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一百零八章 月下来客(1 / 1)
“是昙花呃,明月从没见过画得这么漂亮的昙花。”明月凑到屏风前,“冰肌雪骨宿月魂,云淡风清护花神。从来人间只一现,幸卿唯我痴心人。大哥哥,这上面的有章印,就是明月认不得是什么。有个慕字……大哥哥你看看……”
凤如卿走近,瞧了瞧,念道,“慕容青。”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凤如卿思虑再三,终于想明白了。慕容青云,不就是本朝开国最具声名的云王?此人文成武德,得天下大势,原本该是本朝开国皇帝,却不想登基前几日突然暴病,将皇位转于自己兄长,不日便病死。师父向来很少谈及朝廷大事,唯独这个云王和他身边的四将一军师,师父提起过。
“是这几个字,就是这字体怪怪的,我才没认出来。”明月满意的缩回头,“大哥哥,这个人画得真好看!和爹画的一样好看!”
“慕天也善于画花鸟?”凤如卿没见过慕天的画,倒是想起手绢上的花纹,花的神韵很到位。
“爹爹画很多图啦,不过最多就是画花,手绢上那种……”明月到主屋拿了烛台,绕到屏风后,掀帘子进了右偏房内室,“大哥哥,怎么这屋里怎么干干净净的?”
凤如卿从屏风上撤走眼,快步跟进了内室,屋内有一张床和一张桌两把椅,刚刚在外面看见了简单的梳妆台,所以里面没安置,靠墙的桌上有酒壶和两个酒杯,这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摆放还显有几分温馨,很适合夫妻两人独处。床上蚊帐已经破旧,但桌椅上竟然没有灰尘,床上有破旧棉被,凤如卿走近嗅着了霉味,灰尘却不重,床沿和床柱是摸不到一丝尘埃的。
“大哥哥,是不是有人才住过,所以里面被打理干净了?”明月坐在椅子上甩着双腿,手撑头。
“或许。”凤如卿也不确信,只是如果有人住,那那人呢?
“大哥哥,住人的屋子都干净了,我们可以睡了?”明月这会儿就没了精神,有些瞌睡了。
“明月,你要是困了,就上床睡吧。棉被破旧,你忍着点。”凤如卿把明月从椅子上抱来,放到床上,“乖乖脱了衣服,乖乖睡觉。”
“嗯。”明月这会儿就抬不起眼皮了,瞌睡连连,小手抓着衣服又放下,根本就是已经要睡着了。
凤如卿见明月已经这样,就帮明月脱了红袄和小靴,盖好棉被,压好,就这一会儿,明月已经睡沉了,呼吸平顺,小脸微红,小嘴吧了吧,抿着嘴,像是甜甜笑着。
凤如卿看明月的睡容也不觉心中宽慰,唇角不禁微扬,明月和慕天一样,能让人安心。凤如卿轻抚明月的头,见明月真的睡得很熟了,这就端起烛台,离开了右偏房。
回到主屋,凤如卿发现原本尘埃累积的桌面变得光洁,凳子上也少有灰尘,像是刚刚打理过的,惊讶不已。难道是刚刚那阵风?凤如卿心下一思量就做了如是猜测。
虽然这件事无论如何看都是超越常理,但凤如卿在慕天那里已经经历了不少不可思议,所以很淡定的接受了一切。只是关于这座城的一切,凤如卿还是很好奇。灭了烛火,凤如卿跨步出门。
晚风习习,携着阵阵花香飘逸,拂面而过,月光如银,映一院萧条寂寞,世旧婵娟如旧,平生几分感慨。凤如卿缓步至梨树下石桌旁坐定,手抚桌上棋盘刻痕,心思恍然。忽风咋急,梨花如雪纷飞,暇人双目。凤如卿抬手掩目,风静时方放下,忽然树下白衣飘然,束手负背而立,批月光皎洁,绝然尘世恍若仙人,发丝缕缕如银,惹人惊心。
凤如卿起身,错愕出声,“师父?”师父怎么会满头白发?不对,不是师父……凤如卿猛一眨眼,门前梨花树下再无人影,梨花片片,依旧如雪轻扬,月光寂寥,遍洒一树青霜。幻觉吗?凤如卿心中怅然,闭目凝神,一声叹息,“师父,你在哪儿?”如卿依约到了凤凰仙山,你呢?
忽而,吱呀一声,竹门被推开,清秀婉约的女子立在门口,颇有诗书气质,只面上表情微冷,瞥了眼凤如卿便又退了出去,稍显傲然无礼……
凤如卿看着那女子,“君姑娘对吗?”温隽清的贴身婢女。
“既然记得君笉,相必凤公子也还记得在下。”轮椅被推进门来,上坐一病弱少年,面色白如梨花,神情萎顿,唯独双眼颇有慧光。
“温四公子。”凤如卿拱手为礼,颇为惊讶他的出现。
“凤公子不必如此多礼,显得生疏客套,在下和公子有几面之缘,算是相交,且以在下和令师的关系,凤公子更不必拘礼。请坐!”温隽清被身后的君笉推动轮椅到了凤如卿眼前,倦笑道,“我和君笉偶然路遇此地,故而来瞧瞧。”
凤如卿面上只轻浮浅笑,撩袍坐下,“温四公子此去何地,会偶然路过此处?”
“沙雪镇。”温四公子笑道,“沙雪镇酒祭颇为难得,据说承四千年前古风习俗,故而想一探。”
“最近风雪交加,本不宜外出,温四公子年少,又身上堪忧,更不该冒险。”凤如卿说不清对温四公子的怀疑,但此番话是真心为他。
“有君笉照顾,我并不担心什么。”温隽清很平静,那是绝对由衷的信任,可以托付性命。
君笉一双素手抚上温隽清的肩,“少爷。”双目不再有清冷,那般似水的含情脉脉,是人都能看出来,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是她心爱之人。
凤如卿自然也是看得明白的,只是……君笉看起来已经是花信之年,而温隽清怎么看,也不过十二年三岁,这年龄差距似乎大了点。可是想想自己,师父大自己三四十岁,可是自己一样爱她,所以凤如卿也就不觉得意外了。拂手道,“君姑娘也坐吧!我想温四公子也从未当你是下人一般。凤如卿不过是江湖一般人,与你和温四公子一般相交,所以也不必有礼。”
君笉难得的正眼看了凤如卿好一会儿,直到温隽清出声道,“君笉,你也坐下吧。”
“是,少爷。”君笉微低头,坐在温隽清旁的石凳上,目光回复清冷,不看凤如卿,也不看温隽清,目光幽然的看着石桌,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公子,你是孤身一人?尊师呢?”温隽清神情微疑的请教道。
“师父并未与我同行,我也不是一个人。”凤如卿如实道,“旅途劳顿,所以她先歇了。”凤如卿看着温隽清也是苍白的面色,和慕天又几许相似,但慕天是清冷,他其实却给人温热的亲切感,又见他年少,自然多了几分同情,“温四公子,你说你和家师有些交情?可家师向来疏于与人沟通,尤其温四公子是名门正派,必然是不耻去哦秋水宫,不知是何时曾与家师交会?”
“其实……此事略有难言。”温隽清盯着凤如卿看了半晌,“从在客栈那次见你,我就发觉了你的气息已经开始异于常人。”
“气息异于常人?”凤如卿稍感不解,“不知何解?”
“和一般人不同,我是凭着气息来判定一个人。”温隽清含笑,苍白的面上有了几分复杂的神思,“其实每个人都有一种气,从这种气中可以推断出一个人的秉性为人和武功修为等。对你,初见我便知你武功高强,是剑学奇才。但你心性不喜争斗,重情却优柔寡断,注定是个情路坎坷的人。”温隽清往后靠着轮椅后背,闭上眼,不多看凤如卿面上的惊讶,手扶着轮椅扶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沉下,“你的性情有些像我早年遇见的一个人,品貌都如出一辙。”
“你说的……莫不是出尘公子?”听了这一席话,凤如卿就信了温隽清这个人非同一般,也有些明白师父让自己避开他的原因了。
“是。”温隽清唇角微勾道,“可是你比你爹要好,因为你是一把剑,如今尚未出鞘,人以你如温玉,一旦剑出鞘,自然决绝。”温隽清咳了一声,弓起腰。
“少爷……”君笉立刻回神,拿出手绢个温隽清擦拭嘴角的血迹。
“温四公子身患何病?”凤如卿关切道,“有药傍身吗?”
“我是先天不足,后天疗养又不及,所以落下病根,反复这么了这么多年,暂无性命之忧。”温隽清抬起骨瘦的手掌,“但一直药石不济。”
先天不足?凤如卿想起明月,听慕天说也是这般,凤如卿不禁更多了几分对温隽清的同情,“温四公子,夜里风凉,我看你今夜先休息吧!明日若有机会,我们再聊。”
“不碍事。”温隽清摆摆手道,“向宫蠡指正确认你就是出尘公子遗孤的人,就是我。”
凤如卿凝眉,“你为何能确定我就是出尘公子的儿子?只因为我长得像他?说来你送我那画,那张出尘公子的画像为画痴所作,你和画痴前辈有什么关系?”
“你想找画痴吗?”温隽清温和如暖阳的微笑道,“我就是画痴。”
凤如卿僵了僵,看着温隽清愣了半晌,“画痴的年岁该至少五六十了,你应该是画痴的传人吧?”
“不,我就是画痴。”温隽清依旧那般让人无法不亲切的暖笑,“我确实见过出尘公子。”
凤如卿盯着温隽清看了半晌,见他是很认真没有说谎的痕迹,垂下头来又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凝注温隽清道,“若你真是画痴,那你该是个老者了,这世上或许有精通医术的人能驻颜有术,但不可能童颜永驻。温四公子,是江湖上谬传了画痴的年龄,还是你说的并非真话?”
“江湖上没有谬传,我也没有说假话。”温隽清侧目道,“你应该见过你师父的样子了吧?”
“……”凤如卿犹疑了片刻才回答,“我见过。”师父是看上去比年岁年轻了很多,但至少没有像温隽清这般还只是没长成的孩童模样。
“这个世上若有长生不老之法,你该去问你师父。”温隽清语带深意的凝注着凤如卿。
凤如卿再度沉眉,突然才发觉温隽清的双眼带着一股沧桑,那是历经人世的老者才有的倦乏红尘。凤如卿不由得几分犹豫,心底琢磨了一阵,将这件事暂压,换了话题问到,“温四公子,就算你真的见过了出尘公子,你也不一定能断定我就是他的后人。”
“如果你师父没否认呢?”温隽清依旧倦怠的笑了笑,手抬了抬,再绵软无力的垂下,“这件事你去问你师父,自然就清楚了。”
凤如卿再哽了哽,不得不再转变话题,“对了,温四公子,你送了我两幅画,一副是出尘公子的画像,另一幅是月下昙花。不知这第二幅画可有深意?”
温隽清微笑着望向月下的梨花,好一会儿才看凤如卿,“我工于侍女人像,只要我想,任何人我都能画得形神具备,但只有一个人的神采我画不出,那就是那张画的由来。我不善花鸟,见笑!”
“那个人给你的感觉如月下昙花?”凤如卿实在无法从这里就想象出那个温隽清无法描摹其神采的人是谁?只是若论画昙花,温隽清是不若屋内屏风所出的慕容青,甚至神韵把握还不如慕天绣的昙花。但那副画,凤如卿却铭记在心,此刻还能回味那画上花朵的一萼一瓣。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温隽清垂眼神思,似乎在回想,“只是她也是高不可攀的。她的高不可攀不在于她的身份地位多高贵,不在于她有多冷傲,而在于,她不属于尘世,她美得飘渺却又真实,如同月光一般,美好得那么真实却无法描摹捉住。我一直以为,她不能属于任何人,她的美让人不能亵渎,她不是人而是神,以男女情爱去爱慕她感觉都会变成对她的侮辱……”温隽清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投注的凤如卿身上,有疑惑有怅然。
君笉的目光收回,全身心的落在了温隽清身上,只是那双眼除了柔情和疼惜,别无其他。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这个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因为如你所说,她是神。”凤如卿觉得这形容应该是有些夸大其词了,不过从温隽清话里看出,温隽清对这个人有过几分情,看君笉在此,凤如卿也不好追问下去,何况这是温隽清的隐私,自己也没必要追问。“你送我这幅画有什么用意?出尘公子你认为他是我爹,送我这幅画还算有意义,那这一幅呢?难道那个人也和我相关?”凤如卿想不起自己身边有过美得这么迷幻的人,慕天已经算绝美了,但就算慕天似乎也比温隽清形容的少了几分飘渺,师父和慕云也同样绝俗,慕云有那分飘渺不可捕捉,师父有那分不可亵渎,可这三个人都各自差了点,若三人合而为一,倒是师父契合了温隽清的形容,。
“其实这种画不叫月下昙花,叫眼中泪,看久了会落泪。如果你曾经看一个人看得眼睛发疼却舍不得移开眼,那个人美得像是神一般无瑕,却又如魔一般勾魂摄魄,你明知不可亵渎,却偏偏忍不住想占有她,当你分不清爱她是因为的魔障还是她的勾引,在你明知是罪孽还要犯下,那么那个人就是了。”温隽清含笑望着凤如卿,那双饱凝沧桑的眼眸似乎已经将凤如卿看透。
凤如卿脑子有闪过一个瞬间。对,自己曾经看一个人看得眼睛发疼,自己深爱那个人,不顾一切,不顾师徒情谊,不顾违背伦常……其实如果按照自己本来的性子,自己不可能生出对师父的强占心理,可为了这份感情,自己不顾一切,不顾渎师的罪孽,不顾天下人的指责……面对师父的瞬间,自己就将一切道德伦理全部抛下,如果不是入魔又是什么?从小到大,师父都教导自己尊师重道,师父一直是将自己往正道上引,但自己却入了魔,因她入魔……
温隽清看着凤如卿面上的神情变化,欣慰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