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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捷丽卡来不及关上院门,一个苏联军官就站在门外。
确切来说,那是一个美丽的苏联女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有着一张精致的脸和一头短短的精神的金发,笑容如春日的阳光般灿烂。
“这个小女孩看见我们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逃跑---是这个意思吧,我来告诉她,不必害怕我们,我们是来解放你们的,绝对不会伤害你。”
她用生硬的波兰语如此说到,还弯下腰来摸摸安捷丽卡的头,替她整理发夹的位置,还给了她一些糖果,这大概是军官们对小孩子用的惯用伎俩,似乎哪个国家的都一样。
安捷丽卡接过了糖果,用德语对她说了句“谢谢”,然后跑到辛德瑞拉身边,把糖果都给了她,现在,这些都是稀罕物了,辛德瑞拉也很久没有见到。
“天啊,你会说德语,那就太好了,你要知道,我的德语比我的波兰语要好太多了。若非是为了国家的需要,我实在没有精力学习这门语言。我大学里学的就是德语,在野战帐篷里学的波兰语,那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手上沾满血,哪还有心思学习麻烦的东西?”
这是个会哄小孩而且话很多的女人。
她看清辛德瑞拉的脸后,又一次惊叫着把她抱起来,不停亲她的脸,她说:“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了,如果是我的女儿就好了!虽然我还没男朋友,但是当我的妹妹也不错!我会在这里驻扎下来,这样我们还能见很多次面。你是她们的爸爸吗?把你的头转过来,让我们互相认识一下。”
那个女人再次尖叫起来,仿佛公主一般的人物见到一只老鼠在舔她的脚趾甲。
“你病得不轻,就像被机枪打成了筛子还活下来的人!你的身体很不健康,而我是个医生,我觉得我应该把你带回我们的驻地。我们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德国军队遗弃的物资仓库,我们打算把那儿改建成一个医院,用于收治受伤的士兵。虽然你是个波兰人,但是我还是会给你留下一个床位,那里的头头儿是我的哥哥,一切都交给我好了。我下午就让你成为第一个入住的病人,我也会让你第一个出院的。相信我的医术,经过这么多年的战火洗礼,我已经精通感冒腹泻和从肺里取出子弹---你看上去像是染上了一种可怕的疾病啊---虽然不好办,但我不能见死不救,现在就跟我走,你的两个孩子也要留院观察---等一下,为什么波兰人不跟我说波兰语而跟我说德语?难道你们会那么好心顺着我的感受走?你们早知道我苦恼于这门语言?或者你们其实是德国人?”
这个女人不仅话多,而且脑子似乎也不大好使,但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愿意在这院子里待这么久的年轻人。
“那就不好办了,我不能把你带去医院,我哥哥讨厌一切德国人,他在战斗中失去了一切。你们踏平了我们那么多城市和村庄,要是让他知道你是个德国人,他才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留在这儿,对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那些波兰人会准许一个德国人留下来?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吗?你为什么不逃回国去而留下来?算了,我更应该先关心关心你的病情,以后我就到这儿来替你医治,现在我们现回屋里去,在床上躺下,我先大致瞧瞧你染上了什么病会让你的脸色像在冰河了泡了好几天的尸体一样恐怖!不说了不说了,想起我就觉得恐怖,那次见了我足足有两天没吃饭,不知道我见了阁下这副尊荣,到底会恶心几天呢?你是个不称职的爸爸,怎么能让自己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女儿们面前呢?那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的!怎么,不愿让我这个苏联人为你这个德国人检查身体?你以为我会害你吗?我现在就能扭断你的脖子,但是我不会,我还要听你给我讲你的故事,救治你更是我的职责,现在给我乖乖回房躺下,孩子们都跟上来啊!”
于是在卡钦斯基家,有那么好一段时间,时常出入一个形色冲冲背着大包小包医疗用品的苏联女人,甚至,从院子里还能飘散出一些独具东方味道香味。
她让他们叫她达莉娅,一个话很多脑子很笨但心地善良医术精湛的女人,或许叫她女孩她更乐意。
在达莉亚小姐悉心照料下,维克多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如同渐渐回暖的天气,原本冰冷的火种又迸发出燃烧的欲望来。
那时,维克多已经能自己下床走动,干些轻巧的伙儿,但是达莉亚小姐每次来卡钦斯基家的院子,都会把他赶回床上去。
她说:“我费了很多精力让你回复到这样,我不希望有一点点你有一点点闪失。因为你若是死了,那对负责救治你的我来说也是一种耻辱。我们医生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誉,每一个死在我们手上的人都会变成压在我们灵魂肩上的巨石,虽然我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当然,那些肠子都被炸出来,脑袋已经开花的病人并不在其中,若上帝要将其招致天国,我们的努力是没有一点点用的。”
她几乎每天都会来一次,有时一待就是大半天,替维克多检查身体,打扫屋子,给孩子们洗衣服,做吃的,就像这家的女主人一样把什么都干了。
她对维克多手里的那些书很感兴趣,有时把他按到床上,让他乖乖躺着,然后她去挑一本感兴趣的书,慢慢读给他听。
“我的老师说,对那些内心痛苦的病人而言,有一位美丽的小姐用温婉的声音给他读一些有趣故事,那样他的身体会康复得更快。”
“这里的书你喜欢就可以拿去,因为我离开时也不能把它们都带走。我也只是代人保管,把它们交给你或许是更好的归宿。我并不喜欢别人读给我听,这并非是讨厌你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本身也是个作家。我知道,除非对象是个孩子或者盲人,每个作家都希望读者能自己用心去体会自己的文字。那是需要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品味的,而不是透过别人的嘴传进自己耳朵。你这样读给我听,我会把精力放在辨别你来自远方的口音上,根本没有过多地去关心你所读的内容。即便有听见,也很难去体会,你总是一读而过,而真正的好故事每个词每句话都需要反复研读才能真正懂得其中的奥秘。而那种奥秘,又只需自己知道即可,不能把它告诉任何人,因为对同一个事物同一个人,每个人的观点是不同的,把自己的读后感说出来就会干扰到别人的判断,那是非常不礼貌的。”
“这样啊?虽然像一古板老头的观点,但貌似也有些道理,可是这些都不是重点,你刚才提到你是个作家?那么在这里,你应该有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中,那么能不能让我拜读一番呢?这样一来,等以后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谈论你的作品时,我可以跟他们讲,我见过手稿,那样足以让我骄傲一阵。”
“我并不喜欢别人看我未写完的故事。”
“那你可以读给我听啊,哪怕是小段也成,我并没有你那么讲究那些烂在棺材里的规矩。”
“我现在想出去走走。”
“给我念一段,我就扶着你出去,不然,你哪里都不许去,因为你是我的病人,你得听我的!”
维克多没用办法,只得从厚厚的稿件中抽出一张给达莉亚让她自己看------
“维克多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么?你的故事就像你苍白的脸色一样平淡。这样一点都不刺激,也不浪漫,没有甜言蜜语是没法打动女性观众的,也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读你这么拗口又深奥又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故事,他们要的是冒险,征服,阴谋和杀人,暴力还有色情,百合才是王道啊,混蛋!”
“人活着哪里来的那么多浪漫?真正乐于冒险的人都死了,征服者才不屑于自己写故事,有人乐意给他们写传记,阴谋都得藏在心里,不是写在书上,杀人得去问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百合什么的---”
“难道那个玛利亚真的是你的妻子?这是你的故事?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以为呢?我为什么要写别人的故事!”
“人的一生本来就应该平平淡淡的,惨烈的战争下能有如此单纯干净清澈透明的故事的确让人感到一阵温暖。我长这么大还没谈过恋爱呢,维克多,你在故事里有恋足癖,你给我的这张纸上记录着你舔玛利亚脚趾头的故事哦!那要不要试着舔舔我的脚呢?可以哦,也很漂亮呢!”
“我们出去走走吧,春天到了,积雪融化了,我想带孩子们去看看原本活着的亲人们。”
卡钦斯基家的墓地周围开满了鲜花,远远胜过别处,这里生机盎然,蝴蝶都会驻足留恋,翩翩起舞。辛德瑞拉的注意力很快被那些在空中飞舞的小精灵所吸引,她追逐着它们,四处跑动,安捷丽卡一直跟着她,不让她跑太远。
“这么说来,这个家庭的人都是因为帮助波兰游击队而牺牲了。而你,维克多,你竟然是个德国军官?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德国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要把我抓起来吗?”
维克多给自己和卡钦斯基老头子都点了根烟。
但是他那根烟很快被达莉亚小姐夺走了,她自己抽了口,然后把烟全吐出来,喷在维克多脸上,几乎贴着他的脸,那样暧昧的眼神让他马上剧烈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出来了。
“你并不爱抽烟,你的身体正是被你的肺所累,现在给你个教训,希望你以后不要碰这样的东西。如果你还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久的话,就一切听我的。至于要不要把你关起来---我想这里的波兰人都能容忍你留下,而且尊敬你,想必你并没有犯下什么上帝不允许的事,我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呢?你是我的病人,决定你命运的人是我,我现在只希望你好起来,好好陪在你的孩子们身边,你所要走的路还很长呢。至于你的玛利亚,参加了游击队,却还没回来,我觉得似乎是遇见了危险---抱歉,我并无意打破你的美梦,我只是觉得,你像头猪一样在等着死去的主人来给你喂食。”
“等玛利亚回来后,我就会带着孩子们去瑞士,或许还要逗留一阵,等战争结束后,一切都平静下来后,我们会离开这儿。”
“而我?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儿,到德国去,然后等你的那些恶棍同胞投降了,我就会回莫斯科去,读完读了一半的大学,然后然后然后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大概会找个还不错的男人嫁了吧---从来还没遇见过能像维克多这样谈得来的男人呢!”
达莉亚小姐背靠着维克多,坐在草地上,在苍老的树干旁,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连空气中都被丘比特播散下暧昧的花粉。
“你我各自命运不同,能相遇就是上帝的安排,而往后的路,还需自己走过去,总之,非常感谢你将我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那只是我的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向你表述的感谢发自我的内心,那是你应该承受的。”
“维克多的感谢就像是一个包袱,压得我好难受。如果你对你的这些亲人没有话说,我们就叫上孩子们回家吧,今晚我给你做我脑海中回忆起的妈妈教我的菜来,我爸爸很喜欢。”
“只是想带孩子们来看看,但是辛德瑞拉对蝴蝶更感兴趣,也没什么好对他们说的,只希望他们能在天堂远远望着玛利亚,护佑她平安,让她早些回到我的身边。”
“如果她已经死了呢?”
“如果想今晚和我们一起用餐,请不要再说那样的话!”
“你这样的男人还真是有非同寻常的魅力啊,但是一心只看着被薄雾所笼罩的朝阳,往往会错过从身边溜走的微风。”
“那时我们四个人走在小镇的街道上,我忙着向爸爸炫耀达莉亚帮我捉的蝴蝶,而他则希望把它放走,他认为一定有另一只蝴蝶在附近徘徊,在跟着我们,我应该把它放走。我没那么做,我当时想的是,至少也要让它陪我一晚再把它放走。如果有另一只蝴蝶飞来,达莉亚表示,她会帮我再把它抓住,那样它们两个就又能再一起了。”
维克多的身体好了起来,没了死去的迹象,镇上的人便隔得远远的同他打招呼,向他问好,祝愿他早些康复。就像例行公事一般,不能说是虚假,但是如同冬日里给敲门的路人一杯冰水,虽然解渴,却不能温暖人心。连那些小孩也是如此,他们很听父母的话,维克多现在是危险人物,他们牢记这样的话,远远躲开他,尽管他们是多么想来找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玩。
“他们这样对你们,似乎也很无奈啊。”
达莉亚这样感叹着,她脑子里盘算着到底今晚要做她爸爸最喜欢吃的那么多的菜里的哪几样呢?
“这都很正常,我甚至希望孩子们也离我而去,但她们有时也很不听话。而你呢?为何要留在我的身边?你不怕被传染吗?”
“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啊,我是一个医生啊,如果我都害怕,那这个世界还有能治好的疾病吗?而且,能和维克多得一样的病,是我的荣幸,那样就可以同病相怜了---这只是一个玩笑罢了,你不要给我摆一张臭脸。虽然现在并没有明确能治好肺结核的药物,但我至少能保证你的身体不会垮掉,只要好好调养,又会变得像个正常的小伙子一样,那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就让我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吧,直到你好起来。”
“爸爸那时的表情极其尴尬,像一个已经有了妻儿子女的老男人被一个上中学的小女孩表白一般,她虽然是一副不在意的表情,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也算是一种伪装,即便被拒绝,也能马上转换成一张笑脸说‘只是一个玩笑罢了,美不死你!’”
这时,一个形色冲冲的高大男子从旁边蹿出来叫住他们。
“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让我的妹妹能丢下那些痛苦的病人而单独上门照顾他一家人的生活起居。远远看来长得还过得去,却是个病秧子,不像个男子汉。当然,这样更能博得我妹妹这样的女孩子的同情,只是我非常讨厌罢了。我听到一些传言,你是个德国人,我本来应该把你逮捕。但是那样一来,有违我心中的正义,你还没有犯罪,我无权逮捕你。我的妹妹也不会饶恕我那样做,所以姑且放你一马。达莉亚,有个小女孩转到了我们这儿,头部受了重创,虽然活了下来,但若不把脑袋里的弹片取出来,也会活不了多久。我们都不抱希望,但是我还是要让最细心的你去看看她,也算尽到医生的一份责任。”
“既然这样,那我只能明天再来给你们表演我最拿手的菜了,很抱歉,辛德瑞拉还有安捷丽卡,今晚就让你们的爸爸向你们展示他那糟糕的手艺吧,不能说是展示,你们已经不厌其烦了吧。”
“达莉亚小姐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比起满足我们的胃口而言,一个生命显然更重要,那是她的职责,就像她看中我爸爸的生命一样,的确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呢!”
这天晚上的晚餐并没有像她说的那么糟糕,也许是因为品尝到异域风情的食物后,维克多的手艺也有了些进步,那是威廉没法教给他的。总之,大家都吃得很开心,维克多的心情也开朗起来。正因为未来被薄雾笼罩,所以他除了有难过的资本外,也有选择高兴的权利,毕竟还不明朗的事情,为何不抱着愉快的心情去等待呢?
吃过晚餐后,在维克多的劝说下,辛德瑞拉终于同意把她一直捏在手里的蝴蝶放走。
但是它却再也飞不起来了,它死了。
“我真的没有杀它,我只是捏着它的翅膀,我根本没有杀它,想都没想!”
她哭着说,维克多一直对她点头,他相信自己的女儿就是个善良的人。
他安慰她,他们在院子里给蝴蝶找了个位置。
把它掩埋了,她也没停止哭泣。
今天晚上,维克多得抱着她好好安慰一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