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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多把孩子们留在圣诞树旁,他独自去准备晚餐。
在吃晚餐时,他还给孩子们讲了个笑话。
到了半夜,他就有些咳嗽,起床吃了次药,终于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坚持给孩子们做了早餐,然后又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那时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都没注意到,甚至连维克多本人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到了圣诞节前一天,维克多一改这几天来的萎靡不振变得精神起来。
他可不会像那次那样让孩子们饿肚子,一整天,他都在厨房忙碌,准备着他的圣诞大餐。他得准备太多太多的食物,各种各样的菜式,一样都不能少。仿佛卡钦斯基老头,老太太,威廉还有卡钦斯基夫人,玛利亚,苏珊娜,上尉,还有父妈妈,最好还有姑姑姑父,还有表妹都在一样,都等着他做出一桌好菜来。
那一天,整个小镇都变得阳光明媚起来,虽然风雪不停,但镇广场上挤满了欢乐的人,连那些无所事事的大人也和孩子们一起嬉戏起来,他们在广场上堆起一个个雪人,互相抛掷这雪球,似乎这一天就是为了与雪为伴而存在。
那些严肃的老人也没了脾气,从来不会呵斥他们的孩子,让他们领着孙子回家去,以往那些有关这个节日的繁琐的规矩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释放自己的激情才是最重要的。
到了傍晚,广场上欢乐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维克多已经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肴,除了上尉留下来的那些东西,还有不少镇上的人送来的各色食材,甚至还有在森林里打到的,开膛破肚洗涮干净处理好的野兔和野鸭,这样才令他的菜式不会单调而重复。
但在敞开肚子大吃大喝一顿前,到教堂去祷告是必不可少的。
那时教堂里挤满了人,对于波兰人来说,这一天无比神圣,他们在前排找了几个空位,那时镇上的人特地为他们留的。
“现在,我们来许个愿吧,悄悄地对你们所见的那尊雕像说,闭上眼睛,然后愿望就会在不久后实现的!”
“真的吗?那我希望姐姐赶快回来,就在今晚回来,和我们共度这个节日!”
“嗯,要不了多久你妈妈就会回到我们身边的!”
愿望不该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那么容易实现了,但是维克多还是附和着女儿,他并不看重这些古老的规矩。
“安捷丽卡许了什么愿?结实更多的朋友?波兰语进步神速?”
“我希望维克多的身体快些好起来。”
“不,我没事,你多虑了,只是有些感冒,吃了药就会好起来的,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没看出来吗?”
“维克多受了很严重的伤,眼睛是看不出来的,但我能感觉到,维克多你现在很难过。”
那天晚上,维克多还有孩子们都把肚子撑得鼓鼓的,他们把自己那份全吃掉了,其他人的盘子里还是满满的。就在辛德瑞拉抱怨维克多不该浪费食物时,一阵敲门声响起,维克多的身体打了个寒碜,他站起来,到窗外,然而马上又失望起来,是孩子们来了。不过他还是热情地为他们打开了房门,迎他们进去,他们来了,正好帮他把那些还来不及动的盘子清理干净。
“维克多,难道你知道我们会来,所以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给我们?”
“大致是如此吧,其实我只是一时沉浸在朦胧的幻想中,我以为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有很多人在等着我做好吃的,所以我多做了许多,幸亏你们来了,所以这些东西就算是为你们所准备的。”
当桌上只剩一片狼藉后,大家都围着壁炉,围着维克多,现在多少有些无趣了,圣诞节也就这样,没有烟火,外面又太冷,又不许打闹,那维克多就讲个饭后小故事吧。
孩子们都望着维克多,希望维克多能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或者是大城市的圣诞节。
他们为了要听什么故事而争论不休,根本没给维克多细细讲来的时间。
不知不觉,时间走到了半夜,房间里突然没了声响,孩子们都吵累了,有的已经打起瞌睡来。
夜突然安静得听不进风声,维克多和孩子们静静等着什么,大家都有了默契,谁也不说话,屏住呼吸,静静聆听哪怕是一丝微薄的气息。
敲门声终于再度响起,维克多像北风之神的呼吸一样冲出去开门。
不过是几个孩子的父母来接儿子女儿回家睡觉了,天已经太晚了。
他们向维克多送上祝福,维克多微微点头,用在黑夜中失落无边的笑容将他们请进屋里,让他们带走孩子。
一个男孩临走时突然送给安捷丽卡一件礼物,那是一方淡蓝色的手帕,崭新的,像是从妈妈柜子里偷出来的东西。
那个男孩,维克多记得,是那一次第一个说话的男孩。
他把手帕塞进安捷丽卡手里就跑掉了。
安捷丽卡看着维克多,不知所措,他微笑着点头示意她收下来,那是无比珍贵的东西。
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后,维克多把辛德瑞拉抱上了床,她已经困得不愿动一下,连爸爸给她脱衣服她也要在睡梦中发火。
然后维克多和安捷丽卡开始着手收拾满屋的狼藉,把这些工作留到明天可不行。
忙到后半夜,安捷丽卡才上了床。
维克多却没有躺下,他就坐在孩子们的床上,看了看孩子们安详的脸,然后又把头望向紧锁的门窗,耳朵倾听者窗外门外墙外的动静。
回应他的也只有那消逝在风雪中的欢笑罢了,随即只是一阵孤独的哀叹。
他给自己找了本书,他睡不着,得靠它打发时间。
他看的是自己写的故事,就是他这些年走过的岁月,和玛利亚,和辛德瑞拉一起走过的岁月。
他觉得,等玛利亚回来,他就能给这个故事划上一个完美句号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还得写点什么。
于是他拿起笔来,铺开白纸,给钢笔吸满墨水。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便动起笔来。
“我觉得我快死了,可我真的好想活下去,活着等到玛利亚回来,哪怕只见上她最后一面,把孩子托付给她,即便走了,也会安心离去---不,如果玛利亚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的话,我会好起来的,我会马上好起来!”
可是,维克多还是倒下了,他吐血了,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手是捂不住的,弄脏了那张纸,还有桌子,他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赶紧把那些都收拾干净,一切都被他隐藏得妥妥当当。
他收起那张纸,把它藏在他的故事中。
他安静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维克多还不能倒下,他答应孩子们要在院子里将那棵圣诞树种下,然后看着它慢慢长大。
圣诞节过去三天后,维克多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脸色苍白,只能吃很少的东西,这几天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床上。已经有医生来看过,似乎不觉得是多大的毛病,开了些药,吃了也没有好转。镇上的人知道他病了,就主动担负起了照顾他们三人的生活儿来,吃的东西每天都由不同的人按时送来,冒着热气还极少重样的食物虽然看上去就很诱人,但维克多很难张口,即便安捷丽卡或者辛德瑞拉喂他,也没有一点食欲。
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很难过,看见维克多那副憔悴的模样,她们也不出去玩了,就守在维克多的身边。他已经没了力气给她们讲故事,也不太能和他们说话,他只想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仿佛就要如此长眠下去。
每天都有人来打扫屋子,那些闲暇无事的老太太们会到家里来照看两个孩子,并监督那些来玩的孩子不要大声张扬,以免叨扰到维克多休息。
那时早饭刚过,大雪刚停,就有几个孩子来到卡钦斯基家的庭院,他们帮着维克多把那种在花盆里的圣诞树搬到院子中央,然后开始用孩子的玩具铁锹给它松土,把它连根从花盆里请出来。
维克多穿本想自己来做,那本是个精细活儿,孩子们做不来,若伤到小松树的根基,它就没法活了。
可是他连自己穿衣服的力气也流失了,得靠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帮忙。
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忙着,不时提醒他们要轻手轻脚些,不能伤害到它。
好在他们都很听话,心中并没有作恶的念头。
然后维克多在积雪中找到辛迪的埋骨的地方,那里是这个院子里最适合种下小松树的地方,足够宽敞,它注定会长得很高很大。原本打算种些漂亮的花草,但再美丽的花朵也会凋零,种上长青的松树,更显得生命的坚毅。
然而孩子们只挖了一点点就逃开了,那是辛迪安葬的地方,时日并未过去很久,尸骨并未化为泥土,稍稍拨开掩盖的尘被,便有一丝腐烂的气息在寒风中欢舞。
维克多从地上捡起铲子,自己干起来。
那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因为那本身既是生命的味道。
我们带着污秽出生,死后若不烧成灰,都会变成这副不堪的模样。
而维克多,从没有哪个时刻让他觉得自己离死亡是那么的接近。所以,对于辛迪尸骨散发出的味道,他并不抗拒,因为他觉得,或许不久之后,他也会变成它那副模样。
他不想放弃,但一切都由不得他,他的生命取决于玛利亚归来的时机 。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手,几乎都让他绝望,那种感觉像是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子在拉纤。
那并不是一个能让人一下就明白的描述,也只有他能体会那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
孩子们在一边捂着鼻子看着维克多,连辛德瑞拉也不例外,独有安捷丽卡在为他担心,她害怕他就此倒下,便上去帮他。因为那是辛迪啊,她才不会嫌它臭。
很快,那样的气味就消失了,孩子们都上去帮忙,连辛德瑞拉也不例外。
很快,那棵圣诞树就回到了生养它的土地上,并将在那里矗立数个世纪。
维克多出神地看着他,久久呆立在那儿,也不搭理谁。
他看着他,仿佛看见了自己一般。
那正是他的化身啊,即便他死了,这颗松树也会支撑起卡钦斯基家这庭院的天空。
于是,他终究还是再次倒下了。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他病得并不严重,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吃了药,睡几天就会好起来,又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毕竟他还年轻,理应不会被一场小小的感冒击倒。
然而,整个冬季维克多都躺在床上度过。
屋子里的炉火一直没有被熄灭,他总觉得冷,尽管有邻居送来了厚厚的被子盖在他身上,他的手依旧冰凉。每当辛德瑞拉触碰到他的手,那样的感觉就像摸到冰块一样。
她问安捷丽卡:“爸爸他会死吗?”
那时,安捷丽卡总是非常坚定地摇摇头:“不会的,我们的爸爸会坚持过来的!”
那段时间,他已经很少能醒过来,除了偶尔会吃点东西外,他日渐消瘦,渐渐地已经不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上卫生间需要有人搀扶着去。
那段时间,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一直守在他的床边,晚上就在他身边躺下,紧紧挨着他,好让他暖和些。
他总在睡梦中咳嗽不停,那凄惨悲凉的声音总能传出好远好远。
像是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然而生命之泉已然渐渐干涸。
他吐血的情况变得多了起来,每次都会染红一床新的被褥,吓坏辛德瑞拉。
那时,镇上只有一个医生,手段并不高明,但也经验丰富。
他判断维克多染上了肺结核,然后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
那时,这种疾病是没法治愈的,而且具有传染性。
那时起,就再也没有一个小孩子踏进卡钦斯基家的院门,那样的行为被他们的父母所禁止,除了一些年老的人外,也没再有别的大人进出这个院子。
有人想把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也接走,不能让她们再待在那儿,那样小的年纪,染上那样的病就太可怜了。
可是没有人那么做,两个女孩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维克多,又有多事之人说:“说不定两个小女孩已经染上那样的病了”。
这件事便没有人再提及。
一月初的时候,一个老人死于突发脑淤血,有人认为一切都是维克多害的,一时间谣言四起,除了几位孤独的老人外,卡钦斯基家的院子就再也没有迎来其他人。
维克多总是吐血,被子全弄脏了,也没有人送来新的,那些交由别人去清洗的被子总是被视作恶魔一样被烧掉,烧得多了,也就拿不出新的来。
好在房间里还积攒下几床被子,安捷丽卡便在一位老太太的帮助下动手把它们都洗干净了,但总不能盼望在严寒的冬季见到猛烈的阳光,她只能在壁炉前将它们一一烤干。
医生倒是经常来,却只能开出一大堆药方出来,没了别的方法,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小镇上根本没那些药,得到大城市去碰碰运气,或许那些药也根本不起作用,因为这个年代,肺结核本来就是死神的邀请,谁也没办法。没人愿意离开小镇,安捷丽卡曾经去求过一些人,但是他们害怕那些地方还在打仗,毕竟,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这个谁都知道。为了一个明知道没救的人拿着生命去冒险,实在不明智。
我甚至怀疑我的体内流着一半这个民族的血,因为他们如我所见,一群忘恩负义的杂种——辛德瑞拉
他们把卡钦斯基家的人都忘了,他们忘了这个家庭的人为了这个国家民族为了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忘了维克多为他们做了什么,他曾经只需要点点头就能把他们全绞死,但是他没那么做,他给了他们友好的微笑,给了他们他所能做到的一切,让他们不至于在冬季冻饿而死。
他们欠维克多的!
但是他们以为维克多患上了肺结核,他们就和他两清了,要彻底和他划清界线!
他们总是按时把吃喝都送来,放在院门口或者房间的窗前,也不打声招呼,不愿多走近一步,害怕空气中都有致命的细菌在游荡。哪怕在房间里,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还有老人们需要帮助才能把维克多扶下床时,也没人愿意进来,他们只会加快脚步逃走。
那时,总有一个男孩子在院子外面游荡,偶尔让安捷丽卡看见了,就会塞进来一些额外的吃的,然后逃走。
他们那时还没法用共同的语言交流,但似乎都能体会到对方当时的心情。
镇上大部分的人都在等待,等着维克多在哪个严寒的冬日,大雪纷飞的时节死去,最好顺带上两个孩子,然后他们就来把卡钦斯基家的庭院连同那些可怜人的尸骨一起烧掉,那样瘟疫的源头就断绝了。
“惟一能让我不那么生气的是,除了几个坚持着来照顾我们的独居老头儿老太太外,那时,还有一些老头儿老太太整日坐在教堂里为维克多祈祷。我多少能明白他们的心情,他们之所以不来,并非因为他们害怕死亡,而是他们还要面对家人,面对儿子孙子。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我也没办法去责备人情的冷暖。”
“爸爸在我的记忆里就像冬末春初的积雪一样,即将消融,可是他还在那里,然后时间定格在那一刻,我想将他的脸看得真切,却有一层薄雾挡住我的视线,只能让我看见他脸的轮廓,而无法读懂他的心,或许是因为他死去时,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只是睡着了,那时我还太年轻。”
就是在那个季节,地上的积雪慢慢融化,终于有一丝温柔的阳光眷顾卡钦斯基家充满阴霾的院子时,维克多的身体有了些好转。并没有吃什么药,仅仅是因为安捷丽卡和辛德瑞拉在他身边的缘故。他眼里有着求生的欲望,便能自己下了床,让孩子们找了张舒服的椅子,搬到院子中央,在那棵长得已经比他高的松树旁边晒晒太阳,舒舒服服半躺着,望着渐渐清澈的天空,眼里多少有了些笑意,那惨白消瘦的脸在阳光的滋润下也有了一丝血色。
他熬过了这个寒冬,没有死掉就意味着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和玛利亚见面了。
气温依旧不高,空气中依旧夹杂着冷漠。
孩子们给他穿上厚厚的衣裳,就坐在他的身边,热气腾腾的茶就在手边,他想和就能喝到,他觉得一点也不冷了,最冷的那段日子他已经熬了过来。
维克多让孩子们把院子的门打开,他说:“这样那些小孩子见我好起来,就会来找你们玩了。”
他这样说,于是土豆泥小镇就热闹起来。
维克多让安捷丽卡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她跑去了,马上又跑了回来。
“来了一支军队,不是我见过的那些军队,大家都躲了起来。”
维克多有些害怕,他知道那些应该是苏联人。
“我们把院子门关起来,没事不要出去了,我们到屋里去,还有很多食物,没有别人的帮助,我们也能过得很好,今天晚上,我就给你们做些好吃的,我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
维克多试了试,还是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