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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天,维克多都在噩梦中惊醒,他在梦里见到了被他亲手杀害的那个士兵,浑身是血,浑身是伤,眼睛里是绝望和憎恨;想起了*,被吊起来的尸体,脑袋上有个大窟窿;想起了*夫人,安详地躺在床上,突然又睁开了眼——维克多满头大汗,下了床,打开小台灯,喝了口放在床边的水,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
玛利亚没有被他惊醒,躺在苏珊娜床上的辛德瑞拉依旧睡得香甜。维克多在女儿身边坐下,看着她那张可爱的圆乎乎的脸,终于觉得好受了些。他轻轻把她抱起来,不能弄醒她,她要是醒了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哇哇大哭,一定会吵醒玛利亚,她为了照顾孩子,累了一天,需要好好休息。如果女儿的哭声把威廉也吵醒了,维克多可就要挨骂了,甚至,辛德瑞拉的哭声能让附近邻居家的电灯也亮上,在这安静的夜晚,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维克多端详着女儿的脸,那能让他找到心灵的宁静之地,轻轻地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擦去微弱的汗珠,吻吻她那可爱的小嘴巴,捏捏她的脸蛋,把她的全是肉的小手放进嘴里舔一舔。
她醒了,没有哭,对着爸爸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又马上闭上了眼,她太困了。
维克多把辛德瑞拉放回床上,他打开房间,离开了房门,到院子里去坐一坐。夏季的深夜,是凉爽又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舒适,一切有关炎热和烦躁不安都一扫而空。他要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待心中的热气消退,再回去躺下。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就知道你睡不着,你一开灯,我就醒了。”
威廉走过来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隔得远远的。
“我以为我那时在帮他一把,既然他们不会放了他,还是会杀了他,甚至是在折磨他后再杀了他,我杀了他,其实是在帮他。我一直想要这样说服自己,可是那很困难,在他倒下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在他的眼里,是我出卖了他们,致使他的同胞遇袭,死去,他被俘虏,受尽虐待和痛苦。第一眼,他原本以为我能救他,可是,当他意识到我是个叛国者时,他想站起来,想要我的命,杀了我,因为我的存在会让更多的同胞死去,他想杀了我,是发自内心,恨入骨髓。我要是死了,就没有更多的人像他那样会被你们抓住,他是个好人,一个普通的运输兵,没有杀过一个人,甚至连枪都不会开,不会反抗,只知道嘴里叫着‘别杀我,别杀我’的小傻瓜,他只会那一句,对你们没有用,要是他会更多的,大可以把你们引入圈套。一个普通的卡车驾驶员,虽然是在为战争服务,却也没有犯下什么该死的罪过,或许他只是想到军队谋得一份差事,好养家糊口,即便留在国内,也不好找工作,有工作也难免不会被克扣工钱,那就到军队去吧,死了说不定还有抚恤金拿。他可不是为了侵略他国,成为地球惟一的主宰而参军的,他是为了他家人和自己的肚子才来参军的。他成了个普通的运输兵,原本打算只在这里干几年,等战争结束了就回到老家去,和家人在一起,过以后的日子,凭自己的努力过活,那又有什么错?只是为了几口饭钱,就丢掉了性命,人命真的就那么低贱吗?对,没错,也许,他开车会压死蚂蚁,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都算不上战斗人员,你们却要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是我!不只他一个,还有那些被你们杀掉的人,是我害死了他们,他们都跟他一样,是无辜的,不是战斗人员,就跟医务兵一样,是不可以射杀的目标,还是死了——早知道如此,在那个冬天,就饿死他们好了。”
“维克多,你应该学会换位思考,那不正是你所擅长的吗?”
卡钦斯基夫人也来到了院子里:“威廉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她把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怒气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使用暴力来阐明自己观点的威廉赶回房间去。
“不想把外孙女吵醒就由我来跟他谈谈,他杀了人,一个孩子,杀了人,总会睡不着觉的。”她这样对丈夫说,把他关在房间里。
她挨着他坐下,也静悄悄的,她没有马上就开口。待维克多的呼吸均匀下来,她才跟他讲:“你应该知道,波兰人对德国人的仇恨有多深,德国人侵占了我们的国家,奴役我们的人民,杀戮我们的同胞还少吗?也许,你还不了解那些情况,因为你来这里的时间并不长。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们每一个人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有人被杀掉,每次都在镇上的广场上,每次都把我们赶到那里去观看行刑,绞死或者一枪打爆脑袋。我们看着自己的邻居,朋友,亲戚一个个被残忍的杀害,你能理解我们那时的心情吗?罪名仅仅因为他们是知识分子,是神父,对德国人不够尊敬,只要他们高兴,我们都是案板上的肉,他们想怎么切就这么切。活在这样阴影下的人的心情,你能理解吗?波兰人恨不得把德国人都杀光,就像你们对我们做的那样。所以,他们会杀害那些没什么危害的只会开车的士兵,是一个道理。因为他们是德国人,更是德国军人,当仇恨膨胀到了某个地步,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德国人,也会被我们打倒在地,只要我们有机会。因为彼此都是仇人,又哪里来怜悯?如果放了他,将来再一次相见,谁都会开枪吧?这一次,若你们抓住了我的爸爸,难道会因为他年纪大了而放他一条生路?或者还是一个小孩,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少年,根本没什么危害,你们会良心发现,饶他不死么?不会!所以,你就把那些抓住那个士兵的游击队员换想成是抓住了游击队员的奥古斯特中尉的士兵,那样,你的脑子里便不会有了疑惑,你就能体会战争的残酷和仇恨的无奈。”
维克多松了口气,紧了紧睡衣的带子。
“本来想让玛利亚来找你好好谈谈,你总是听她的,但是我们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我们害怕你们会因这件事而吵起来,她是个不怎么愿意让步的女孩。”
“那样很可爱,有自己的想法,正是我所想要的。”
“维克多是一个更容易被心爱的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那不是什么毛病,可是,现在是战争年代啊,有什么想不通的,想想战争带来的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什么样的事都会觉得再正常不过。就像那些人家,当孩子们抱怨盘子里总是土豆时,妈妈只能告诉他们:‘现在是战争时期’。那些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维克多,试着接受现实吧,别把自己当成是无所不能的上帝,那样,你会活得轻松些,你要知道,就算是上帝也阻止不了战火的蔓延,而你,已经够累了,回去休息吧。”
这时候,辛德瑞拉的哭声吵醒了寂静了夜。
“看来大家都不要睡觉了。”
维克多的父母在八月十一日来到土豆泥小镇。
那是午饭刚过的时候,维克多正和玛利亚一起在院子里给辛德瑞拉洗澡。夏天炎热的天气让小女孩非常不高兴,连牛奶也不喝了,也不睡觉,只是哭个不停,一把她放进水里,便马上欢腾起来,咯咯笑过不停,溅了维克多和玛利亚一身水珠。
就在卡钦斯基老太太催促着维克多赶快把小孩子从水里捞起来时,一个士兵在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院门后,走了进来,他告诉维克多:“你的父母已经到了基地,上尉让我来请你们过去。”
维克多赶紧把女儿从水里抱起来,往房间里跑。
“通知你的父母,让他们放下手上的工作,准备见我的父母,换一身最漂亮的衣服,打扮一下,不,玛利亚,你还是来帮我给辛德瑞拉挑一件最好看的衣服吧,我的妈妈要是见了孙女,却穿得不怎么好,她会在我耳边唠叨半天的。”
维克多把光着身子的女儿放在床上,把她所有的衣服都找出来,堆在一边,一件一件放在她身上试试,都不怎么满意,但也得在这些都不满意的衣服里找出一件最满意的衣服来。玛利亚通知了在厨房里洗碗,满手油污的爸爸妈妈后,跑进来给维克多帮忙。
“只是见面,有必要那么隆重么?”也许这跟玛利亚出生在穷人的家庭有关。
“不不不,双方的父母见面,这本就是件隆重的事情,如果我们打扮得精神点,会给彼此都留下好的映像。如果一个男孩打扮得像个乞丐,和你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向我们的女儿求婚,你会同意么?反正我会把他揍一顿的。”
“那是因为,你们上层社会自身的优越感所致。”玛利亚似乎比谁都紧张的样子,虽然她嘴上这么说,但是在给女儿选好一件白底黑点的裙子后,她就急着给打开衣柜给自己挑选起出席重要场合的衣服来,她得给维克多的父母留下好映像,他们太挑剔了,当然,他们也有挑剔的资本,维克多有许多姑娘等着。
“就把这当成是去教堂吧,虽然没有人会把衣衫破旧的人赶出去,上帝欢迎所有愿意去教堂的人,但是自己穿得好看些,心情亦会好一点,也是对上帝和自己的一种尊重。”
维克多打开属于自己的柜子,给自己挑一件漂亮的衬衣,领带,还得有双刷得光亮的皮鞋。
“我得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点,要让我的妈妈觉得我在这儿生活得很好,要是我显现出一丁点的疲惫,她一定会认为你没有照顾好我,那是身为妻子的本份。尽管玛利亚一直有用心照顾我,但是对于我,我的妈妈总是心细眼尖,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维克多给自己戴上领带,同玛利亚一起挤在镜子前面。
“这是夏天,这样会不会太热了?的确很热,根本不需要这样的东西,这会让我的妈妈觉得奇怪,以前,我才不会在夏天把自己的脖子勒柱,不能打扮得不自然,我的妈妈会发现的。”
他把领带摘下来,扔在床上,马上成了辛德瑞拉的玩具。
“我要穿哪条裙子呢?我最好的裙子就是维克多的妈妈给我做的那条,可是,我一个已经当了妈妈的女人,穿小女孩的裙子,会不会不太稳重呢?”
玛利亚很喜欢那条裙子,却不怎么舍得穿。
“不不不,得穿上!”
维克多跪在地板上给自己刷皮鞋,用嘴巴给鞋面哈气。
“玛利亚本来就是个小女孩,如果刻意打扮得稳重,那是不自然的,应该穿得花哨点。而且,我的妈妈把她亲手做的东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她看见你穿着她给你做的衣服,说明你喜欢她的手艺,那样她会更高兴,会忍不住抱抱你,亲亲你。”
维克多把身上的衬衣和裤子脱掉,换好选好的新衬衣和裤子,把脚塞进刷得光亮的皮鞋。
“还得把那双鞋穿上,那样我的妈妈会更高兴。”
玛利亚把身上的旧裙子脱掉,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指着自己肚子上的伤疤:“这疤痕太难看了,我都不敢把肚子露出来,以后都没有机会去海边了。”
“那并不是什么让人羞耻的疤痕,而是生命的印记,是一位妈妈伟大的标志!你要知道,我们的辛德瑞拉就是从那样的口子里出来的,是无可比拟的痕迹。我们男人想要有个那样的疤痕,恐怕还得做次阑尾切除手术才行。总之呢,玛利亚不用去在意那些,只要我喜欢就可以。你的身体完全属于我,你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是美丽的,我们的辛德瑞拉也会那么认为。既然你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认为那是对你而言最好的礼物,你为什么不安心地收下呢?”
“我为什么要在夏天把自己包裹起来呢?”
维克多抱着辛德瑞拉,牵着玛利亚的手来到院子里,便听见威廉的抱怨,他被妻子打扮得太庄重了,衬衣外面还套着黑色的西装外套,那样会把他烤坏的。
相比之下,卡钦斯基夫人则打扮得庄重自然,她说:“这是我最好的衣服,出席同学的婚礼时穿过的,一直放着,万幸身材没有变样,现在穿上还显得年轻。”
“当然,妈妈你一直很漂亮。”玛利亚赞许道。
卡钦斯基老太太打扮得就像一个贵妇:“这是以前,出国旅游的时候买的裙子,已经好多年没穿过了,背都坨了,不好看了。”
“很合适啊,这个款式这个颜色在老年人当中一很流行呢。”维克多夸奖到。
小汤姆穿上了他以前的背带短裤,维克多打量一番:“这应该是两年前的东西,看上去有些小了,但小汤姆这两年也没怎么长个子,应该可以凑合,很不错。”
惟独威廉不高兴,连维克多也帮他说话:“嗯,我也认为威廉不要把自己包起来才好,不然他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去擦汗,那样的话,我的妈妈就会笑个不停了。”
维克多把女儿交给玛利亚,他帮威廉把黏在身上偏瘦的西装外套拽了下来。
这帮了威廉的大忙,他觉得自己被放进了烤箱里,眼看接通了电源,又马上被关掉了开关,得救了。
“像我这样穿着干净的衬衣就可以了,我保证我的爸爸也是这样的打扮,他也怕热。”
待大家都准备完毕后,维克多带着大家出发了。
刚走出小巷,一支车队就缓缓开进了小镇的广场,进入大家眼中。
维克多的妈妈第一个从车上跑下来,她向他跑来,绕到他的背后,跳上去。
她说:啊,维克多,我的宝贝儿子,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了。”维克多把妈妈背着,原地转了几个圈,她才肯下来。这样情同姐弟的母子关系让卡钦斯基家的人很是吃惊。
“这是你的姐姐吗?”玛利亚问维克多。
他把这话翻译给妈妈听,她拉着玛利亚的手,打量她的脸,她的衣服。
“这件裙子还是得穿在玛利亚的身上才能体现它的美丽。我的儿子果然有眼光,就跟他爸爸一样。至于我的年纪嘛——当你的辛德瑞拉长到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会有人说她是你的妹妹,维克多,全部翻译给她听。”
维克多如实翻译,玛利亚听到这番赞美,显得很拘谨,有些害羞。
他用法语把玛利亚介绍给妈妈认识,妈妈便大方地同她拥抱,亲吻她的脸,还用刚学的几句简单的波兰语向她问好。
那是玛利亚见过的最美丽的夫人,热情主动,根本不像一个已经当上祖母的女人,倒像是刚刚中学毕业,出生名门,只会撒娇任性的女学生,不过很招人喜欢,特别容易与她相处。
“快快快,把我的孙女给我,我的心为她而来。”她迫不及待,维克多让玛利亚把辛德瑞拉从妈妈手里接过来,亲手交给他的妈妈。
“这就是辛德瑞拉,我和维克多的女儿。”玛利亚用她同维克多学的第一句德语说到。
“果然,和维克多在信中说的一样,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维克多一边把妈妈的话翻译给其他人听,一边恭维妈妈:“因为是妈妈的孙女,所以才和妈妈小时候一样漂亮。”
“那是自然。”
辛德瑞拉刚洗过澡,她显得很高兴,即便是陌生的祖母抱着她,不停地在她的脸上留下口水的痕迹,她也保持着微笑。
“我的孙女果然是喜欢我的,即便下次和她见面会在几年后,她也会第一个我和亲热。”
维克多的妈妈一边亲着傻笑着的孙女的脸蛋,一边伸出手去同卡钦斯基家的人一一握手,她还像个绅士一样亲了玛利亚妈妈的手,还冲她坏笑,把她弄得莫名其妙。当威廉想学她的样子也亲亲她的手时,她却缩了回来,这让威廉不知所措,维克多则很是尴尬,这可不是玩的时候。
介绍到小汤姆的时候,妈妈惊叫道:“这么英俊的小伙子,要是辛德瑞拉长大后爱上他怎么办呢?他是玛利亚的妹妹,就是辛德瑞拉的舅舅啊!”
或许这只是个玩笑,好在,只有维克多能听懂,大家除了被她的奇怪声音和表情吓到外,并没有其它奇怪的反应。
维克多只能向妈妈简单地介绍了有关小汤姆的身世,妈妈马上就露出悲伤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
待卡钦斯基夫人邀维克多的妈妈到家里去的时候,维克多才想起爸爸来。
“他不是一起来了么?”
如果没有,他就不会那么紧张了,而是轻松又愉快地和妈妈聊上一晚,回答她每个问题,解答她所有的疑问,当然,也少不了他和玛利亚浪漫爱情故事,只是,他得撒不少谎才行。
“他当然来了,就在那辆车里。”妈妈指给维克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