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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五月中旬，维克多终于战战兢兢地在上尉的眼皮底下完成了地图的最后一块。

玛利亚让他赶紧送出去，那时她已经行动不便，只愿待在房间里。他在傍晚的时候离开基地到了小镇上，把它亲自交给卡钦斯基夫人，她小心翼翼地拼上，然后交给维克多检查，看看有没有明显拼错的地方。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威廉把地图折好塞特别缝制的裤兜里，得从里面塞进去，但维克多觉得，要是有人搜查的话，这一点作用也没有。

威廉要连夜把地图送出去，他说：“并不是不能等，只是这东西留在家里一天，我都没办法睡得安稳。”

可是他胖胖的样子，要走很长的路对他来说太困难了，连维克多都看得出来他胜任这个工作有点困难，也没法早去早回，不等卡钦斯基夫人开口，他便自告奋勇，要和威廉一起去，他对游击队的生活充满了好奇。

起初，威廉还在犹豫，他打量着维克多，像是在审视一个间谍般。

“如果我会出卖你们，在他们到镇上来拿东西的时候，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经过短暂考虑，威廉答应了，也许，他在某些得爬坡的路段需要个人扶着。

维克多回到了基地，他取了一辆车，把玛利亚也带上，他给上尉的解释是他要带着玛利亚回镇上去住一晚，也许明天中午才会回来。

汽车在洒满星光的乡间的公路上疾奔，这也许是个浪漫的时节，可惜玛利亚不在。维克多在想，要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带着她还有已经两岁的女儿开车到郊外去，在草地上铺一块地毯，一家人躺上去，喝着冰镇的果汁，仰望闪耀着光辉的星空，和女儿一起数星星，在露水微微降临时回家，似乎太美妙了。

维克多把车开得很快，他以为游击队的驻地会很远，他们的时间或许不够。他在稳稳坐在后座的威廉指导下把车拐进一条条越来越狭窄的小路，最终在一片幽静的森林外停了下来。他们捡来一些树枝将车隐藏起来，维克多认为夜色就是最好的掩护，况且这里人烟罕至，不必这般紧张，威廉还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他可不想因为他的疏忽害了他的爸爸还有那些同胞。

他们跑进森林，这时候的威廉似乎体力好了起来，虽然透过钻进森林的月光，维克多看见他已经满头大汗，却跑得并不慢。他们一起翻越了一座小山，维克多扶着他，慢慢地往上爬，又飞快地冲下山去，重重地摔在地上，腐叶堆积得很厚，爬起来，进入到森林的深处。因为没有路，又是月光无法企及的密林里，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后，维克多不得不怀疑他们迷了路，或许得等到天亮时，他们才能找到游击队。

并不用等到天亮，没过多久，在森林里巡逻放哨的游击队员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稍作休息的他们。

维克多对他们的接头暗号印象深刻，那边的人问：“波兰？”威廉赶紧爬起来回答：“万岁！”“德国？”“去死！”

很快，维克多和威廉就被带到了老头子的面前。虽然已经到了深夜，大家都已经钻进简易的帐篷里，但是，一个德国军官到了这儿的消息还是惊醒了所有人。他们拿起武器，光着脚聚了过来，一部分人则提高了警惕，他们不得不怀疑德国士兵们已经包围了他们。

周围却静悄悄的,，除了游击队员的心跳声，什么都没有。

老头子吆喝一声，除了站岗的，大家就又回去睡觉了，抱着枪杆。显然，卡钦斯基老头儿真的是他们的头儿，而且很有威信。月光并不足以照亮地图供他检查，他点燃了一小截蜡烛，仔细审查，很快就得出结论。

“等战争结束了，这幅画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在为了自由与平等的战争中，它的意义重大！”

借着微弱的烛光，维克多开始用余光扫视那些游击队员，他们有更多的人并没有帐篷，就那样穿着破旧的衣服躺在地上，有的靠着树干，握着枪，支着身体，垂着头，没过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他们多本是老实本分的农民，没多少收入也不愁吃穿，一年能有个好收成便会感谢上帝。也有工人和逃避追捕的学生，每个人都有着自己虽不富裕却简单快乐的生活，德国人毁了这一切！一想到不能再为自己喜欢的同胞做出可口的菜肴来，我就恨得牙痒痒！”

老头子熄灭了蜡烛，在黑夜里点燃了烟，维克多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也许上次给他搞的烟草已经没了，他又在抽难闻的树叶。

一管烟燃尽后，老头子便让人送维克多和威廉走出了森林，没再叮嘱些其它的话。

大致是在卡钦斯基家早餐的炊烟渐渐升起的时候，维克多和威廉悄悄溜回了家里。

“你的祖父一切安好，条件虽然艰苦，但还不算太坏，他又是那样坚定的人，不会有事的。”

一到家，维克多就躺下，只对玛利亚说了一句话。对他来说，作为一个德国人和波兰游击队这样接触，是非常刺激又危险的事情，跑了那么远，一宿没睡，实在困极了。

在卡钦斯基家睡了一上午，吃罢午饭，维克多便带着玛利亚回到了基地。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六日 晴天，昨天晚上的星空很美

回到家时，我的骨头都快因汽车一路的颠簸而断掉，或许我不该开那么快的，我总是在害怕，害怕回来晚了，会被谁发现抓住把柄。

一接触到玛利亚的床，连早餐都不想吃，倒下便呼呼大睡，临近午餐时间才醒来，又在床上拖沓了一会儿才在玛利亚的服侍下洗了脸，漱了口，再牵着她的手到了餐桌上，等着卡钦斯基夫人把食物端到面前，闭着眼睛吃下去。

这时候提起笔，却是万分沉重，似乎我的生活太幸福了，而我还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和那些游击队员比起来，我还显得很稚嫩。他们也有亲人，也有爱人，却离开了他们，躲进森林里，抓住每一次机会，尽可能打击德国军队——作为一个德国人，我本不应该为他们叫好，却忍不住要佩服他们，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依旧怀有一颗向往自由并为之而努力的心。

现在，让我来想象，他们的游击队生活。

首先是他们的吃的，森林里虽有野果，但不见得每个季节都有，即便找到，也不确保每种都有人愿意去尝试。或许，他们会很幸运地找到些野兽当成食物，但也不是长久之策。多数时候，他们都会以野菜伴着面粉在锅里一起煮，以此解决一天的胃肠之饥，或许，面粉也有吃光的时候，那时就只能喝着泉水咽下煮熟的野菜。

昨天在森林待了并没有多长时间，我的脸和手都被蚊虫咬出了许多的大包，又痒又辣，用手去挠，往往会更痛更痒，只能忍着。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们是怎么睡着的，在夏季闷热的森林里，被凶恶的蚊虫包围，怎么睡得着呢？可是，他们的呼噜的确很响，他们很累，睡得安稳，已然习惯。如果有蚊虫来骚扰，大可让它们吸饱了血，自然会走掉，赶是赶不走的，与其浪费体力，不如互相配合。

也许，夏天还不是最糟的，到了寒冷的冬天，食物更加匮乏，没有野果和野菜，野兽们都躲了起来。厚厚的雪压在树梢上，随时都会掉下来砸在人头上，寒风和暴雪，随时都会降临，他们没有厚实的衣物，只能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等待严寒过去，春天降临。

而那段时节，我却待在壁炉前，把门窗关上，喝着美酒暖着身体，过着与之有着天壤之别的生活。

他们为何要选择这条随时会丢掉性命的道路？离开家人，离开比较舒适的家和稍稍安定点的生活？

譬如卡钦斯基老头子，他本可待在家里颐养天年，却挑起了领导那只简陋单薄的游击队的重担。也许，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带来多少实际的效应，一时间并不能减弱德国对波兰的控制。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永远都没有机会，如果做了，即便短时间来见不到解放的可能，若能鼓舞更多的人加入到为自由而斗争的行列中去，德国在波兰的统治总有一天会瓦解。

因为我见识到了波兰人的英勇不屈。

这些人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捍卫着国家民族的尊严，为了亲人而战，为了自由和平等而战。如果这样想，便不难理解，是什么使他们能视死如归。就如同我愿意为了我的玛利亚甘愿去冒一切危险一样，对于波兰人来说，国家的解放，民族的独立，自由，平等，吃得饱，穿得暖，有余钱，汽车，旅行，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大家都站起来时有不站起来的权利，那是他们所追求的，那是他们的玛利亚，他们必将用生命来捍卫活着的尊严！

或许，我的国家离灭亡又近了一步，不不不，玛利亚又再次提醒我，要搞清纳粹党和国家的区别，国家和政府的区别，也许，我们的党和政府垮台，才能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获得新生！

而我不也正在为了那一天而努力吗？即便是被玛利亚的感情所俘获才让我走上了这条道路，但是，我想，我并没有值得后悔的地方，不论是为了玛利亚，还是为了*夫人那样的可怜人，为了我的国家和民族，我都应该踏出那一步，我还在质疑什么呢？这本就是正确的道路，我誓必将坚定不移地一走到底，就如同卡钦斯基老头子的抉择一样。

他的烟真让我难忘，算了吧，我不要再去责备他的品味了，或许那是他在森林里能找到的，燃烧后能发出最美味道的树叶，就跟他说的那样。

但是，写到最后，我却在问我自己，如果玛利亚要去参加这样的游击队，我会让她去吗？同样是要去做伟大的事业，与我无关的人再怎么牺牲我也只有赞扬那份勇气的心，若我的玛利亚也要去参加——或许，那份赞扬就要变成否定了，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蝼蚁！

五月末的那几天，维克多开始失眠，他每晚都会花很长的时间坐在玛利亚的床边，在她醒着的时候和她说话，待她睡着了，依旧会看着她，直到自己累得坐不稳的时候才会躺下，即便躺下，也难以闭上眼。他害怕，万一玛利亚的肚子开始疼起来，他却睡着了这么办？生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都恨不得自己能不睡觉，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多好。

李曼夫人告诉他：“初为人父，这是正常的表现，但是若你在这个时候都表现出担忧的神情，那么又怎能让玛利亚心安？”

维克多只好假装一切都在掌控中，反过来安慰玛利亚，让她吃好喝好睡好，什么都不必担心，这种痛苦煎熬苦苦等待的日子马上就要过去了。他似乎连孩子在哪一秒出生，男孩女孩，他都知道，玛利亚只需听他的话就可。

在五月的最后一天，收到了来自布莱希特牧师的信。

尊敬的先生：

请原谅，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给你写过信的*夫人也不知道，我只好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址把信寄给转交人维克多-冯-海因里希先生。

*夫人在生前将一笔钱转交给了我，用于维持孤儿院的运转，在我得知这笔钱来自你时，并且，她对我说，你有可能会继续给我们孤儿院汇钱来时，我就打算写封信来感谢你的善举。你要知道，孩子们目前需要的仅仅是一口面包和牛奶的钱，而我，却还不能让他们顿顿吃饱。

战争毁灭了一切，孩子们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上帝的子民正在遭受灾难，作为神的仆人，我有义务收养保护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如果你愿意继续给我们寄些钱来，我想，无论你在以后的岁月里犯下何等过错，上帝都会因为你此时此刻的善举而给予你在天堂留下一个席位。

我需要你的帮助。孤儿院每天都会多几张嘴等着吃饭，而附近的人又多不富裕。我需要你的帮助，哪怕一丝一毫，都可以拯救一个孩子的性命。

关于*夫人，虽然，她有违背上帝的教诲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还是按照最虔诚的基督徒的礼仪为其举行了葬礼，邻居们都放下工作来送别她。我认为，如果那些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有资格在上帝的注视下结束自己罪恶的一生，*夫人就更有资格接受我和大家给予的祝福。她不是维特，她是我们敬爱的*夫人，是个热心肠的，时常给予穷人，乞丐和邻居帮助的人。她喜欢孩子，帮了我不少的忙，时常接济我们，到我这儿来照看那些较小的女孩子，我不会哄孩子不会逗他们开心，我只知道供给他们吃穿，有时候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讲圣经里的故事，给他们讲做人的道理。可是，一旦有谁哭闹起来，我总是束手无策，我自己并没有孩子，所以，在这方面缺乏必要的经验和应有的耐性。这时候，*夫人总能帮上我不小的忙，她哄孩子很有一套，女孩子们都喜欢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奶奶。如果她有了新鲜的牛奶，一定会送来给我们，因为总有一些人把还得喝奶的孩子送到我这儿来。虽然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我却不能拒绝，因为我不能拒绝一条鲜活的生命。

知道她的两个儿子都阵亡的消息时，我原本以为我的安慰会起作用，可是我的能力有限，我没有能将上帝的仁慈完全地向她表述，使她有了最坏的打算。我想，若我能在她把一大笔钱交给我时有所察觉，她现在也许还活得好好的。你可知道，在她的丈夫去世后不久，我就打算娶她的，可是，我却没有那个勇气。那时她很悲伤，当她依靠着我述说对丈夫的思念时，我觉得我没那个机会——别误会，那时我们都是老头老太太，缺乏年轻人的激情，不可能发生些什么。总之，她的离去让我万分难过，就像当年目睹她嫁给我的表兄一般，怎么就没有选择我呢？明明我比我的表兄英俊多了。！

就当是个玩笑好了，哈哈哈。

信写至此，也无言再叙，就此停笔，愿上帝保佑你平安归来。

“战争，人类最大的悲哀，亲情，爱情和友情总是被撕得粉碎，并非就此疏远，而是生死相隔。”

维克多凝视着玛利亚鼓鼓的肚子有好长一会儿时间，他说：“在战争中出生，这小家伙真不幸。”

“可是，有维克多这样的爸爸保护他，他是幸运的！”

“有玛利亚陪在我的身边，也是我的幸运。”

“能找到维克多这样的男人作为我的丈夫，我才是上帝的宠儿！你就不要跟我争啦！”

尊敬的布莱希特牧师：

请不必担心，我每月都会给你寄些钱来，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和义务。

在战争中，受到伤害最多的就是儿童。一想起那些可能会挨饿的儿童，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一个有责任心和稍稍一点仁慈的人，都会出手相助。我的孩子再过几日便会来到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有时候想一想，都觉得害怕，万一我和他的妈妈都死于战乱，他将怎么存活下去呢？正是有了你这样正直善良的人，无助的孤儿们才有了希望。

你能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照顾孤儿们，这番勇气正是人类良知的体现，是人类文明火种不灭的象征。

这样吧，我的妻子提醒我，你可以拿着我的信，到接下来我提到的地址那儿去，告诉那儿的人，说是我让你去的，去寻求我父母的帮助，他们会慷慨解囊的。

突然，我的妻子感到有些不适，孩子似乎要提前出生了，我得暂时放下笔，再见。

这段话是我当上父亲以后再补上的，要让你和你的孩子们一起分享这份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