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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 即便大雪漫天日出依旧
这也许是圣诞节前上帝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虽然某些死后让我觉得并没那么讨厌的人死了,总会觉得遗憾,但玛利亚能够躲过这次她生命中最大的危机,我觉得那人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这样说总让人觉得这是个笑话,我太高兴了,以至于我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想将这件事记录下来,把这个重要的时刻刻在心里。也不必去追究那些深层的原因,总之,我把辛德瑞拉独自放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心里的想法统统都写下来。
格罗尔德少校的死让追捕行动告一段落,而上尉无疑帮了我最大的忙,他说服了那些士兵,让他们回去撒个小谎,保全了少校的名节和他的家人以后的生活。他这样做足以让我喘过气来,让玛利亚能够活下来,活到战后,并最终和我与辛德瑞拉相聚。也许这场战斗还得持续好几年,玛利亚还将度过数不尽的危险,我高兴得太早了,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看见眼前的希望,就是胜利。
我该怎么感谢上尉呢?立马写信给父母,让他们准备几箱美酒,不不不,这样做太没诚意了。我得做些什么,才能表达我对他的感谢,以往我总是在不高兴的时候冲他发火,也许并没有大吼大叫,却也说了些难听的话,让他难堪难做。
或许我该抱着辛德瑞拉去和他在一个餐桌上吃饭,而不是让人把食物送到我的房间来。我和女儿躲着他,让他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在饭厅吃着二流厨师做出的东西,苦闷没趣,食不下咽。
他那个年纪,一定渴望有人围在他的身边,有人陪他聊天,和他说话,跟他一起出去散步,和他一起吃饭,评论厨师的手艺,碰杯喝酒,美酒的确得和人分享才能更满足。显然在这个基地,只有我和他能像个朋友那样相处,而一个普通的士兵总是唯唯诺诺地站在我们面前,那种上下级的关系,让大家都没办法对其说出心里话。
那么我还在犹豫什么?有什么担心的以后再说,现在,已经到了肚子饿了的时候,也许时间还有些早,但我可以抱着辛德瑞拉在饭厅等候,那也未尝不可。
我转过头去发现,辛德瑞拉自己已经能稳稳当当地坐直了身子,而且,她觉得她的被子很好吃,咬着不放。
或许惊喜总来得这么突然,不然怎么叫惊喜呢?
七天后,上尉安排了车辆运送格罗尔德的少校的士兵回国,维克多得以在圣诞节前把承诺分给大家的食物运到镇上。
“给少校的第二次补给我有特别过量调配,他们回来时走得匆忙,把差不多一半量的物资都遗弃在森林里,游击队能捡到不少好东西,你不必担心玛利亚他们会饿肚子---算是我工作失误给敌人带去了好处。因为没有多少东西被带回来,所以能给这个镇上居民的东西不多,加上东线的战役激烈,环境又恶劣,我不可能在账目上做了手脚从同胞的嘴里抠出食物给波兰人。好在我有把最好的东西调配给格罗尔德少校,牛肉罐头,腌肉,熏肠都是特别采购的,面粉也是新鲜的,一家分一点,他们也会很高兴,这些东西对这个国家的穷苦农民来说,不是那么容易搞到的。抢走他们一车谷物,再还给他们一袋,他们便会对你卑躬屈膝,感激涕零,即便没人用枪指着他们,也下贱得如牛马般,实在不知道他们为何会这样喜欢你,明明给他们东西的是我啊---大概是因为我不是真的想给他们吧,我能做到,但是我不想去做,维克多是想那么去做,只不过要仰仗我的能力而已。”
上尉坐在车里,抱着裹在毯子里的辛德瑞拉,一边说话,一边冲她带着小手套的手呼出热气,又揉捏几番,害怕她冻着。维克多站在车外,靠着车门,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指挥士兵把东西分给大家。而辛德瑞拉则看着车外那排起来的长龙,目不转睛。
“即便我们没用枪指着他们,他们也明白,我们有枪而他们没有,这样的话没有意义。我只知道这一次,不用去请他们,他们一看到我和车队到了,就奔走相告,自发来排队领取属于自己那份。那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他们不反抗不过是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战争面前过于弱小罢了。我也知道,如果上尉你不想把东西给他们,你是万万不会屈服于我的意志的!”
“因为维克多把他们当朋友,他们也就把你当朋友了,朋友送的礼物,总会伸出双手接过来。换成是我来,估计得一家一户敲门,然后用枪指着他们,让他们收下。不不不,我才不会这么干,我情愿把这些东西低价卖给大城里的某个军官,或者同他们勾结,卖给付得起钱的波兰人,大家都赚一笔。他们都不喜欢我,只有傻瓜才会给不喜欢自己的人送东西。我并不是说你傻,只是有时候,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睁眼看看这一片天空到底是黑的还是灰的。这个世界只有五种人:欺负人的恶棍,被欺负后马上还以拳头的勇士,被欺负后只会痛苦流涕着暗地骂几句的懦夫,被欺负了还要陪上笑脸的小丑,明明打倒了欺负你的人却还要送出自己的女人去赔礼道歉的贱种。我是第一种,玛利亚他们是第二种,这里的波兰人是第三种,小丑遍地都是,第五种好像是还留着辫子时的中国人。这个时代的人和动物惟一的区别就是:动物用尖牙利爪捍卫他们的食物来源和交配权,而人类用大炮坦克和机枪屠戮自己的同类以捍卫自己应得或不应得的权利。如果内部有了反对独裁者的声音,我们更善于用坦克和机枪,推土机和洒水车在广场上把一切反对者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连一点血迹都不曾留下。”
“只要他们喜欢高兴就好,我所能做的并不多,我只想在这最黑暗的时刻,尽我可能地让自己发出一点光去温暖那些身处黑暗中的人。至于你所说的那些人那些事,我现在并不想去考究那些,也许是因为我的阅历尚浅,对人还不如你了解,或许你是对的。”
维克多跺着脚搓着手,不停哈出热气到手上,然后用手去温暖两个快冻僵的耳朵。他的皮帽子和手套都给了别人,现在他就能看见那个帽子戴在它的新主人头上,他不得不带上军帽来抵挡冬日的寒冷,军大衣也被穿在了身上,和其他的士兵无异。
上尉看到他那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就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给了他。
“你出来之前应该到仓库里去给自己找一双好手套,帽子也有为东线的军官特制的上等货。作为后勤军官,在这战争年代是最好过活的,只要懂得账面上的技巧,战争结束后你就是个大富翁了。我不明白,还有什么比让自己过得好更重要的呢?你竟然把你妈妈亲手为你织的围巾都给了别人。”
“物质上的富足有时候并不能让内心得到满足,也有可能,当你给予别人适当的帮助时,你会更满足于当下的生活。就好比我只是一顿不吃饭,我把我的面包给了一个快饿死的人,在我看来,那比吃了一顿大餐还要满足。”
戴上手套,维克多暖和了许多。
上尉又把铁制的小酒壶递给他,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在这寒风施虐的冬季喝上一大口甜甜的美酒更让人爽快的了。
“你也就是让他晚一些饿死而已,难道你每次都把自己的面包给他?到最后,你饿死了,没人再给他面包,他也会饿死的。所以啊,好事做一点就够了,别干得太过火,会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也无法立足。”
“事实上,你也知道,我在这儿为波兰人做的一切,都是在你的帮助下才能实现的。有的时候,有的人,往往自己做了好事,那倔强的心性依旧让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其实,对波兰人而言,他们更应该感谢你,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成。”
“我只是服从上司的命令,就算你让我免去他们的一切税赋,我也会照做。出了问题,反正长官们只会追究你的责任,我大可推得一干二净。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也就顺便做了些看上去是好事的事,其实心里真的并没有想帮他们,我只是想帮你,好不容易来了个谈得来的长官,就这样而已。我就像那些只想留个好名声的富豪,给穷人捐款做好事,只为了进国会当议员,而你,是一个穷人,但是你发自内心地去帮助别人。虽然都是在做好事,但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若我俩一起上了天堂,到了上帝面前,在你的身边,我的身形会显得无比渺小。”
“其实我了解你,你很擅长撒谎。”
维克多笑着把酒壶还给上尉,又摸了摸辛德瑞拉的脸蛋,那柔软的触感能温暖人心。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你长大了,你也要像你的爸爸一样。”
显然,辛德瑞拉什么都不懂,她还是笑了。
维克多打算去帮着士兵分发东西给波兰人,那些家伙还是不喜欢在这样的季节出来执行公务,所以显得很没有礼貌,即便长官就在身边,他们也不可能对波兰人露出好看的脸色。
他刚离开车旁,走了几步,一颗雪球远远地飞来,砸在他的头上,把他的帽子砸掉了。
是一个站在排队的长龙里的小男孩,正冲他做鬼脸。维克多可没生气,他只想着弯腰抓一把雪,搓一个雪球扔回去,连帽子都来不及捡,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一个离那个男孩很近的士兵把他揪了出来,扔到雪地上,其他的士兵马上进入战斗状态,把骚动起来的波兰人挡住。
维克多的雪球掉在了地上:“住手!”
他大吼一身,喝住了准备施暴的士兵,便急忙跑过去,扶起并没有受伤的小男孩,很明显,小孩子被吓坏了。
他让那个施暴的士兵站着别动!又把小男孩交给他的父母,并向他们道歉。
“我会惩罚他,希望大家都冷静些。”
上尉也从车里出来安抚波兰人的情绪,很快事件就平息了。
维克多来到那位士兵面前,他并没想过要对他发火,尽管那个士兵害怕得腿都在发抖,或许天气真的很冷。
“我和他是朋友,他给我扔雪球并非是因为他讨厌我,他只是想我和玩。现在,你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以后他都可能不再和我玩。所以我需要当着他们的面惩罚你,这样可以告诉那个男孩,我和他还是朋友,如果有人欺负他,我就会帮他。而且,我要告诉你,欺负小孩子并不会让你显得高大,当然,我知道,你只是为了我着想。”
维克多惩罚那位士兵打扫整个广场,把所有的积雪都扫除干净,一个人,在太阳下山之前。
他大声用波兰语宣布了对这位士兵惩罚,那些波兰人马上对那个士兵发出满意又带有嘲笑的声音,连他的同伴都在哈哈大笑,对这倒霉蛋吹口哨,让那个士兵懊恼得脸红。
维克多找上尉要来了那个还剩大半的小酒壶,把它给了那个士兵。
“到了中午,这些雪就会融化得差不多,所以在那之前,你就做做样子吧,这可以让你暖和些。”
然后,维克多从地上捡起雪花,揉了两颗大雪球,一颗扔在了那个跑去取铁锹的士兵的后背上,他马上转过身来从地上拿起武器回敬了维克多一击才跑开。
另一颗雪球扔进了人群里,马上就招来了无数雪球砸在身上,连一旁的上尉和辛德瑞拉都没躲过,似乎,连几个孩子的父母和几个士兵都加入到这场混战中来。
这一年的圣诞节平安夜,只有维克多和女儿还有上尉一起度过。
“去年这个时候,和卡钦斯基家的人在一起,空着肚子等着夜幕降临,那是我第一次按照波兰的传统过圣诞节。饿了那么久的肚子,再去吃那些美味的东西,喝着美酒,觉得妙极了,或许那就是他们要空着肚子等一天的原因。对于一个人来说,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比饿肚子时吃到的东西更美味了。也许吧,这个传统的由来只是为了让圣诞节的大餐成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部分。虽然没有绚烂的烟火和漂亮的圣诞树,但至少有许多我所喜欢的人在我的身边,和他们说话,听老太太讲以往的故事,然后男人们大口大口的喝酒,女人们在一旁陪着浅浅地笑。上尉也许还记得那段美好的时光?在我的家里,那些圣诞节,也只有三个人在家里,食物堆积如山,美酒一桶又一桶,可是,并不觉得比在卡钦斯基更好。和什么人共度圣诞节,才是重要的,而不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收到了什么礼物。”
就像一场普通的晚餐一样,维克多和上尉的圣诞节冷清极了,除了满桌的美酒佳肴,完全感受不到圣诞节的气息。维克多给女儿喂着清淡的肉汤,说着话。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夹带着传来远处士兵们在营房里大吵大闹喝酒碰杯的声音,好不热闹,惟独把两个男人一个小孩孤单地留在这冰冷的房间里。
上尉慢慢喝着为了这一天特别留下的酒,也打不起精神。
“在好几天前,我就告诉我自己要在这一天好好高兴番,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圣诞节需要人多才好玩,不然真的和普通的晚餐没什么两样。既没有笑话也找不到什么有趣的事做,因为辛德瑞拉在这儿,她还这样小,也不可能和你和那些士兵痛痛快快地喝一场,真是没劲。”
“可以像去年一样,上尉跑去和那些士兵们喝酒吧,等喝不过了,再逃出来。”
“我去?留下你和辛德瑞拉孤孤单单地在这儿?还是算了吧,我在这儿还可以陪你说说话,用不着你自己自言自语,小孩子可听不懂。”
“即便你留在这里,也给这冰冷的房间增加不了多少温度。和士兵们一起过圣诞节,那才是你想要的,大口喝着不那么美味啤酒,和士兵们比拼酒量,听他们讲笑话,抓住一个吹牛的家伙灌他酒,那样的圣诞节对你来说才有意义,而不是在这儿和我一起等着菜肴变凉,美酒变味。”
上尉走后,维克多花了些时间来填饱自己和女儿的肚子,望着满桌的残余,听着那越来越大声的庆贺声,心中不免有了更大的失落。悄悄走回房间,安抚女儿睡下,自己却怎么也没办法躺下来,心中有的只是对玛利亚的无尽思念。
“也不知道今晚吃得如何,会不会睡得着。”
维克多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将炉火烧得旺旺的,搬了张椅子到窗前,坐下,在身上裹上毯子,喝着带回房间的酒。
窗外雪花飞舞,路灯微薄的光亮在雪夜中瑟瑟发抖。
“这么大的雪只能躲在帐篷里,就算燃起篝火也没法御寒吧?喝点烈酒,裹上薄薄的毯子,这一夜肯定也不会睡得安稳。也许靠着威廉那一身的肥肉能暖和不少,可惜你这个爸爸呼噜声太大。他也瘦了不少吧?一直跑来跑去,既没有新鲜的肉,也没有啤酒,战争结束了,就再也没人叫他大肚威廉了。但是要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可比减肥要难得多!”
维克多去给辛德瑞拉盖紧了被子,往壁炉里添了木材,把窗户开得大些,好让他能看到远处的小镇,些许微弱的的灯光隐约闪烁,要穿过这被雪掩盖的夜色需要费一番力,才看得真切。
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毯子,又大口喝了些酒。
“在这里可听不到狗的叫声。”
他开始回想去年和玛利亚一起等着听到狗叫声的场景。
晚餐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结束后,家里没出嫁的小姐要帮忙打扫和整理,到外面丢垃圾。玛利亚拉着维克多一起去,她告诉他:“丢垃圾时,如果听到小狗汪汪的叫声,而且叫得很大声,这表示她明年会结婚。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她未来的丈夫便会从那个方向来。如果叫得很小声这表示她的丈夫将从很远的地方来,所以,换句话说:声音比较大,丈夫就住得比较近,而声音比较小,丈夫则住的比较远。”
两个人侧耳倾听,但是等了很久,并没有听到狗叫,维克多大笑着说说:“这是因为你未来的丈夫已经在你身边啊。”
玛利亚却不那么认为:“人都没吃的,谁家还会养狗呢?”
以后肯定会好起来,家家户户都能养狗,但是玛利亚再也不会拉着他去听狗叫声了,因为他们有了辛德瑞拉。
一阵寒风刮来,吹醒了维克多的梦,他关上窗户,熄了灯,爬上床去,远处那些隐约传来的吵闹声在他的梦里再一次浮现。
在圣诞节过去三天后,维克多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圣诞节礼物,不只给他,还有辛德瑞拉,玛利亚和卡钦斯基一家的,上尉也没有被落下。
“这把锋利的园艺剪刀给卡钦斯基老太太,她的那把已经有些钝了,加上她的年纪大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会让她忙碌起来时少费些力气;威廉会喜欢这本菜谱,是我让人特地去找来的,虽然他不识字,但里面有不少图示,或许对他会有用;我送给卡钦斯基夫人的是一顶以前别人从巴黎带来给我的天鹅绒帽子,一直没机会戴,我的帽子太多了,希望她喜欢,当我把礼物的清单准备好时,你的爸爸又告诉我,只有一顶漂亮的帽子而没有漂亮的衣服是不成的,穿着朴素的衣服却戴着漂亮的帽子出门会让人笑话,所以我又给了她准备了两套裙子,是我亲自到裁缝店选的款式,和她优美的身材很般配呢;轮到我的辛德瑞拉了,该送她什么好呢?我想她并不缺食物衣服和玩具,得送一件有意义的礼物给她,可是她还那么小,知道什么是喜欢和不喜欢吗?她只能分清什么是能吃的,什么不能吃还得放到嘴里去试试才知道,思前想后,我决定就送她一顶小小的圣诞帽好了,鲜艳的颜色一定会让她欢喜,内衬是羊毛,非常温暖,可以带着她出门,整个冬天都不怕,我改了又改,终于改到了差不多合适的大小,如果她长得太快,这帽子明年就用不上了,似乎明年的圣诞礼物我又想到了要送什么;当然还有给玛利亚的礼物,一本有关你的相册,里面有你的很多照片,最早到了你刚出生一周后的照片,第一次给你洗澡时,第一次自己洗澡时的,上中学时,学会驾驶汽车时,和女孩子约会时被偷拍,也许只是顺路一起放学回家吧,玛利亚不是个容易猜疑的女孩子,有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很模糊了,但是上面承载着我们的维克多宝贵的过去,希望玛利亚能喜欢。”
然后,爸爸送给维克多的礼物让他格外动心。
那是一本用上好的羊皮纸作封面的书,标题被妖艳的金黄色装饰着,厚实的一本书,厚实的纸张,页脚印着优雅的花纹,散发出古老的韵味。
“《维克多的世界》?难道是我的?”
“我回到家里找不到事做的时候,会把你留下来的那些碎片式的小故事整理集结起来,修改了很多错误的用词和语法。我发现你写作的毛病就是往往会用一些看上去就是错误的词语和语法来让人看不明白,所以我就帮你改得顺畅些,而且你的标点符号用得很不到位,按着我从书上学到的知识和我自己的习惯,把它们修改后交给了你的爸爸。他告诉我,你只是想力求真实,因为你笔下的人物活在这个世界,而一个活着的人,他说话必然不是时时刻刻都严谨有条不紊的,有时候,一条被大声喊出来的歪理就能让别人闭上嘴巴,所以在你的书中看上去不合理的用词,恰好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写照,那些刻意修饰的言语所讲诉的世界并非真实。所以我就又再改了遍,只修改了那些明显拼错又找不到相似词语的地方,你爸爸说你是为了力求真实,因为活着的人的都会拼错一些词,我还是觉得你只是真的写错了,你爸爸这个读者想得太多了。我让你的爸爸去找出版社,可是,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一家活着的出版社已经很不容易。他又不愿印一万本然后像个落魄的作家一样到处去送人,然后被他们扔进垃圾箱里,也不愿搬回家来把它们放在某个角落看着它们发霉,他更不愿意为了一本书而付出一千本书的价钱---其实我们并不想在这个年代为你出版你的小故事,这个时代还有人看一部真正有意义的小说吗?人人都在打仗,谁都没空,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命而活着。我们只是想要一本真正的书,然后送给你当礼物。最终我想出了这个办法,这样一来,你的爸爸才会为了这样一本有了表面价值的东西付出一大笔钱,不只是封面,连里面每个故事的的标题也用了黄金,把它们磨成粉,拼成那些好看的字,每一页都被檀香叶熏染过。为此,你的爸爸还在向我抱怨‘我宁愿搬一万本回家,那样到了冬天还能当柴烧了’。不必在意他所说的话,虽然嘴上这么说,他还是爽快地为这件艺术品付了钱。我想,这样的礼物或许会让你觉得奢侈,这本书能让多少穷人过个温暖的圣诞节啊。虽然有时我也这么想,但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想让我的儿子,我亲爱的维克多高兴而已,这样一来,你可以把它保存一个世纪,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也可以把它留给你的女儿,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维克多在床上,在辛德瑞拉的身边躺了下来继续读着妈妈的来信。
“辛德瑞拉的照片已经收到,要坚持给我们寄来。你拍照的技术还不错,她显然也很配合,她喜欢一切陌生的东西,她对一切都好奇,就像小时候的你一样,除了蚯蚓,对别的什么东西都有兴趣。有关你的故事,我在这里不再叙说,如果玛利亚追问你,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答。一想到你们那儿那么多人一起过圣诞节,我便心生嫉妒。在这个冷清的家里,那天晚上只剩下我和你的爸爸在家,难免会觉得凄凉。如果你和玛利亚还有辛德瑞拉在柏林的话,我不知道会有多高兴。现在这样想想就会睡不着,可惜这场战争让我们分隔两地,于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再见面的,所以又睡得踏实了。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我便要求你的爸爸派人去将你的姑姑姑父请到家里来一起过着个圣诞,你的表妹离开了他们,想必她的心里跟我一样难受,也不知道你的爸爸是否会答应,但愿他们会来。”
维克多把自己的圣诞礼物抱在怀里,渐渐睡着了。除了努力修改拼错的词外,他可没有读自己作品的习惯。
第二天,趁辛德瑞拉还没醒来的空闲时间,维克多开始给妈妈回信。
坐在床上,垫着那本宽厚的书稀罕的宝贝便动起笔来。
仅仅只写下了开头的问候语便没了思绪。
“写信应该顺其自然有什么说什么,我却像是在编造一个欺骗别人的谎言,写不出来,却要绞尽脑汁去完善这个谎言,不至于露出破绽。”
他皱着眉头,去洗了把冷水脸,冷得他直哆嗦,赶紧跑回床上,平定了呼吸,花了些时间去看女儿那张可爱的脸。
“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都找不到勇气留在这儿等你的妈妈。”
这样想来,便又拿起了笔。
你们寄来的礼物我已经收到,尽管是在圣诞节过后三天,但大家愉快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衰退,反而因为收到了意外又异常喜欢的礼物而将这节日所带来的喜悦延续得更长久。
有了那把锋利的剪刀,卡钦斯基老太太在清理那些多余的枝叶时,再也不会流汗了。惟一让我担心的是,她在使用完剪刀后有擦拭剪刀的习惯,就像以前一样,剪刀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这把比以前那把要锋利得多。我总想帮她,她却依旧倔强的认为她还不够老,所以每次我只能在一旁提醒她,让她注意,每次她都会嫌我啰嗦,不像个男子汉,大概是如此吧。总之,她很喜欢你们的礼物就是了。
威廉一看到书就头疼,一看到字就眼花,好在书中的那些画能让他打起兴趣来,他总是在说“这个土豆不像我们这儿的品种。”“他们的西红柿是这样的?”“鸡蛋画得一点都不圆,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他往往是把注意力放在那些画上,而不是做菜的方法。一旦我有了空,总会把书中所讲的东西告诉他,他只听了一会儿便不耐烦了“怎么能那样做呢?那样会破坏另一种调料的味道,这样做是互相矛盾的,做出来的东西不仅使食物失去了原有的味道,而且还会麻痹人类的舌头,让他们失去对美食的鉴赏能力,我绝不会按你说的那样做!” 一想起他和我争论的场景,我就想笑,他或许就是那样的人吧,每一个经验丰富手艺独到的厨师都有自己做菜的方法,不会那么轻易就改变。总之,他很喜欢这本书,它让我和威廉找到了不少共同的话题。
卡钦斯基夫人很喜欢那两套裙子和那顶好看的帽子,但她并没有多少机会去穿那些华丽漂亮的衣服。她需要做家务,干一些又脏又累的活,也不会出席什么聚会或者酒会,更不会穿着它们到街上去,那样和周围的环境不符。但是,她还是很高兴有了这些漂亮的东西,放在衣柜里也是一种炫耀。至少据威廉所说,当她每天一大早醒来,在镜子前穿着那件漂亮的裙子转几圈后,整天都会有好心情。
现在玛利亚总会在晚上,在我们都上了床的时候,把辛德瑞拉抱在怀里,把那本相册拿出来,翻到某一页,指着某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对女儿说“快看,猜猜这个不知道害羞就光着身子跑到院子里的小男孩是谁啊?”“原来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这样帅啊,真是岁月不饶人。”“难怪现在的吃相不好看,原来小时候就这副模样。”
她总是挑那些我出丑的画面来给女儿讲她幻想的故事,也不管辛德瑞拉是否能听懂,反正她笑得很得意,还要拉着我跟她一起笑。
她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子啊,即便成了一位妈妈,还是单纯得如辛德瑞拉脖子上那颗蓝宝石般透彻。
辛德瑞拉很喜欢你们送的那顶帽子,现在,她把它戴在头上,出门或者在家,醒来时或者睡觉时都戴着,除非洗澡才把它拿下来。
说说宝贝的事吧。
她已经能自己坐得稳稳当当,不用我扶着,就能自己坐在床上,去玩那些小玩意儿,先放到嘴里尝一尝---她现在比以前安静了许多,多数时候都不再哭闹,就算睡觉醒来后,也会静静地等着我去喂她。当然,多数时候是玛利亚在照顾她,我只能在一边充当助手。现在她已经长出了第一颗牙齿,几天前就有发现,现在更加明显。我们开始喂她一些清淡的肉汤,只放一点点肉,有那么个味道就行,还加了些南瓜,放凉以后用小汤匙喂她,她异常喜欢,但主要还是喂她牛奶。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扶着她教她走路了,她身体健康,一直没生过病,长得又快,用不了多久,她就能自己站起来,自己走路,跑动。或许这些都还太早了,我想得太超前了些,作为爸爸,这样似乎又很正常,我都恨不能马上见到她亭亭玉立的模样。也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要教她说话,先是爸爸妈妈,再是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这些都是一个人这一生中最先学会的词语,我很期待那一天。当然,如此重要的时刻我会用照相机记录下来,每天都给她拍照,然后每隔两个月就寄给你们,仿佛辛德瑞拉就在你们身边一样,你们将亲眼看见她长大。
你们送我的书,我该怎么表达现在的心情呢?
我只能说声谢谢吧,发自内心的感谢似乎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我和妈妈相处得就像一个人一样,和爸爸则像个陌生人。第一次因为他为我做的事而有这样的感动,真不知道要用何其它的言语来表达,以至于一时语塞。
现在,我就坐在床上,用这本书搁在腿上,信纸铺在上面,给你们回信,其它的书都没这般舒服方便过。
至于妈妈你在信中提到的邀请姑姑姑父到家里来过圣诞节---上一次在家里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虽然爸爸和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但还远不如兄妹间应有的亲密。这封信的最后就关心一下你们大人的世界,希望你能给我写封信,将你们共度圣诞节的事情告诉我,希望爸爸和姑姑姑父冰冷的关系能够在那温暖的圣诞夜里消融,也替我向他们问好,祝你们圣诞快乐。
新的一年的第一天,窗外依旧下着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遮蔽了维克多的视线,这暂缓了他要带着女儿去镇上拜访大家给他们送去新年的祝福与问候的念头。
“这种天气待在温暖的家里,把炉火烧旺才是最明智的。”
维克多关上窗,把窗帘也拉上,他跺着脚搓着手,把身上的衣服又紧了紧,刚刚吃过早饭便又钻回被窝里坐着。
辛德瑞拉就坐在他的身边,他让她背靠在他的腿上,让玩具围着她。现在他完全不用去逗她,她就知道自己玩,把那些玩具一一放进嘴里咬上一口,不好吃就放下换一件,乐此不疲,这是她现在惟一的乐趣所在。
“那么我也找一些事来做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动笔了。脑子里有些东西在那里驻留了好久,却让时间不知不觉地从身边溜走,来不及动笔,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既没有玩得痛快,也没有拿出成果来,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天气让人消磨时间也变得更快些,一睁眼就天黑了,吃饱了肚子就想钻进被窝里抱着辛德瑞拉你美美睡上一觉,然后就过了一天。这样下去可不行,可是天气太冷了,如果在办公桌上写作,我的脚会被冻得直哆嗦,手连笔都拿不稳,脑子里只想着快些写完了回到床上来,那样可写不出好的作品来。所以,我得蜷缩在床上写东西,这么神圣的事,我却用这副病怏怏的姿态去做---这个屋里足够温暖,辛德瑞拉就像个火炉一样温暖着我的心,另一个火炉也发出足够的热量滋润着我的身体,可我还是觉得冷。一想起玛利亚现在的处境,那份刺骨的寒冷显得更加恐怖,我的玛利亚,为了你的同胞的未来,你吃了多少苦啊,你那单薄的身体怎么能抵挡着冬日的严寒呢?你们那顶小帐篷,北风之神只需打个喷嚏就能把它吹飞;你们点燃的篝火会被风雪熄灭;你们吃进肚里的食物并不足以燃烧迸发出足够的热量帮你们度过冬季的考验。是怎样坚定的心让你们在风雪中屹立不倒呢?我倒想叫你们一声傻瓜,却又被你们那样的精神所折服,那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呢?还有什么比我和辛德瑞拉更重要呢?对你而言,我们两个才是你世界的全部啊!”
维克多没在摊开的纸页上留下一个字,那本厚厚的礼物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它静静地躺在被子上,等他擦干眼角的泪,准备写些什么的时候,发现手中的钢笔不知道何时已经滑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他急忙跳下床去找,在床底下,沙发底下,墙角,壁炉边,都不曾发现那支钢笔的踪影。
那并非是什么名贵的钢笔,也不是哪个重要的人物送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宝贝,妈妈在他中学毕业时送给他的钢笔他已经给了苏珊娜,剩下的这支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支而已,却在他手里待了不下十年,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失去它就如同失去了一只手一样,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极度渴望用笔记录下他对玛利亚的思念。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不见呢?!”
他自言自语,顾不上辛德瑞拉,用更大的力气去找他的宝贝,他现在最需要它,不能没有它。
可是他一无所获,它确实应该在这个房间里才对,可是他发现它却凭空消失了,不见了,完全没了踪影,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他懊恼不已,应该把那支钢笔牢牢握在手里才对啊!怎么能让它就这样飞走了呢?
它明明就在屋里,怎么可能找不到呢?
可是,那样的事情的确是发生了,而且经常发生,明明就在那儿,却没有发现,就像被小鬼蒙蔽了双眼一样,越是要急着找到它,越是没有一点收获。
“也许应该静下心来,坐下来,等一会儿,到时它就会自己冒出来,以前也有这样的经历,对,应该坐下来,调整呼吸。”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他愈发急躁,又投入到找钢笔的行动中去。
到了午餐时,他依旧没有收获,直到辛德瑞拉开始哭泣,他才把她抱着去了饭厅。
他那被乌云覆盖的脸被上尉识破,他简单讲了一下经过。
“这就是小鬼的捉弄啊,没关系,到了晚上,好好睡上一觉,到了第二天早上,小鬼玩腻了,那支钢笔就会突然冒出来,出现在你眼前,现在去找,是怎么也找不到的,暂时就放弃吧。”
“可是,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写下来不可!”
“这个基地虽不是学院,百十来支笔还是拿得出来的。”
“可是,我只想找回属于我的东西,它就在我的房间,它没长脚,没有逃跑!”
“作家的毛病都这么多么?这或许是偏执狂的表现,我年轻时也这样,总想着投入战斗前要把枪擦亮些,但谁都知道,一打仗,枪就会脏。那就让我想一想,或许我能找到让你满意的钢笔,就在那个地方,在镇上,在教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