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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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染先生其实是有一种农民性格中的聪明和纯朴,勤劳是他的
天性。作品因之显现出厚重的民族魂魄。所以,面对着他的作品时
,就无法拒绝迎面袭来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涛如此,傅
山亦何尝不如此?
一九五三年我初到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可染先生夫妇是我
们第一个相识的邻居。他的第一个南方写生画展,登在《新观察》
杂志上,我荣幸地写出第一篇评介他的艺术创意的文章。不料三十
几年回到香港后得到他逝世的噩耗。他对我的友谊和我对他的尊敬
,令我在不方便回去祭奠的情况下,写一些往事作为纪念。
这是他生前几次希望我做的事。佩珠夫人会记得的。
给这个党员打分
一九五三年我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作,第一次上
美院去见人。如何见法?见谁?我都不清楚。在接待室等候,进来一
个高个子、长脸、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不太笑的角色,同我握了手
,坐下,说话了:欢迎你到美术学院来工作,噢!美术学院这个环境
很好嘛!嘿嘿(笑了一点)!可以学习和锻炼嘛!明天你来院办手续,找
一位名叫段锦云的女同志。我叫丁井文,是负责院长办公室的工作
人员……有什么顾虑没有?我摇了摇头。
“那么,再见!”握手。
一路上,有几个词让我弄不清楚,“学习”,为什么学习?我不
是来教书的吗?“锻炼”,有什么好锻炼呢?我身体虽不说肌肉发达
,对付一两个人倒还够用,怎么把这事说到一起来了?还有“顾虑”
?到美院来工作有什么好怕?
以后,漫长时间理解许多概念和我原来理解不一样。这是种全
新的生活。从那一天跟老丁见面起,我真是兴奋到了家;见生人不
生,见熟人不熟,见怪不怪,我好奇之极,我全盘接受;都是一家
人,自己人了,哈哈哈!
我几十年之后才发现,从香港回来的这个行动,给人的印象并
不简单,只是没有人提醒我,也可能的确心无城府,一心只想刻木
刻、教书,觉得这日子旷古未有,开怀万分。三四十年时光直到大
家发现香港也不光是出产游手好闲、出产特务的地方……虽然生活
的坑坑洼洼不少,真诚对待我的心地、我的工作的好人毕竟是多数
。尊敬的老丁就是一个。
我和他的交往不多,朋友告诉我,他总在暗中照顾我的政治生
命。也许他认真看过我的档案;也许由于艺术同行的真诚的某种共
同性更能体恤千里归来者政治上幼稚的报国之心……
说良心话,除了人所共知的“文革”灾难之外,几十年来较之
许许多多道德高尚、创作优秀的不幸的同行,我算是走运之极的人
了。
老丁跟我一道工作的时间不长,他很快被调到筹备美院附中的
工作中去,再不久就正式成为那个耗费他一生精力、一代又一代的
娃娃头目。这些娃娃,今天做爷爷的做爷爷;做奶奶的做奶奶。百
子千孙,老丁也恍眼九十岁了。为此,他真是如古人所云,费尽了
移山心力。
照一般官场行话,他是很有“前程”的,换了别人,做梦也够
不着这个境界。他原是搞美术的,于是就死着心要搞美术。不知是
马克思在天之灵看上他,还是秦叔宝、尉迟恭相中了他?当时负责中
央警卫团工作的汪东兴同志,一定要老丁担任“内卫连指导员”工
作。讲明白点就是去担任保卫毛主席和几位中央领导同志的安全工
作。
汪东兴慧眼识英雄,老丁也没辜负老汪的厚爱;原本干革命是
不讲价钱的;但汪、丁却暗中有个交易,丁说:去当指导员可以,
你要答应我,进北京后,还得让我继续搞美术工作!汪东兴英雄识英
雄:好!我答应你!
老丁呀,老丁!御前侍卫之长是前世几时修来?古时候要买这个
美差你晓得要花多少银子?顺这架梯子往上爬,进了城,若干年后,
做什么官不成?瞧那些可爱的老乡:“挑担茶叶上北京”要走千里万
里,见不见得着毛主席还是个问号。国庆节上百万人只能远远瞧着
站在城门楼上的毛主席,一年就这么一回,还那么眼泪汪汪的。你
瞧你多死心眼,搞什么美术?置天天在毛主席身边的幸福于不顾,假
如我是那位汪大哥,我根本就可以耍赖皮说从来没说过进城后让你
画画的事!再说!再说!就问你的党性到哪里去了?眼看任务这么紧张
,阶级斗争如此尖锐,帝国主义虎视眈眈,你居然还有这种存心?是
可忍,孰不可忍……偏偏汪大哥又如此之说一不二的守信用,这一
下,你瞧你,陷在美术界拔不出脚了吧?
老丁倒是从来不吃后悔药的,且越活越高兴。既然投了美术之
胎,不免搅乱了原有的级别、制度和章法,在几间既破且旧的老房
子一住几十年,他的部下,背过的娃娃都当司令员了,老丁好像躺
在快乐的南柯一梦中,那么满意。外人听说到老丁的故事,又见到
老丁这个人,真会异想天开地说,他是什么、什么、活化石……他
原来的老关系、老上级、老部下,弄一套体面的现代化住房,也只
是一句话的事,他想都没想过。在他的世界里,“淡然”已成习惯
。没有李玉和的大义凛然地唱着真理;也不像“酸葡萄”故事中的
狐狸半肚子醋劲和一嘴风凉话。认识他的人,常有幸在大街上见到
他骑着一辆老旧自行车擦身而过。因此,不止一次地摔断手脚,上
医院吊腿、上石膏,一个月两个月,出院再骑着那辆心爱的老朋友
回家。
帮助朋友、爱护朋友,以朋友的成就为乐,以朋友的倒霉受难
为忧。朋友挨批,接受审查,被揭发,他跟着朋友一齐“登”上《
人民日报》。朋友日子好过了,把他淡忘了,他会说:“人家这么
辛苦,这么忙,不该去打扰他……”
“文革”期间,他的一群从小看大的学生写了一篇文章,控诉
他,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题目,我为他寒心,他却说:“唉!那时候
他们没有办法啊!由不得他们啊!”
他画得一手好水墨,尤其是麻雀特别精彩,他并不急于让人知
道,换了别人,老早自吹是“麻雀丁”了。
以前,他处理“党务”时,是位出名严正、认事不认人的人,
那点洞察能力与通达的胸怀常为共事的人所赞赏。
对真正的朋友和青年们,他却是那么坦荡和诚实。像一颗长满
阔叶的春天的大树。
我好多年前曾经说过默祷他长寿,如果年岁可以捐献的话,老
丁!拿我的年岁去吧!他活得比我有价值,我高山仰止!
一个人的道德是天分,由千种万种因素形成。固然,好书、好
老师、好朋友……是良好的诱发剂,但不是根本;恶人康生也有学
问,也有雅趣,会书法,懂戏曲,你只想想他眼镜背后面透露出的
凶光,还有胆挂牵你甜蜜的家庭、可爱的儿女、亲密的朋友、温馨
的书斋吗?所以说康生这玩意儿是太平年月的死敌。他是灾难的代表
。他不应该也不配是个共产党员!他心坏!
我为老丁这个共产党员自豪!不吹牛,我认识他,真的认识他!
2002年12月2日于北京万荷堂
到苗子郁风家讨债
苗子郁风兄嫂要在香港开书画展,我自告奋勇说要写一篇文章
。这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日子近了,除掉郁风画的那幅德国风景
之外,所谓“画展”中的几乎所有作品我都没有看过;没有看过而
要介绍画展,有如看过画展之外行硬要逞能评画一样无好下场,这
事我是从来不干的。我自己不上别人的当,也不拿当给别人上。
好朋友之字画,用不着当着好朋友称赞,就好像天天早上吃早
饭时面对着自己漂亮(假定)老婆说:
“他妈的,你真漂亮,简直像天仙!”非挨一顿臭骂不可!
无聊!愚蠢!
对老婆,要打心里谢谢,如初恋般的永远的爱慕。从年轻时看
她的背影到老,她是你俩整体的一半。漂亮的眉梢边的皱纹和霜染
的鬓角,是你生命中明澈的镜子。苦难到来,不管相距远近,你俩
的心跳是既同步又共振……想到这里,人生多值得欢歌啊!
夫妻间的关系像幽兰,芳香、隽永;朋友呢,更明亮、更灿烂
。夫妻生活,或是像甜蜜而热闹的蜂房,像宁静的林中溪涧;朋友
呢,是大地,是世界的全部……
友情是爱情的扩大。
时光倏忽,几乎喝一声“疾!”就过去大半辈子。十分可惜啊!
好朋友在一起,总嫌光阴不够。一个人应该努力创造是一回事,当
觉悟到应该马上努力创造又是一回事。尤其不愤的是大伙儿的时光
让几个混蛋浪费掉了!——忽然一起老了!痛苦得真令人呼天抢地。
苗子和郁风兄嫂这么一对文雅、旷达的夫妇,能想像他们是从
血海和无尽的灾难中活过来的人吗?对于悲苦、负义、屈辱……他们
只是付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