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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三日,意大利向德国宣战,维克多和上尉在二十一日才得知这个消息。
“这个下贱的国家,以前它们就临阵倒戈了一次,现在,它们又把枪口对准我们,如果它们胆敢踏上德国的领地,我将亲自到战场上去杀光它们!”
得到这个消息后,上尉暴跳如雷,作为经历个一战的老兵,对这样的一个国家,自然恨之入骨。
“国家之间本就没有信誉可言,利益面前,谁都有可能出卖昔日的同伴,更何况,这一次的意大利和以前的不一样,那是两个国家,一个纳粹,一个是脱离了纳粹魔爪的新生国家,比我们可幸运多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跟这样一个国家合作!他们一千个人会被十个敌人俘虏,简直不可想象,他们根本不会打仗,他们上战场就是为了投降,这样就不用打仗了,然后在战俘营里安心煮意大利面,就等着战争结束好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一日 天气无法形容
我们离失败越近,距我和玛利亚重逢的日子便越来越短,我衷心渴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似乎我是一个把个人欲望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人。
我在渴望自己的国家输掉这场战争,对于那些失去胜利就没有未来的人来说,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并不为将来的生活担心,我们家有了准备,我们会逃离德国,在它快要沉没时离开它。
我觉得我的国家就像一只凤凰一样,需要一次彻底的毁灭,需要一次新生,才能重铸辉煌。
我早已对我们的政府不抱希望,它们在玩火*,它们残暴的纳粹独裁统治已经走到了头,但是它们并不会有所悔改,它们将让整个国家陪葬,把这个国家,我所热爱的国家一起带进地狱里,它们才会罢手。
没有人能阻止它们,没有人能改变它们。
那就任其死亡吧!
噩耗在十月末传来,妈妈在瑞士给维克多寄来了有关他表妹去世的消息。
你的妹妹追随她心爱的男人去了前线,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依然决然地离开了舒适的家。这又让我想起了她倔强的妈妈,你的姑姑,你爸爸的妹妹当年的壮举。
你的姑姑所喜欢的是她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同学,你的祖父和爸爸都坚决地反对。最终,她和家里闹翻了,仅带着一身衣物离开了这个家。在你祖父去世时,她也没回来,后来你祖母去世时,她回来过一次。日子过得清贫,却比我要快乐得多。那时她已经怀孕了,她的男人有充足的时间陪在她身边,而我怀孕时,你的爸爸还惦记着他的生意。
我偷偷资助了她一笔钱,她的男人用这笔钱做了一笔小买卖,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你的爸爸为此还和我大吵了一架,其实我觉得,要是你的祖父也是个穷光蛋的话,你的爸爸也会一事无成。后来,两家的来往也没有密切起来,只有在我的生日,或者维克多你的生日那天,你的姑姑才会带着你的表妹来我们家短暂的停留。后来,他们家搬到了外地,两家的来往就渐渐又少了起来。
我跟你说这些你都知道了的故事干什么?我要给你讲讲你的表妹,你的罗拉表妹的故事,我从你姑姑的信件里得知的故事,一个让人伤心的故事。
你可还曾记得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呢?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前,我就觉得,她本因成为我儿子的新娘才对,虽然是表兄妹,但我认为你们是绝配。那是怎样一个勇敢的女孩呢?当你被院子里的蚯蚓吓得不敢靠近时,她却能蹲下来去看它们怎么松土,当你被街边的乞丐吓得哇哇大哭时,她却能走过去给他们一点饼干。
我只记得当你们睡一张床时,总是她抱着你,而不是你抱着她;从来都是她把你打哭了,你只能跑回来找我;如果你被人欺负了,也是她帮你找回尊严。
那都是你们小时候的事情,你可曾记得?你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在我眼里,你们却都是我的儿女。
你还记得她吗?那个可爱漂亮又勇敢的女孩?
你的姑姑给我来信说,她收到了一位将军的来信,上面说:她的男人倒在带领士兵冲锋的路上,她在后面远远地看到了,冲了上去,想要为他堵住流血不止的伤口,但那里是战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她救不了他,甚至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战后,士兵们为他们举办了最隆重的葬礼,合葬在一起,连赶来参加葬礼的将军都落泪了。
我该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来诅咒这场该死的战争呢?
我该怎样安抚你的姑姑为之碎裂的心?
我该怎样让自己也安静下来,不要让眼泪淋湿了信纸?
我所能为你做的仅仅是向上帝祈祷,希冀于它,求它快些结束这场战争,让你们平安归来!而你,维克多,你所能为我做的就是好好保重自己和辛德瑞拉的身体,保护好辛德瑞拉和回家后的玛利亚,我希望见到的是你们三个人,千万别再让我失去什么了!
“去它妈的战争!”
这大概是维克多当着辛德瑞拉的面说的第一句脏话。
“去它妈的战争!”
这是辛德瑞拉说的第一句脏话。
维克多之前写给妈妈的信因为妈妈已经去了瑞士的缘故,最终落入留在柏林的爸爸手里,他的回信在十一月寄到了维克多手里。
我已经将这封信转寄给了你的妈妈,或许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收到她的回信。
我已经将你的妈妈送到瑞士去了,我们的新家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很大的一座院子。考虑到未来我们家的人会多许多,所以比现在的院子还要大很多。原本有为卡钦斯基家的人准备房间,可是,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你的妈妈说要你和玛利亚生很多很多小孩,把那些空置的房间都填上。
或许那样最好不过了。
让你离开军队的事情已经办妥,我想在你收到这封信后不久命令就会传达到你那儿。以你和上尉的关系,我想他会让你继续留在基地里供给你吃喝,我是不担心的。
那帮高级军官比我们资本家还要嗜血,他们的胃口很大,为了办妥你的事情,我花了不少钱,就像当初把你弄进军队一样。不过还好,他们拿了钱,也会帮你把事情办了。
他们需求大量的黄金和珠宝,这让我觉得,在帝国的内部,在帝国的根基里,将军们也开始动摇了。他们需要财物去应对失败后所要面临的逃亡生活,他们也认为我们会失败,所以都早早地给自己做了打算。
这些都坚定了我尽快逃离柏林的决心。
我和你的妈妈商量了一下,为了不让那些敌人攻占柏林后住到我们家里来,玷污这个神圣的地方,在我离开前,我会让人把这里都拆掉,把我们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夷为平地---虽然觉得可惜,但要让我的房子去招待那些强盗,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你的妈妈本打算劝我在我走后把房子让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反正我们以后会在瑞士定居,离开前就当成一件好事。但是我没有答应,想想那些又脏又臭的乞丐睡在我和你妈妈那张大床上,我就觉得恶心,即便坐在火车上,也会睡不着觉。属于我的东西,我就算毁掉也不会把它让给别人,那群乞丐流浪汉,就让他们冻死在外面好了,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各地工厂里的大半犹太人都被我送回了集中营,交给那些军官,把它们像牲口一样装进火车里,驶向不知道什么地方,大概是东方的土地吧,或许是在波兰,从他们口中得知,建在波兰的集中营处理起他们来更迅速便捷。
我对他们并不抱同情,每个人的命运都是上帝安排的,既然上帝讨厌他们,我亦不会可怜他们。
他们渴求我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因为我对他们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友好而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真是愚蠢,我会对他们好,完全是因为我的儿子太过善良的缘故,而我只想和儿子和好。
我是个有话直说的人,看到这些,我想,你会开始生我的气。
工厂渐渐停止了生产,我不得不解雇一批本国雇员。他们需要工资,干活却不及犹太人卖力---作为对同胞的一丝怜悯,我多给了他们半年的工资。我本打算只多给两个月,可你的妈妈一想到他们还有妻儿要养活,便在床上耍了些花样,我不得不让我的钱包大出血。把钱给了那些没法给我创造价值的人,心里一直隐隐作痛。可你的妈妈还是觉得,在战事日益吃紧物资日益稀缺的往后,再多的钱也买不到面包。
所以,我让她到了瑞士最要紧的就是把我们的新地窖填满各种容易保存的粮食,收刮美酒也是她的任务之一。即便在这样的年代,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让自己的胃和舌头享受一番也是非常必要的。
那些工厂的骨干都会跟随我去瑞士,就如以往信中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家属早已被我安排到了那里。作为我以后助手,他们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能在残酷的商业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原因。
有用的人是钱买不到的,希望你以后能像我这般珍惜他们。
你在信中提到辛德瑞拉---我十分挂念她,一想到她,便会想起小时候我们父子融洽相处时的情形,大致是很融洽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开始恶劣起来,我都不记得了,也不愿去想那些会让我不高兴的事。总之,我希望你要把握机会,在你的孩子还喜欢你的时候友好地和她相处,把她当朋友一样对待,尊重她的兴趣爱好和选择。那样一来,就算她年纪大了,也还会把你当朋友,而不会像你我这样,永远都是父子,而不可能是朋友。
你的妈妈只给我留了一张辛德瑞拉的照片,遇到这种事,她总是贪婪又自私,把好的全给她自己一人留着,就算是这惟一可以排解我孤独感觉的孙女的照片还是我苦苦哀求,她良心发现后才留给我的。
你在信中说你也就开始教辛德瑞拉说话,我认为,让她在见了我以后知道开口叫我祖父是你这个爸爸所应该做的头等大事。
我认为先教她叫祖父比较重要,因为以后,若我们父子一同到街上散步巧遇辛德瑞拉放学回家时,她总是会先叫祖父再叫爸爸的,因为她会跟你小时候一样。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也许真得到了战争结束,玛利亚回到你身边后,那还需要一些时间。据我猜测,我们大致将在一九四五年输掉这场战争,我和你的妈妈还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的等待才能见到你们。对她和我来说,只能通过照片缓解对辛德瑞拉的思念之苦是无比艰辛的,她常常在梦中醒来,呼喊着着辛德瑞拉的名字。
辛德瑞拉就像是小时候的维克多你一样,完全取代了我的位置,现在,你的妈妈心中只有辛德瑞拉一个人。你的选择却剥夺了她们祖孙团聚的权利,或许应该是,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支离了我们这个家。
在打理工厂的财产并出售给别人之际,我抽空去拜访了一些朋友。因为就要离开了,也不知道何年才能再见。虽然有资格成为我朋友的人不多,但心里还是有那么几个放不下的老家伙。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譬如儿子死在战场上了,被飞机炸断了腿,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经历得多了,便也能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来。那些老头子也会流出几滴眼泪,向我哭诉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这些实在出乎我的预料,平日里他们打压起竞争对手来可都凶狠着呢。但他们终究是人,有孩子管他们叫爸爸,会流泪并不奇怪,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也会哭的。
我大致会在今年的圣诞前离开这个国家,到瑞士和你妈妈一起过圣诞节并留在那儿。那时手中的事情也能完全放下,工厂倒闭,工人们全滚蛋。一想起来,似乎觉得有些惋惜,毕竟是从那糟老头子手中接过来的家族产业。
你妈妈说没有事做,整个人才能放轻松,正好可以休息几年来医治心中的疲累。似乎是个好主意,可我是个忙惯的人,若要我彻底放松下来,恐怕还需要些时间。
到时,你若要给我们写信,就往我们的新家投递。我猜想,随着战事的恶化,我们之间的通信也差不多要断绝了。
保重,我的儿子,代我向我的孙女辛德瑞拉问好,还有你的玛利亚,祝她平安。
“我的爸爸,你的祖父海因茨就是这个人。”
维克多指着照片上表情最严肃的男人对辛德瑞拉说到。
“小胖子小胖子。”
她这么叫着,维克多以前就是这样教她的,大胖子自然指的是她的外祖父威廉。
维克多的离役文件在十一月末的时候送达上尉手里。
“这样一份东西在这个年代显得格外宝贵,在战争年代离开军队,一个健康的小伙子?在以前简直是不可能,这可是国家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抛弃了它,就像是一个逃兵放下了武器从阵地上溜走一样。”
上尉翻弄着文件,对着维克多说:“上面说你身患肺结核,不得不离开军队回家静养。你的爸爸可真会给你找理由,这会让大家都自觉疏远你,把你留在军队就像是天灾的瘟疫锅一样危险。”
维克多显得很兴奋,他早就盼望着有那么一天能脱掉那又脏有臭的军装,洗刷掉历史留在他身上的污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只要能把他从军队里弄出去,爸爸用什么理由他是不在意的。
“年轻的时候确实染上了肺结核,因为父母悉心照料,所以不曾复发。”维克多这样回应着上尉的调侃。
上尉便把文件递给他,递给抱着女儿坐在他办公桌前的维克多。
父女俩马上打开来看,维克多的喜悦传染给了辛德瑞拉,她虽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但爸爸那副高兴地模样也让她莫名地笑起来。
“从现在起,你就是个普通人了。作为德国公民,你将同你的孩子一样接受德国军队的保护,在危险来临时我们将以自己的身躯捍卫你们活着的权利。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会离开基地,到镇上,到卡钦斯基家的院子里住下来,那儿需要有人住着,不然灰尘就会不请自来,孤独的神灵会在那儿安家,若让她扎稳的脚跟,就不那么容易赶走了。”
“离开基地?我可不打算让你那样做,你们靠什么养活自己?我们军队已经没了照顾你们的义务,你该明白,这是个粮食匮乏的时代。”
“我想镇上的人他们有了些余粮,我用黄金挨家挨户同他们买一点,也能撑过一些时候。到了播种的季节,我就会跟他们一起下地去劳动,自己种些粮食,就我和辛德瑞拉两个人不需要太费力。若上尉你能卖些东西给我,辛德瑞拉会很高兴的,她还处在非常需要可口食物的年纪,丰富的营养是关键,我不想因为我的离职而让她错过了最佳的生长发育机会。”
“以你和他们的关系,就算他们饿肚子也会送些东西给你,更何况你会拿黄金出来给他们换。只是,我更认为你应该留在基地接受我们的保护才对,如果你付给我钱,我可以给予你们更好的食物和住宿,甚至,我可以压下这道命令不宣布,你仍旧以这里的最高长官的身份留下来。至少,我认为,对辛德瑞拉来说,这样是有好处的。”
“可是,我更想到镇上去适应新的生活,在你们撤离这儿后,我依旧要到镇上去,与其那时开始手忙脚乱,还不如现在开始就去适应。”
“那好吧,就这样做,但暂时还得先留在这儿,等过完这个圣诞节,我再宣布你离职的命令,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过个圣诞节再走。”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窗外开始飘落的雪驱赶不了我火热的心
现在,我将以一个平民的笔触记录下我现在的心情。
首先我要感谢我的爸爸把我弄出了军队,虽然最初亦是他把我送进军队的。
我突然觉得心中的罪恶感减轻了,我再也不是那支毁灭世界灭的军队中的一员。虽然那支军队里也有像上尉那样的好人,可是我并不高兴后人在评论那支军队时,把我也牵扯进去,我不想和他们共享一个名号。
现在,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了,一个普通的德国人,而非是一个德国军官。一个普通的男人,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普通的爸爸。
肩上突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并非是因为对于那些我的同胞所伤害的人没了愧疚,只是觉得空气中弥漫的自由因子多了起来。我开始大口呼吸,不再被繁重的军装罪恶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我已经把它们锁进柜子里,以后也不再多看一眼。
我将带着辛德瑞拉离开这个基地,回到普通人居住的地方去,去卡钦斯基家,在那儿扎下根来,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院子收拾得漂漂亮亮,自己种一块地,种上土豆和小麦,自己养活自己,在这儿过上安稳的生活等着玛利亚回来。
辛德瑞拉吵着要去洗澡,我只能暂时放下手中的笔。
我把她放进浴缸里,给她洗干净身体。她总是精力充沛,拍打着水面溅起水花,把我的衣服也打湿了,就像以前一样。在这寒冷的冬季,侵入衣服里的水很快就变凉了,我不得不脱光了和她一起泡在热水里。
她在我的怀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唱我教给她的那些我自己都不熟悉的歌。尽管走调严重,她却唱的起劲,虽不清楚,我也听得舒服。待她稍微消停了一会儿,我便跟她谈起未来的生活。我跟她说,她将在小镇过上崭新的生活,每天都会和许多朋友一起玩耍,而不是只黏在我一个人身边。我想,到时候她往往会丢下我而去跟她的伙伴玩,而镇上的小孩会把她当亲生的妹妹一样看待,宠着她,护着她。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苏珊娜的影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苏珊娜那样,为了成为孩子头而管我要糖果,那些东西,已经很欠缺了。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我却是说了很多,到了最后,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渐渐闭上了眼,享受温暖的水包裹着我的身体。她在我的怀里嬉闹,推动那些水波,拍打着我的身体,就像是在给我按摩一样舒服,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直到她吵着说水变冷了,我们才从浴缸里爬出来,裹上干净的毛巾,到了卧室,在渐渐熄灭的炉火下坐下来,投进几块木头,火焰又腾腾地冒起来,整个房间顿时又光亮起来。
我们擦干了头发,她便自己爬上了床,再上面打滚,把她的玩具扔得满地都是,我才不管她,她自己玩累了便会睡着,我又拿起了笔,记录下现在的心情。
我渐渐觉得我放下了一种责任,在放下一种负担的时候,我又像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留在军队,我继续担任这里的最高长官,或许,在这个镇上的人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还能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帮助他们,但是现在,我自己选择了当一个平民。我发现我原本仅有的那份力量消失了,那是一种权柄被别人剥夺的感觉!我开始害怕起来,若他们再派一个残暴的君主到这儿,那我以前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我坚信像我这般对波兰人友好的军官在整个军队也找不到几个,这里的居民又将面临严苛的税赋,虐待和毒打,欺负和羞辱!一想起他们对我失望的表情来,我便懊恼不已。
我做事总是欠缺思考,就像我的小说一样,前言总不搭后语,虽想说明白一件事,却总会让自己糊涂别人也看不明白,也无法改正过来。
我总是只为自己着想,不顾他人的处境和感受,现在,我开始品尝这样的苦果,如果真的再来一位暴君,我该怎么办?我离开了军队,无权无势,并不能左右他的决定,相反的,我还会因为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而被怀疑---我头疼欲裂,喝了一杯冷掉的热茶也无济于事,我先去给辛德瑞拉盖好被子,她已经睡着了,睡姿极不雅观,像所有的小孩子那样,随意躺着,抱着比她自己还大个的玩具,半个屁股露在外面,却可爱极了,我不禁去亲了亲她的脸蛋。
看着女儿这般可爱的模样,我的心情暂时得到了安慰,却不能解决土豆泥小镇即将面对的危机。
维克多离开了自己的房间,他趁着夜色未浓,敲响了上尉的房门。
“上尉,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我现在已经是少校了。”
上尉对维克多这样说着,他的桌上堆着成堆的文件,把他整个人都掩埋了,让维克多不能确定是否是他在说话。
“现在军官也是一种稀缺资源,我的上司没办法派遣新的长官来接替你的位置,所以在把你开除出军队的时候,顺便给我升了职,以后由我全权负责处理这个地区的一切事物。”
上尉他从文件堆里探出头来,一时之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这么说,不会有新的长官会被派来?”维克多长长舒了口气。
“你在担心会有一个恶棍来接替你的位置?就像这儿的第一任长官那样,祸害这个地方?”
“的确是那样,我刚才还懊悔不已,如果真的那样,我似乎真的犯了一个大错,现在的长官,还是恶棍居多的。”
“所以,我跟你说过,我让你留下来。我不对外宣布你已经离开了军队,你依旧在这儿担任最高长官。你的手中依旧握着权力,一旦你放下了它,以后就算是一个士兵在欺负波兰人,你也没办法阻止他。而你,只要选择留下来,你就还有能力保护那些你想要保护的人,你也渴望保护他们。当然,实质上,你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只是我们不说,这里没人知道。在这乱世,权力这种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即便是身在流氓组织里,只要你手中握有它,怎样使用它,那是你的自由,并不一定要用它去干坏事。如果你什么都没有,你拿什么来保护那些波兰人?凭你的笔还是你的嘴?那些?什么都保护不了,只有枪,能捍卫你的尊严,只有权力,才能让你干自己想干的事。维克多,留下来吧,带着辛德瑞拉留下来。”
“我觉得,你说这么多只是希望每天都能见到辛德瑞拉,她可以每天向你撒娇。”
“确实如此,但更重要的是,在这战争年代,有一个懂得品尝美酒的人可以留下来陪你喝酒而不用担心第二天他就要到前线去送命的朋友,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我不想自己被谁遗忘,我需要一个能和我聊天的朋友在身边陪着。”
维克多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他觉得,责任往往比一己私利更重要,当他有能力有机会去保护别人却要退却时,那是不能称之为人的。
距圣诞节还有三天的时候,维克多带着辛德瑞拉到镇上去拜访了大家。
“因为这一年没有东西给大家,所以来看看你们会不会缺东西。似乎因为你们的勤劳加上剥削有所减缓,你们餐桌上的食物还不懒。”
维克多去了好几家,发现镇上的人并不缺乏基本的食物。因为他们十分勤劳又兼具智慧与善良,只要不是把他们大部分的收成抢走,他们养活自己不是问题。
他和辛德瑞拉被一对独居的老夫妇邀请到家吃午餐,准备一顿稍稍比平时丰盛的午餐需要多些时间,在开饭前,他便和老头子闲聊起来。
“我们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没你们我们会过得更好。”
“嗯,会渐渐好起来的。”
那时候,辛德瑞拉已经肚子饿了,但午餐还没有准备好,她就待在爸爸怀里哪里也不去。
“不过说起来,似乎,你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是啊,我们从这里撤走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战场上越来越处于被动,新的敌人也加入了战斗,失败只是迟早的事,最近我常说这样的话。”
“到时维克多会离开这里吗?和他们一起撤走。”老头子似乎有些不舍,却也不愿多说话。
“离开这里是肯定的,我要回到我的父母身边。但是我不会因为军队离开这里而离开这里,我得留下来等玛利亚回来。到时还得靠你们照顾我和辛德瑞拉,我总是笨拙,我想在等玛利亚回来的时间里,自己种一块地,到时还得要你们多教教我。”
“战争结束后你能留下来,我们会热情招待你,你是我们最敬重的朋友,怎么能让你到田地里干活?”
“我只是想体验一下你们所过的生活,战争结束后,我就有了那样的机会。并非只是为了收获粮食填饱肚子,更重要的是,我想在等着玛利亚回来的那段时间里做些什么,而不是吃着大家送来的食物什么都不做。”
老太太给她的丈夫端来一盆热水,他把脚从破旧的皮靴里取出来,把脚泡在热水里,很享受的样子。
维克多却发现他的脚异常恐怖,似乎那不是肉,而是旱季干涸的土地,布满裂痕,而他的手掌像那枯老的树干,随时都会干裂炸开。
“你的脚?”
“在田里奔走了七十年,大多就是这副模样。”
“可是看上去还有些许裂开的痕迹,像要流血般。”
连一向好奇的辛德瑞拉都要蒙住眼睛不愿去看那双干瘪衰老的脚。
“因为冬天太冷的缘故,靴子又不保暖,所以脚上裂了冰口,好多年来都这样了,到了春天就会好起来。虽然连走路都觉得疼,好在冬天也不需要到田里干活,待在家里忍一忍,春天很快就会到的。”
“应该找医生治一治,这样下去,感觉整个脚都会烂掉一样,不能拖延。”
“可是医生并没有这样的药,他现在只能治治感冒发烧,你们只给了他那样的药。”
“我们的军队在苏联打仗,那里的冬天比这儿要恐怖得多,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药,等我去取来。”
维克多带着辛德瑞拉驾车回到了基地,找到了医生,向他说明了老头儿脚上的情况。
“那样的毛病很多士兵都会犯,因为靴子不够保暖,天气又超出预料的缘故,很多人都会被这样的病症所折磨。那种情况下,还要跑步去打仗,想着就是一种痛苦。我们这儿有专门治那种病的药,但是前线的士兵反应效果并不明显,当然了,脚还没好,又要跑步去打仗,靴子又不保暖---”
这是个异常啰嗦的军医,在维克多的催促下,他才带着去仓库找到了特效药。
“每天早上起床后用热水泡泡脚,擦上,每天晚上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再擦上,期间不要到处走动,免得冰口裂开,要保证脚部的温暖与干燥,最好的办法是给他换双好的保暖的干净的靴子。”
在军医的建议下,维克多又到另外的仓库给老头子选了一双皮靴。
“这些是赶制出来,马上就要装车给我们在前线的士兵送去的,苏联的天气可比这里要恶劣得多。”
负责看守仓库的士兵这么告诉维克多,他有些不情愿把靴子给那些波兰人。
维克多犹豫了会儿,还是拿走了。
“也许这双鞋原本应有的主人已经死了。”他这么对那个士兵说。
“至少可以脱下来给活着的人。”
“即便活着,也活不了多久了。”
维克多赶回了那对老夫妇家,把药交给他们,又送上新靴子,然后在那里吃了顿暖暖的午餐。
他本想亲自为老人涂上药膏,但被老太太拒绝了,她说:“他的脚能熏倒夏天的蚊子,还是让我来吧。”
的确,从老人脱掉鞋子那刻起,辛德瑞拉就捂着鼻子不说话了。
“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再过一年,我们的军队就要离开这儿了,应该说成是逃跑。那时,你们就能过上以往那样正常的生活,而且在很长的时间里,你们不用担心战争会再次降临在你们头上,大概在你们上天堂前都能享有和平。”
在饭桌上,他们继续谈论着未来。
“如果等到了玛利亚,维克多要去哪儿?你们要是失败了,作为德国军官,你会被逮捕被审判吗?”
“我会带着玛利亚到瑞士去,我的父母在那儿。至于审判,你们可以为我作证,我并没在这场战争中杀害平民,即便目睹了一些死亡,但那是我无法避免的,只能心怀愧疚却无力改变。如果哪一天我被押解上法庭,我会请你们到法庭上为我证明我的清白。”
“如果有那一天,我们全镇的人都会高呼着你的名字告诉每一个在庭的人,你的人格是多么的崇高,你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伟大。”
“我只是尽我所能来弥补我的同胞在这场战争中对你们造成的伤害,总得有人为这些过错买单。那不是我的责任,但救赎和自我救赎是往后每个德国人肩上背负的义务,我们必须那么做,我只是提前做了我应该做的那些而已。在往后的年月里,我的同胞,我的兄弟姐妹们也会加入到赎罪的队伍中来,我们伤害了这个世界,便要想办法医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