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随后是《从塞纳河到翡冷翠》,我喜好他把
自己的尊相与情景作对比,他喜欢自己怒发冲冠或者张牙舞爪的样
子,一点不需要别人很重视的斯文。这几本书的文字多是图说,能
感觉到处是睿智与俏皮,知道这“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非常人可
以达到,但并未想到先生写成一个长度的文章会是什么景象。事先
也听说他称生活中文学排在第一,雕塑第二,木刻第三,绘画第四
,绘画排在最后是因为它可以养活前三样。
于是专门用半天时间读《比我老的老头》。读第一篇钱钟书,
我惊异于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对另一个比他占有更多知识的人会是那
样真挚的仰慕。第二篇张乐平,读到更深的一种感动:一个人与另
一个人的几十年始终那么美好,那样的饶有趣味,谁能几十年始终
看到一种阳光沐浴的景象呢?第三篇从李可染写整个大雅宝胡同,
则完全被其中描述的那种集体迷住了——从老到少,全部沉浸在温
馨之中。我由此读懂了黄先生今日的“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是在
多少厚积之中。他的文字,不是绮丽,不是清奇,不是练达,也不
是深邃。那是一种自然而被温暖真情包裹的叙述。一个一个老人的
几十年,好像都在这样一种宁静的阳光蕴籍之中,即使最严酷的日
子也完全被这阳光耀亮。我读完此书后与应红说,最深的感触是,
黄先生看任何一个人,看到的都是其好处,他总在低处,而且中间
没有一丝阴影,完全是情性所至。这本书里篇幅最长的是写他的表
叔沈从文,也不知怎么反而没有大雅宝胡同、张乐平、许麟庐等那
样动人。也许是距离太近,被他表叔过多遮蔽的缘故。
我至今不认识黄先生,倒是有过邀请去见老人的机会,总觉得
既不是自然的相遇,也不必一定刻意要去拜见。与黄先生最近的丁
聪老先生夫妇倒是很熟。问起沈先生对黄先生的评介,答曰:才华
出众、精力旺盛,画画、写文章、做雕塑、还不误盖房子,盖了一
处又一处的大房子,我们都觉得他盖房子有瘾。丁先生更是一句话
:“没见过这样的人!”
黄先生年轻时先画漫画,然后做木刻,他的木刻真力弥满,很
有粗旷的野气。文革时期画过猫头鹰之后,显然入迷于“远引若至
,临之已非,少有道气,终与俗违”的境界。这境界引领他上年纪
之后,要不就是最简洁的构线,要不就是最艳俗的泼墨,再加上那
种夸张造型的雕塑。几般武艺恣意放浪,最平庸又最睿智的线条与
最艳又最冲淡的色调能同时挥洒自如,真所谓“持之非强,来之无
穷”。我读到过黄先生说傅抱石的手法,他说傅先生是先洒水、泼
墨,等干之后,把它团起来捏成一团;然后再压平,拿笔在上面扫
,挂起来找雾、找远近的距离,找水流、瀑布;再把空濛的东西剔
出来,加上很小的树、更小的房子与人。他在研究西方现代抽象画
之后,比喻说抽象画是“加了各种颜色的锣鼓点子”。他说高更的
颜色理论跑到了彩色胶卷之前,蓝颜色与黄颜色合起来是绿的,如
果蓝点子与黄点子分开点,老远看绿颜色就动了,跳起来了。而塞
尚的形体是一块块堆积起来,以一块块颜色增强体积感。这样聪明
的洞见之后,黄先生说他表现的是形体、调子、质感、虚实、纵深
关系与他们的运动。他说他表现的就是调子,调子就是深浅,一块
一块的颜色,深浅不一的微妙调子,这就是一张画。他说他表现质
感,粗的细的,这又是一张画。这种中西杂烩给了他放荡的自如。
黄先生到老了,让我佩服的是锐气与气势犹在。经过那么多年沧桑
,一个人的野性与棱角似乎无始毫磨损,泼墨酣畅到仍能令一墙走
烟连风逼你而来,而寥寥数笔又能“超以象外,得以环中”。而且
还是完全真性情,毫无刻意委曲求全之处。
黄先生把他在绘画中追求的境界归结为“清丑顽拙”四个字。
我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这四个字中,我体会“顽”是重心。我常
听认识黄先生的人说他“好玩”,无论做什么,都是一种顽童心态
与一种玩物手段。玩在其中,各色杂等就皆为追寻,一点负担没有
;一点负担没有,年龄也就好比悠悠空山回音,在身上留不下什么
痕迹,老了老了照样鲜蹦活跳。黄先生说他几十年开过音乐、拳击
、摔跤讲座,也讲过地质学、林学与昆虫学,他说他依仗的是“童
叟之言,百无禁忌”,认识他的人都说他的好处在不仅童叟,而且
身边匆匆流过各色杂等总在有滋有味之中。这童、趣、滋味合在一
起,就大雅大俗,生气远出,澹不可收。平时见到黄先生的照片,
总是眯缝着或者斜着眼叼着烟斗默然沉思的样子,好像不太轻松而
过于高古。他自己说他喜欢烟斗,走到哪里收到哪里,已经积聚近
四百个之多。而近日翻到应红的先生李辉记《黄永玉:走在这个世
界上》一书,见到其中老人像鹰一般弹跳,离地三尺之高的照片,
真是可爱得一塌糊涂。问应红,这两者形态哪者更接近黄先生?答
曰:他最喜欢的,一是拳击二是赛车,你以为呢?
(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03年第36期)
附:
黄永玉一个人怀念一群老头
作者:北京娱乐信报
80岁的黄永玉先生老树发新芽,新作《比我老的老头》将钱钟
书、沈从文、李可染、张乐平、林风眠、廖冰兄、黄苗子等友人一
一细数,风趣的语言、不羁的插图仍是一贯的黄氏风格。
该书自七月出版至今已再版一次,目前许多书店都已售罄
并等待第三次印刷。一个本该属于上个世纪的老头儿何以有如此大
的魅力?
几天前记者远赴京郊,对黄老进行了独家采访。
现场
万荷堂主独乐狗窝
黄永玉曾戏言道“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
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事实上他常住的家就有四个:北京
的万荷堂、湖南凤凰的夺翠楼、意大利的无数山庄以及香港的小居
,从网上陈列的图片看,每个家都是一件大师级艺术品。
穿过初秋的薄雾和开阔的绿野,一片青砖吊角的仿古建筑
海市蜃楼般出现在视野中,仿佛一首偶然遗落在华北大地上的江南
小令,两扇敦厚结实的大门和满壁绿萝将尘世喧哗隔绝在外,这便
是有名的万荷堂了。
随着拍击大门的声音,有犬吠之声如雷响起,有人打开一
扇门,未见其人,先见两条狗敏捷地探出了头。待被领进大门,才
发现通向正屋的青石路上有十几条种类各异的狗或坐或卧,有的肥
壮如熊,有的精明似狼,此时都警觉地起身围住我们狂吠不止,有
的还立起前腿搭在人肩上。
走数十米,一道大门将狗们关在外面,豁然进入一个世外
桃源般的世界,除了花香鸟语就是蟋蟀的低唱,左手是书房,右手
则是题为“夫子居”的会客室。黄先生的儿子黑蛮为了筹备父亲的
画展特意从香港赶到北京,个性随和善良的他早笑盈盈地为我们打
开“夫子居”的门道:“先生正等着呢”。突然觉得脚后跟有些痒
,“矮大,出去,你怎么进来了?”原来一只类似沙皮狗的家伙一
直尾随在后面。黑蛮说黄先生酷爱狗,各个家里无不有狗,且一养
就是一二十只。
屋子格外高大,一扇拱形透明天窗将这足有二百平方米的
大屋子隔为会客与卧室两个区域,有淡淡的雾气若有似无地透进来
。屋内的陈设让人目不暇接,一柜子战国时期的古陶、雕花隔扇、
超级大的金丝楠木床、自绘的近十米长的荷花图、意大利宫廷青铜
吊灯、低矮的宋朝款式桌椅……
正打量着,一手拿着烟斗的黄老快步迎了过来,洪亮的声
音、有力的握手让你丝毫不用担心这位八十岁老人的健康。我们笑
言这足有六亩之地的万荷堂可比过去的地主还阔绰,老人爽朗地乐
了:“我这其实是狗窝。本来在三里河有套房子,之所以又在北京
建这个家,当初完全是为了我的狗。我当时有两条狗,因为是外国
血统,都长到了三百多磅,实在没地方养它们了,就托朋友在京郊
买块地盖几间房,没想到越盖越大,最后这儿也舍不得,那儿再添
一间,就成了现在这样。”对话
●有感而发——
朋友故去,写作是为了怀念
记者:您现在的这本书非常畅销,有人说卖的是书名,您
怎么看?黄永玉:其实出这本书只是因为手头有足够的文字了
,刚好编辑又在约,就结成集子出了。我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知道什
么书好卖,人们都在看什么。老朋友走得越来越多了,我写稿多是
因为要怀念他们。至于书名,《比我老的老头》是我想出来的,后
来又想改叫《让我们一起变老》,可是出版社说原先的好,就留着
了。
●自我感觉——
我自己就是一只蚂蚁,连蜜蜂都不是
记者:在书中您写到的都是长您14岁的钱钟书和张乐平,
他们在中国文化史中地位非凡,与他们相比,您如何评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