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1 / 1)
王夫人一听要唤袭人来,忙赔笑着说道:“老太太,如今荷包儿的事既已弄明白了,又何苦把袭人叫了来?竟没的让她害臊。”贾母道:“这大清早的,我只当有什么大事儿了,巴巴的把我们几个人都弄了来,原是一场冤案。如今既顺藤摸瓜理出了条线索来,太太竟是要眼看着它断了的不成?且素来宝玉屋里的丫头便是最多的,也很该清理清理了。有那不好的、惯会狐媚人、年岁又渐长的,或该配个小子、或是给些银两让家里人接了去、又或者干脆打发走罢了,难道竟要由得她们祸害了宝玉不成?”
王夫人听了贾母的一番话,顿时垂首站在一边,一声儿不敢再言语了。等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袭人便已匆匆赶来了,见到雪雁尚兀自跪在贾母身前,先自一惊,又见到贾母脸色不善,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却仍是装出一副笑脸来,盈盈福身道:“请老太太、太□□。”
贾母斜着眼看向袭人,淡淡问道:“宝玉此刻去了学堂里不曾?”袭人笑道:“才李贵与茗烟两人,护着宝二爷去了。”贾母又问道:“如今宝玉的屋里头,总共有多少丫头来着?”袭人想了想,答道:“麝月、秋纹、晴雯与我四个,是在里屋伺候宝二爷起居茶水的。另有四儿、坠儿与春燕几个,往常并不进屋,只在外头做些粗笨的活儿。”贾母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比宝玉长两岁,今年也有十五了?”袭人点头道:“过了明年春天,正满十五。”
贾母冷笑一声,说道:“我往日瞧你,只当你是个一声不响的闷嘴儿葫芦,又想着你虽不灵巧、却胜在老实,便将你给了宝玉。谁想原来也是个狐媚子般的人,不说好好伺候着你主子,却成天变着法儿的谄媚蛊惑他,可是我竟看错你了。”袭人一听此话,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垂头道:“老太太,我素日跟着宝二爷,自问并没有做任何谄媚蛊惑之事,只不知老太太从何处听得了这些个谣言?”说着,看了一眼雪雁。
贾母道:“既说不是谄媚蛊惑,你却绣着这个玩意儿,是要给谁瞧来着?”说着命雪雁将荷包拿给了袭人。袭人接过荷包,只看了一眼,便紧紧攥死在手心里,泪流不停地哭道:“我只绣过一个这样儿的香囊,便是那香囊,也是留给自己的,并不曾给宝二爷用去。”贾母道:“你如今岁数也大了,心思也活了,再不像从前那般蠢蠢笨笨的,倒很是让我放心了。既说已到了及笄之年,就该配个小子离了宝玉,或是给你些银两打发了你回家。你又不是我们贾家的家生子儿、世代为奴的,索性今儿我便开了恩,让你哥哥嫂子领着你家去竟也罢了!”
此言一出,王夫人、袭人与雪雁三人都是再也料想不到的。那袭人更是涕泪纵横,以头抢地道:“老太太这般让我出去,竟是把我往后的脸面都撕了去了。我既被哥哥嫂子卖进了贾府,先是跟了老太太,后又跟了宝二爷,从此生是贾府的人,死是贾府的鬼。老太太若要赶我出去,竟是逼着我去死了。”贾母颤声道:“你如今也能说会道起来了!既知我把你给了宝玉,便该安安分分的伺候着他,如何竟背地里搞出这些幺蛾子来?”袭人道:“我自问不曾与宝二爷有过逾矩之礼,请老太太明察。”
雪雁在一旁听了,轻轻笑道:“姐姐左一句‘自问’,又一句‘自问’的,果然便是个老持成重的圣人。只是我竟不知,‘不曾有过逾矩之礼’这句话儿,姐姐是如何说出口的?想来那日在碧纱橱中,必定是我看错了的。”袭人顿时满脸通红,一声儿不敢再吭。王夫人在一旁鉴貌辨色,心中已明白了一个大概,便对着贾母笑说道:“这袭人既是跟了宝玉的,自然日后便是宝玉的屋里人了。纵然有些逾矩的地方,只要是一心为着宝玉,倒也无妨。”雪雁在心底淡淡地笑了,却不再说话。
贾母在贾府里头坐镇六十多年了,如何不知这其中的猫腻,听了雪雁的话,又看了袭人的脸色,便知袭人已与宝玉做过了那等云雨之事。又想着王夫人如此袒护袭人,必是两人早已心照不宣、互相勾结了。这贾母素来是不喜王夫人的,觉得她少言寡语、木讷蠢笨,又因着袭人也是个这样儿的人物,想着安在宝玉的屋子里,倒也不怕她教坏了宝玉。谁想如今,却见两个闷嘴儿葫芦般的人,竟联手将她的心肝肉儿宝玉,牢牢地拿捏在手心里头,不由得心中一阵气苦,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看着袭人,缓缓说道:“你虽是我派去服侍宝玉的,论理儿,便是有些逾矩,想着将来是要做他屋里人的,我也不该多恼你。只是那宝玉方只有十三岁,他父亲又是成天教导着要知规守矩的一个人,这些事儿,倘若我尚蒙在骨子里头竟也罢了,只是如今我既已知晓,若再由你放肆下去,日后他父亲便少不得要埋怨我纵坏孙子、教坏丫头了。因着你还曾悉心照料过宝玉好些年,今儿便只减了你的月例,你且随着那坠儿、四儿的,在宝玉屋外头做些粗活竟也罢了。从此却不必再进宝玉的屋子里去了。下去吧!”说着,挥了挥手,似已不愿再多看那袭人一眼。
袭人听后,整个人心如死灰般,嘴里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磕头垂泪,把个额头磕得鲜血淋漓的。王夫人在旁看得不忍心,说道:“你先下去吧!等老太太气消了,再来求求老太太便是了。”袭人只得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才抽抽戚戚起身而去。
这边贾母因又问道:“我记得那晴雯,也是旧年里头,我给了宝玉的?”王夫人小心地答道:“正是。这晴雯素日里见她,便是有些轻狂的、常爱打扮得莺莺翠翠、花红柳绿的模样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的。”贾母道:“可是那个眉眼儿有些像林丫头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记性好,正是这个丫头。”贾母点了点头,说道:“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家,又有哪个不爱打扮得红红绿绿、莺莺翠翠的?我便瞧不得有些个成天素服素面的,好似嚎了谁的丧儿般,竟让人看得浑身不自在。既说是她,倒也罢了!袭人那个缺儿,便由她补上便是了。”
那王夫人因平日里便不喜穿红着绿的,又自谓是贾政之妻,虽不曾当家,却毕竟也是个有头有脸、说一不二的人物,便愈发的自重身份起来。且成日里打扮得老持成重不说,更是清汤寡水的一色银灰斜襟褂子,春夏秋冬日日如此,只不过是内里的夹袄略有增减罢了。偏是她胞妹薛姨妈之女薛宝钗,也是个自云守拙、不喜打扮的人物,虽年方只有十四岁,然房屋里头四壁空空、毫无挂饰,自己又是个素面朝天、淡服出入之人。故而此刻,王夫人听了贾母之言后,顿时觉得芒刺在背,心中暗惊,疑着贾母恐怕是在指桑骂槐了。又听见说,竟是要将那素来便瞧着碍眼的妖精晴雯,去补了袭人的缺儿,心里头的一股怨气儿,倏忽间就已顶到了喉咙口,却兀自不敢非议,只低垂着头,忍气吞声的样子。
贾母因见王夫人没有吭声,便把周瑞家的、鸳鸯、琥珀及所有的丫头媳妇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了王夫人与雪雁在屋内。三人默然了半晌,贾母才对着雪雁缓缓地说道:“把你留下来,不为别的,只是少不得要教教你一番规矩罢了。”雪雁还只当是与添财儿的那件事儿,便带着泪花儿笑道:“老太太纵是不说,我也知道,姑娘屋里的东西,但凡丢了再不能用的,便该立刻烧了才是,断不能给旁人拿去的。”
贾母点了点头,说道:“这倒也罢了。事关风化,你们这些个丫头小子们,又是一年大过一年的,平日里便该警醒着些,姑娘们都未出嫁,闺阁里的物品,不论是你们的,还是姑娘的,倘若流了出去,都是要坏了名声儿的。若有再犯,可是断不能轻饶的。”雪雁忙道:“老太太今日教诲,我一定铭记于心。”
贾母看着雪雁,叹了口气,也不言语。凝神了半晌,脸色忽又严厉了起来,怒叱道:“只是如今另有一桩子事儿,却是要狠该给你一顿板子才行!”雪雁惊道:“不知是为着何事,竟惹老太太动怒了?”贾母厉声道:“那日你与林丫头、凤丫头两个,可是去东府瞧了你蓉大奶奶不曾?”雪雁顿时一惊,心中暗思,自己在秦氏的角楼后解手,原是无意中偷听到了秦氏与贾珍的事儿,然自觉并未漏过任何的口风,纵是当日凤姐儿问起她时,也只一口咬死了,说是在解手而已,如何这会子,贾母竟会拿这个做起了文章来?心底虽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回道:“因蓉大奶奶那日正有大夫在屋里头看病,故而未曾请见。”贾母脸色更冷,问道:“既说是有大夫在问诊,何故你又跑去那后窗墙角根儿下偷了听?素日你林老爷在府里头,莫非也是这般教导丫头们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