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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出了小巷,“先生!”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叫住了维克多,是小汤姆。
“你好啊,你在等我?”从窗户上探出的脑袋上带着的表情,维克多看得出来小汤姆已经等他好久了。
“是的,妈妈让我把这个还给你。”他把东西扔给了维克多,维克多接住了,是一块巧克力,就是他给小汤姆的。
“我吃掉了一块,我以后有钱了会买来还给你的。”小男孩带着哭腔说着,也许他刚挨过打,或者更多的是不舍。
“你不喜欢吗?”
“我很喜欢,但我妈妈不喜欢,她让我还给你。”
“她揍你了?”
“没有。”
窗户关上了,小男孩被一双大手抱了回去。
“只是一块巧克力而已。”维克多看着手中的东西,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但却是印着德文的包装。”
“可是只是一块巧克力啊!又不是用犹太人的血做的。”
“小汤姆的爸爸参加了游击队,死讯已经传了回来。”
“又不是这巧克力杀了她丈夫!”这种情形让维克多想起了昨天遭遇的事,波兰人都这样不可理喻?
“你不是我们,你是一个德国人,你不能了解我们,就像你还没吃过的东西你永远不会知道它的味道如何!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以为别人的感受跟你的主观臆想一样,我们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处在地狱的人不能体会在天堂的幸福,在天堂的人根本不知道地狱是何种场面!更何况我们是被德国奴役的波兰人,你们是我们想要彻底赶走的德国人!”
威廉大声对维克多说着,好像一旦把声量放低,听众就会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去。
而维克多现在只想把那巧克力扔到下水道里去,那像是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手。
威廉制止了他:“给我吧,苏珊娜会喜欢的。”
“可是这是德国人做的巧克力!”
“我不说,小孩子怎么知道?不过是一块美味的巧克力而已。给我吧,她已经很久没吃到了。”
维克多的灵魂得到了拯救,他问:“玛利亚也喜欢巧克力吗?”
“她更愿意想办法把肚子上的肉转移到屁股或者胸部上去。”
“现在这样也挺好啊。”
“再好也不关你的事,那是我的女儿,今天一过,你们就完了!”
回到基地不久,上尉闯进了维克多的房间:“我们要出发了,把你的军装穿上。”
“我想一会儿再去,我想趁现在还有点心情的时候把日记写下来。”维克多已经打开日记本了。
“我倒觉得一篇前后落差很大的日记能让你意识到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到底有多么的残酷。收起你的幻想吧,我们该出发了,晚餐在一切结束后再吃。”
土豆泥镇上的居民被赶到了镇广场上,他们被持枪的德国军队士兵驱赶着聚集在一起。因为今天有位新的最高长官上任,他们被迫要去见见他的尊荣,聆听他训话,向他表示忠诚。没有人敢说话,他们彼此小心地用眼神交流,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们对新来的指挥官完全不知情,只能祈求不是一位变态的暴君才好。但没有多少人抱此希望,再好的德国人也会让他们在付出辛勤劳动后面临挨饿的命运,即便恭恭敬敬,也有可能突然就被绞死。
居民们被士兵们包围了,昏黄的灯光撒在他们脸上,他们的眼神都无精打采带着刻意隐藏的恨意又稍稍有表露出来,面部表情却被德国人扭曲成表现出热情友好的样子。心中仇恨之火在腾腾燃烧,被压抑在无奈的面具下。
上尉走进广场中央,两辆汽车车头灯射出灯光聚集在他全已灰白的头发上,这样的老头子应该回家安享晚年才对,现在却成了恶棍头目一样的人。他用不容反抗的语气向台下的观众讲到:“我知道大家可能正在用餐,我很抱歉打扰了大家充满温馨的晚上。这次把大家召集过来是想向大家介绍我的上司,维克多-冯-海因里希少校,从现在开始,他是这个地区的最高指挥官。”
台下发出一阵轻微的掌声,像是在开学典礼上欢迎不太受欢迎的校长马上就要做太长太臭的演讲一样,而他们已经听了很多次了。
维克多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走到台前,灯光聚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帽子穿着靴子,夏天的天气折磨着他,让他汗流浃背。这些都是次要的,面对台下的观众,他总得打扮得*肃穆。这些让他显得手足无措,他走到上尉的身边,站住,不知道该干什么,仿佛是等着被主持人介绍的小丑,而且是初次登台。他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波兰人的目光,又想在台下扫视,寻找玛利亚的身影,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样的表情来看待他的真面目,不可思议?自嘲?咬牙切齿?他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恨不得就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好在他并没有找到玛利亚和卡钦斯基的家人,可能他们站在远处,但至少不用去面对那残酷的现实,这让他感觉好了很多。但是很快,他就看见了小汤姆,小男孩用一种见到鬼怪的表情看着他,也许这个鬼怪还刚和他玩过,给过他巧克力,他还吃了一块下肚。小汤姆躲到妈妈身后去,维克多逃过了一劫,但是注意到小汤姆的妈妈的表情后,维克多移开了视线。
“我觉得你应该向大家说些什么。”上尉低声对维克多说。
要说些什么呢?向波兰人宣扬德国人的友好?两国的友谊?还是厨艺交流?或者是文学音乐的交流?难道要说谎?听的人明明知道这是个谎言,他还要像个小丑一样说出来?
他做不到!
“打扰到大家吃晚餐,我很抱歉,如果你们没什么要求向我提出来的话,请趁晚餐凉掉之前回去吧。”
这样的话连之前一脸严肃的老上尉都没有想到,老头子几乎想带头笑出来。
波兰人习惯性地向维克多敬了纳粹礼,他又不是纳粹军官,大可不必这样。维克多又看见小汤姆把手举得笔直,再也看不下去了,早早滚下舞台的中央,像表演失败的演员,在观众的一片嘘声中灰溜溜地逃走。
“你应该向他们展现德国人的权威,向他们传达我们就是他们的主人的信息,而不是让他们感受到你的友好,他们根本不信。”在回去的车上,上尉指出了维克多的错误。
月光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让维克多不由得感慨万千:“如果你有孙子,你会板着一张脸,用威严的语气训斥他,以此换取他对你的惧怕而不可能是尊敬?”
“我没有孙子,我女儿因为难产死掉了,她那时还是个孩子。”
维克多不能说话,他在老上尉之前陷入了沉默中。
“这就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同情你的敌人就是自取灭亡!”
“那你为什么还要请一个波兰人给你当厨师?”
“我只是单纯的把他当一个厨师而已。”
“我也只是单纯的把波兰人当我的朋友而已。”
回到基地后便开始了今天的晚餐,威廉并没有在做好晚餐后就回家,他随侍在左右。
维克多只吃了一点点便没了胃口,他对威廉说:“把我剩下的这些带回去给苏珊娜吃吧,那个盘子里和这个盘子里的这边这些我没有碰。以后剩下的还干净的食物,你都带回去给你的家人,这也算杜绝浪费。回去转告苏珊娜明天要是有空,我会去找她玩的,让她在家等我,还有玛利亚,我想让她带我到处转转,希望她不要让我失望。”威廉不知道该怎样答应,他看了看上尉的反应,上尉像没有听见一样用着餐。
等威廉带着大包战利品逃之夭夭后,上尉才说:“明天还要去?”
“明天我会有空吗?”
“问题不在这儿,你要是想帮我的忙,大可到办公室来,但是问题的关键是,你依旧要到波兰人的家里去?我得怀疑你脑子是不是坏了?”
“他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们很热情。”
“就对客人而言,一个陌生人和一个明确身份的德国军官在同一个波兰人家里享受的招待是不一样的!”
“我始终相信,我还是我,玛利亚——还会是那个我渐渐熟悉起来的玛利亚。”
话虽如此,维克多却不知道,也许卡钦斯基家的人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会对他关上友好的大门。
“我看见他们并没有参加今天晚上的集会,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只要威廉不说。”
“我的确有命令,让我的士兵不去他们家,但威廉有什么理由让家人蒙在鼓里,然后让他的孩子和一个德国人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这一带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你到小镇上去的确不必担心生命受到威胁。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应该明白他们会对你关上大门,即便让你进去了,你也要做好挨打的准备,卡钦斯基老太太在镇上是出了名的凶悍,也许她会给你当头一棒。想和波兰人成为朋友?除非你背弃你的国家和人民。”
维克多泡了个冷水澡,厚重的军装连同沉闷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衬衣完全打湿了,之前因为一直被灼热的目光包围而一度失去了感觉,现在才觉得难受至极。他在冷水里清洗着自己的思绪,他明白自己的国家所在的立场,元首发起了一场世界大战,他们入侵了波兰,把这里据为己有,德国人在波兰人眼里是不可饶恕的敌人,他们恨不得将德国人统统杀掉,至少也是滚出去!从波兰人的眼里消失!从波兰消失!
他披着浴袍,再次打开那扇可以看到小镇的窗户,现在已经很晚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远方没有一点光亮,也许是德国人管制的缘故,波兰人的土豆泥小镇完全隐匿在无尽的黑暗中,如同他所不知道的自己的未来般,悄无声息。
他到办公桌前,打开锁好的抽屉,把堆满的糖果塞进了明天准备穿的便服的裤兜里,不管有没有人会接受,他都想把它们送出去。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灼热的天气像马上就要下雨般
今天是我到这里上任的第一天。
和莱希特的巧遇出乎我的意料,我只知道他在很早前就参加了军队,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在大学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住在一间宿舍里,我们的床铺紧挨着。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个立志要成为穷人服务的律师,纠正这个社会不公的先驱。那时的我只想着写出好的作品,然后扬名立万,和他的理想比起来,我总是感到惭愧。
是什么让一个好人变成了刽子手呢?记得和他分开时,他说:“这个世界完了!”然后就参加了军队,据说他参加了入侵波兰的战役,属于第一个兵临波兰首都沙华的部队,然后因为某些原因回到了柏林。我们并没有机会见面,战争爆发后,我多半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房子里写作,很少出门,偶尔能收到他的来信。他不曾来找过我,我只在电话里听到过他一次声音,那是在他们把元首的标致插在埃菲尔铁塔上的时候。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法国是多么的不堪一击,他很高兴,他告诉他一次都没有受伤,我却为他担心。现在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他离开了法国,在波兰境内受了伤,现在虽然好了,却又要上前线去。
我们的敌人这次变成苏联,我并不了解这个国家,只知道它很大,比我的国家大多了。我知道苏联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国家,那是一个巨人一样的国家,也许很笨拙,但充满力量。这点我从爸爸口里得知,他已经下令让他的工厂开足马力生产,他很高兴德国能和苏联开战,这样一来,他的生意就能越做越大,军队采购的数量越多,他赚的钱也就越多。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引发世界大战的是这些军火贩子,是这些发战争财的人才对。牺牲的只有像莱希特这样的傻瓜和无辜的平民,资本家们却躲在金钱堆上享受美酒佳肴,商讨下一个侵蚀的目标。
如今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期望莱希特能活到战后,那样他就能实现他的目标,为那些穷人打官司,替他们伸冤,维护这个世界的公正。
与玛利亚的见面充满欢乐与哀伤。
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为了减轻我的罪恶感,我觉得她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少女了。她十四岁了,有我的胸口这么高。也许她比我想象中更成熟些,像她这个年纪的大小姐们还在向父母讨要零花钱去买只会穿一次的衣服,她已经能帮助妈妈做饭了,也许还有很多家务在等着她。希望她的小手经历了这些磨难还能依旧美丽动人,光滑细腻。
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就算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也无法掩盖她的美丽纯真,她的笑还有她害羞的样子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我的心脏,使我永生难忘。我不知道这样的形容方式是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只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把她当作是小偷,她不止偷了我的花,或许还偷走了我的心。我不想这样说,那样让我显得很下流,那样一来我就变成恋童癖了!
也许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对她的感觉,她明明都还是个孩子,但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她又不只是个孩子,她和我所见所闻的那些这个年纪的大小姐的差别得让我用成年人和婴儿的对比来区分。
她就是这么特殊的一个女孩子,静下来仔细回想有关她的一切,便让我不只是想和她成为朋友,渐渐的,那种感觉会变成一种莫名的形状——我觉得我有些喜欢上她了。
大致是这样吧,我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
我现在惟一想的就是明天到卡钦斯基家去,和她再好好谈谈,也许我们的未来正如外面的天色一样漆黑,但那不过是也许罢了。
可是我的确是一个德国人啊,而她是一个波兰人,德国和波兰是敌人,我和她的关系是什么?她在对我笑,她把我当成了波兰游击队员,那是英雄,而我是她的敌人。甚至她的梦想就是离开这个家,去当一个游击队员——她是这么说的,我得替她还有整个卡钦斯基家保密!
想必现在她已经知道真相了吧?现在一定在后悔把我当成朋友。
明天,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到他们家去?穿着让我窒息的军装到他们家去,以威胁换取她对我的服从?还是像一个傻瓜一样,在他们家紧闭的房门外守候?然后在波兰人憎恨的眼神中,默默离去?
难道我要等到战后,德国和波兰成为朋友后再去向她表白?
我不认为她会等我到变成一个老太太。
这场战争看上去是永远不会结束了。
或者我应该向她写封信,不可能是封情书,我应该向她表面我的身份,我的想法,我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我不是一个刽子手,虽然我是德国人,但我要让她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德国人。不不不,普通的德国人都是爱好和平的,我和他们一样,只盼望安宁的生活,和自己喜欢的女孩谈恋爱。
她能相信吗?一封信的份量终归是不够,我觉得我应该做出些实际的事情来博得她对我的信赖和好感。
或许我该从我们的掠夺上下手,做些对波兰人有好处的事,减轻他们背负的重担,让他们不再面临饥饿。
我不指望波兰人会感激我,那些本就是属于他们的,没有人会因为抢劫犯没有抢光他的东西而对犯罪者心存感激。
但这样一来,或许玛利亚会真的对我刮目相看!
那就当是为了玛利亚,我明天得找上尉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