑叹道:“如今可好了,一个倒下了,一个接了班儿来了,有了你们两个丫头在我身边,想必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儿了。”紫鹃笑道:“姑娘这是说哪里的话了?老太太既把我给了姑娘,从此以后,我便是姑娘的人了,岂有不为姑娘着想的道理儿?我虽不及雪雁妹妹聪慧,却也知,姑娘若悲,我便不喜;姑娘若喜,我便知足。只要姑娘的一句话儿,我纵然爬刀山下火海,更无二话。但只求姑娘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只要姑娘的身子骨儿强健,便是我们做底下人最大的福份儿了。”黛玉点了点头,将碗递回给紫鹃,轻声笑道:“素日只当你不爱言语的,如今看来,竟也是个话痨子。”紫鹃道:“原只为宽解姑娘、引得姑娘乐一乐便好,姑娘此刻竟笑话起我了。”说着,假意撅了嘴。
雪雁在一旁听了半晌儿,不禁微微的起了些醋意,想着自己才不过歇息了四五日,这紫鹃便已俨然有取代她的意思了,遂忍不住轻轻地笑说道:“紫鹃姐姐的手巧,嘴也巧儿,这贾府里头,怪不得是人人都称颂着你呢。不似我,傻子般儿的,自以为带着一张巧嘴儿出的门,末了,却挨了满身剐回来了,连姑娘都跟着我受累受气的。”紫鹃忙道:“妹妹这话儿是从何说起的?想这府里头的,谁没有过挨板子或是掌过嘴儿的?便是那袭人姐姐,素日里再老实敦厚不过的一个人儿了,如今不也被贬到了宝二爷的屋外头去了?妹妹很该看开些儿才是,日后学着谨言慎行也就罢了。”
雪雁幽幽叹息着说道:“太太既瞧着我不顺眼儿了,只怕我在这府里头,也是住不长了的。”黛玉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这小蹄子,莫非是想回扬州城了不成?”雪雁看了紫鹃一眼,并不说话。三人默然了半晌儿,黛玉忽又怅然说道:“前儿夜里,我恍惚间梦到了父亲,竟像是病重了的样子,想着我如今在这儿,一住也有三年多了,竟不曾回去瞧过父亲一眼儿,真真是不孝至极。”说着,不由得垂了泪。
紫鹃劝道:“姑娘可不能这般儿想。姑娘在这里虽是一住三年,然一来是为着替夫人在老太太跟前儿尽孝;二来也是应着老太太所说的,这里兄弟姊妹们众多,又有嬷嬷教养,习学起居也皆有人陪伴,更可略减姑娘的思亲之愁;三来老爷虽好,究竟是个男子,总有许多不便之处,况姑娘既得了老太太的照顾庇佑,自也能替老爷减轻了一番烦忧。姑娘可细想想,是不是这番理儿?”
黛玉未答,雪雁已在旁轻声问道:“姐姐说的教养嬷嬷是哪一个?怎么我竟不知姑娘还有个教养嬷嬷在身边伺候着?”紫鹃一时语塞,笑道:“想是妹妹不曾留意,宝二爷屋外头的奶娘李嬷嬷,便是老太太指给姑娘的教养嬷嬷了。只是这李嬷嬷平素里仗着自己是宝二爷的奶娘,故而略有些懈怠,怕是也有的。”雪雁淡淡笑了两声,也不言语。紫鹃遂又劝慰了黛玉几句,便自行做活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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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数日过去,这其间,宝玉先是为了袭人被贬至外屋做了个粗使丫头,而气恼跌足,后又听说雪雁被打了三十板子,竟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了,掀起帘子便要进屋探视,好说歹说才被紫鹃死拉硬拽地拦了回去,嘴里忙不迭地叫道:“我的小祖宗,如今姑娘和丫头们都已大了,凡事也都该回避着些,哪有这般直通通便往屋里闯的道理儿?”急的宝玉只得在外间大声嚷嚷着:“雪雁妹妹,可是疼得怎样了?”紫鹃在一旁笑道:“二爷放心罢了!宝姑娘送来的药丸最是灵验有效了,这才涂了不过七日,伤口上便已收肌结疤了。”宝玉顿足叹道:“好端端的,把个袭人姐姐给削了月例,赶到了屋外头,又把这雪雁给痛打了一顿,如此这般儿,竟是要拆家了不成?我这个泥巴儿做的人,尚且没有挨板子,如今倒把两个水做的女孩儿家,赶的赶、打的打,我竟不知这是做何道理了?想着定是要让我不得安生。罢罢罢!从此都各自散去了才好,我也不用再操这劳什子的心了。”说着,竟用衣袖擦着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来,把紫鹃弄得是哭笑不得,少不得劝道:“好好儿的,又哭什么了!知道的,是谓你心疼丫头们,不知道的,还只当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正闹着,凤姐儿从屋外走来,未语便先笑道:“是谁欺负了宝兄弟?看我不拧了他的脖子下来。”紫鹃笑道:“可巧二奶奶来了,宝二爷正为着袭人姐姐挪到了外屋做活儿,伤着心呢!”凤姐儿拉过宝玉,笑骂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不过是个丫头,赶明儿你若要,我便把我屋里的丫头都送来给你可好?”宝玉叹着气,说道:“袭人跟着我这么些年,到了儿,不说给她个好归路,却反倒落了个谄媚蛊惑的名声儿,我正为着这个气恼,二嫂子却还来笑我。”凤姐儿说道:“这两日老祖宗的气儿还没消,你若果真心疼袭人,等过了这阵儿,再去求求老祖宗也就是了,还值当为这点子小事哭的?”说着,拍了拍宝玉的肩膀,笑道:“正经赶快回去罢了!才听见说老爷正派人四处寻你呢。”说完,推了宝玉一把,宝玉忙疾步走出了屋去。
这边凤姐儿因又问紫鹃道:“你家姑娘呢?”紫鹃笑道:“大奶奶一大早就把姑娘给拖走了,说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在,竟是要成立一个什么‘诗社’呢。姑娘本不想去,好说歹说的才被大奶奶劝走了,又说不用我在跟前儿伺候,只叫我在屋里头照顾雪雁便是了。”凤姐儿点了点头,笑道:“我才在园子里头逛了半天,想着也有好些日子没来看过林丫头了,便巴巴儿的跑了来,谁想她竟又不在。”说着,凤眸轻轻一转,笑道:“你且给我沏壶好茶过来,巴巴儿的跑了这半日,竟有些口干舌燥了,我知道你家姑娘的屋里头,是藏了些珍品的。我也正好往里间坐坐,顺便瞧瞧你雪雁妹妹去。”紫鹃笑着答应了去了。
雪雁自从被挨了板子之后,黛玉为让她安心静养,便命她睡进了里屋。凤姐儿遂悄悄走入,及至到了床边,却见雪雁正半仰着头,坐卧在床上,脸色惨白又神情寡淡的样子,忍不住便眼圈儿一红,落下了几滴泪来,轻声说道:“你如今便是好些了,也该正经躺下歇息着,何苦这般躺不躺、坐不坐的,倒让人看着心疼。”
雪雁见了凤姐儿,本想质问一番,为何要栽赃嫁祸她偷听了秦氏一事。后转念一想,她不过只是个丫头,如今有何资格去质问凤姐儿?就算凤姐儿果真是嫁祸给她了,难道她还能让贾母打还凤姐儿一顿板子不成?且既已吃了哑巴亏,倘若日后要报仇雪耻的话,今日又何必做出一番深恶痛绝的样子来?吃一堑,便该长一智了。这样想着,脸上也不露喜怒之色,只是淡淡地笑道:“二奶奶如何竟为我哭了?原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和太太并没有教训错。若果然再容我这般放纵下去,不仅是害了我,更是害了我家姑娘了。”
凤姐儿坐在床沿上,抹了抹眼角,叹道:“我也是那日一时糊涂,只说了句你在蓉大奶奶的角楼后头解了手,不成想太太便记上了心,竟在老祖宗面前告了你一状儿。我待要替你分辨几句,太太的脾气你又是知道的,竟不容我插嘴。且你细想想,我若是存了心的要害你,又何苦等到那时?素日里,我待你家姑娘如何,待你又如何,你也该明白。我若果真将你害了,莫非还于我有何好处了不成?如今见你被打了,我这心里头,便似被人抡了一锤子,只怕你要疑我。”雪雁叹了口气,微微笑道:“我从未疑过二奶奶,便是老太太和太太,也是不敢去恨的。我不过是个丫头,主子们既说我是僭越逾矩了,便理应受罚。二奶奶如何竟自责了起来?这般说话儿,倒像是我怨怼着二奶奶似的。”
凤姐儿原以为雪雁见了她时,必会质问她一番,谁想不但没有质问,反倒是逆来顺受的样子,心中不禁觉得暗暗纳罕,嘴上却笑道:“你既能如此想,竟果真不枉了往日里,老祖宗与我都疼爱了你一场。只是这里,少不得又要劝你一句,如今太太既有心要治你,你很该收敛着点,莫让自己成了她的眼中钉儿。便是那周瑞家的,素日里连我都要给她三分笑脸儿看,你却对她冷口冷面的,竟也该改改了。”
雪雁惨笑了一声,叹道:“二奶奶再别提那周瑞家的了,如今我的这条腿,怕是已残了,竟是要拜她所赐呢。”凤姐儿吃了一惊,不禁问道:“如何这腿又残了?素来挨板子,只是打在屁|股上的,怎么又打上你的腿了?”雪雁低了头,叹息着说道:“既是犯了错儿,挨了板子的,又哪管你是屁|股还是大腿的,不过是凑了三十板交差罢了。”
凤姐儿听了这话儿,想起王夫人的手段,不由得又是红了眼圈儿,遂擦着眼角,说道:“你且好生养着,既是打重了的,便也别急着下地儿,趁此机会,多歇息两天儿,要什么、缺什么,只管让你紫鹃姐姐找我去拿就是了。”雪雁忙欠身笑道:“二奶奶挂心了。只求二奶奶别为着我这个丫头伤了神才好。”凤姐儿点了点头,又略劝慰了雪雁几句,也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