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是他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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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稳稳停下,八阿哥看了倾心一眼,率先跳下车,一手掀着车帘,一手伸给她。倾心此时已经没了怒气,再视而不见就有些太小气了,于是大方地将手放在他手心上,借力轻巧地跳下车。
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通往古树掩映中的一座别院。远远望去,粉墙黛瓦,朦胧而幽静。八阿哥牵着倾心的手,力道不轻也不重,脚步不急也不徐,就这样往别院行去。
推开虚掩的院门,就见庭院里种满了玫瑰,修剪打理得井井有条。因季节尚早,别说是花,就是叶子也未发出,只有枝条泛起微微的绿色,然而这一点绿却汇成一片向里无限延伸的绿海,竟在冬末的寒冷里彰显出一股蓬勃欲发的生命力。
倾心被八阿哥牵着,走过这片绿色,渐渐地,竟然闻到了玫瑰浓郁的芳香。她怀疑自己掉进了玫瑰梦中,心底竟有些悸动。不禁斜睨着身边面色静然,唯目光朦胧悠远的八阿哥,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玫瑰?”
八阿哥侧目望她,微微一笑,“你不喜欢么?”
“我是喜欢,可是不像你这样……痴狂。”倾心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八阿哥不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目中神色似喜又似伤,看得倾心有些茫然无措。“怎么了,你?”
八阿哥牵着她的手,轻轻按到自己胸前,一贯从容平淡的声音,竟带着丝压抑的颤抖,“十年了,只有你,几次贴近这里……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见倾心一副有听没有懂的表情,他顿了下,吐出一口气,笑了,“跟我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好么?”
“好啊,我最爱听故事。”倾心也吐了口气,刚刚的八阿哥,那副样子,莫名地让她觉得不安。
八阿哥带她穿过庭院,来到一座名曰“铭薇阁”的小楼前,推开雕花的木门,走了进去。倾心一进门,就被正堂前挂着的一幅画像吸引了,一位身着湖绿旗装的少女,侧身站在一片红艳欲滴的玫瑰花丛中,垂首低眉,看不清面容,只是腮边浅浅的笑涡,让人一下子如沐春风。
如此清新明媚的一幅画,却偏偏配了一句断肠诗:“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画像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插满了盛开的玫瑰花。倾心才发现,原来浓郁的香味来自屋里各处摆放的玫瑰花。八阿哥轻轻摘去一瓣稍显枯萎的花瓣,小心地塞进一只锦袋中,袋中已经鼓鼓的,想是已经收集了不少花瓣。“不会是要葬花吧?”倾心心里想,却没有问,只觉得八阿哥真是一个爱玫瑰成癖的人啊。
觉察到倾心的目光,八阿哥停下来,转身走到一旁的椅中坐下,把玩着一只精巧的茶杯,开始讲故事。
有一家大户人家,主人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其中一位小少爷,额娘出身低微,性子淡泊无争,他又没有强大的舅家做后援,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而且对于阿玛来说,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根本不会关注到他的存在,因此自出生起他就一直形单影只、沉默寡言。按照家规,他很小就不能跟在额娘身边了,额娘便将身边一个叫蔷薇的小丫头派到他身边照顾他。蔷薇比他大三岁,善良而聪慧。他年少时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有蔷薇陪伴他度过。他被师傅罚了,被兄弟们欺负了,被阿玛忽视了,甚至被跋扈的奴才顶撞了,都会缩在蔷薇身边,将眼泪悄悄擦在她的衣襟上。她会轻轻拍着他的背,给他唱好听的歌,告诉他没关系,等他长大了,足够强大了,这些苦就不必再受了。那时候,小少爷做梦都想快些长大,好让自己足够强大,让自己和额娘还有蔷薇可以过幸福的日子。
后来小少爷渐渐长大了,他读书用功,待人和善,经常帮着几个同样不太讨喜的兄弟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慢慢地被他们承认了,周围开始聚集一些拥护他的人。
他发现惟有权势能让他变得强大,而获得权势首先要得到阿玛的肯定,其次还要为自己找个强大的后援。获得阿玛的肯定并不难,他的才华在兄弟中出类拔萃,不到十八岁就能独挡一面。阿玛开始注意他,并重用他。
只是这强大的后援却不好找,其实也不能说不好找,或许是他心中隐隐有些抗拒。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等到自己长大成人了,他要娶蔷薇做妻子,陪伴他白首偕老。可是梦想终究代替不了现实,他还是娶了一个家世煊赫的女子做妻子。成婚前,蔷薇悲伤的目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从来都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子,却一天天憔悴下去。当时他安慰她,等他成婚后,会马上来娶她进府,不能给她嫡妻的名分,他会用一生的爱来补偿她。蔷薇含泪点头,说她并不要什么名分,只要还能陪伴在他身边,一生就了无遗憾。
而他却没能履行诺言。他新婚的妻子是个从小被娇宠成性的女子,虽生得明丽,性子却泼辣蛮横,她逼他承诺再不娶别的女子进门,方才嫁给他。那时他想,终有一日,他会主导一切,到时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此并不担心。他怕蔷薇问起,自己无法做答,成婚半年一直避着没去见她。等到实在忍不住相思,跑去找她时,才惊闻她早已因病被迁出了内府。
等他发狂般找到她养病的小院时,她已经病得容颜憔悴,苍白消瘦的脸上,唯有一双大眼乍然闪现明丽的光芒,病体仿佛也因他的到来而重新焕发出了生机。那一夜,犹如久旱遇甘露,他们终于拥有了彼此。一夜春宵,道不尽浓情蜜意,少爷觉得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和心爱的人儿共度今生。早上醒来时,他还因这甜蜜而心情飞扬,他伸手抚摸怀中的人儿,谁料却摸到了一手鲜血,一支金簪插在蔷薇的胸口,鲜红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一床锦被。他被吓得手足发冷,想要拥紧她双臂却抖得半分力也使不上。蔷薇依在他怀中,无一丝血色的脸上带着微笑,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久久凝视他,直到浑身冰冷。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傻了,我知道不行。今生不能嫁与你为妻,我宁愿死在你的怀中。
十八岁那年,蔷薇就这样死在他的怀中。他从此再也没有了幸福可言,他的心随着蔷薇一起冰冷,直到死寂,再也感觉不到跳动。
他对权势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带着与他的性格不相符的执着。如果他不再一无所有,如果他足够强大,那么蔷薇就不会这样离开他。他终究能够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
十年过去了,他的心在冰冷中变得坚硬,在坚硬中无往而不利。他得到了很多以前从未得到的东西,名利、权势、地位,都在一次次缜密的算计中如期而至。他的才能和威势,引起了他的兄弟们的嫉妒和恐慌,然而他们却不能轻易撼动他,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柔弱的孩子。他的羽翼足够丰满,足够强大,却再也找不到他想庇护的人了,他的额娘和蔷薇都已离他而去。温文尔雅、才华横溢、仁义贤德,这些都是人们对他的评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孤单的人罢了。
他以为自己一生也就是如此孤单的直到死去,却不料仍旧有人能够闯进他的心里。那日,是蔷薇的忌日,他在玫瑰丛中追悼过去,第无数次祈求蔷薇回来他梦中,哪怕只有一次,将他从血红的梦魇中解救出来。不知是否佛祖听到了他的祈求,还是蔷薇终究原谅了他,一阵风过后,他突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回过头来,就看到了一个和蔷薇一样有着秋水明眸的女子,她站在那里,怜惜一样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为什么忧伤?”
那一瞬间,他感到心弦微微一颤,仿佛有什么东西细小缓慢地流过冰封的心底。蔷薇最爱的玫瑰花,在她灵巧的心思和灵巧的手中,慢慢脱去了诡异的血红,变成了明艳的亮丽。他的心情莫名地就好了起来,也许这个女子是代替蔷薇来到他身边抚慰他的。
八阿哥一直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茶杯,他的声音徐缓轻柔,即使带着忧伤,仍旧不掩他特有的温润。倾心不知不觉间坐在他身边,托腮静听。故事非常凄美,倾心有些入了神。当八阿哥终于抬眸看向她时,就见她脸上带着专注和迷茫,唯独没有他最想见的心动。他不禁有些心慌,女人不都是感性的么?倾心尤其是那种万事随心所欲的女子,难道她并没有被他真实坦露的心声打动?
他不由抓住她搁在桌上的那只手,温柔但坚定的唤她:“倾心。”
“啊?”倾心回过神,禁不住叹息:“唉,蔷薇又何必如此?死在爱人的怀中,自己是得偿所愿,殊不知却是用血来禁锢了爱人的心,难道让他以后的人生都活在痛苦无望之中,这就是她爱他的心?”
倾心兀自摇头感叹,她对面的八阿哥却心神剧震。他握着她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渐渐地颤抖传至全身,让他绝望到从不敢回头看一眼的心上的伤疤,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的撕开,仿佛解开了血封的魔咒,鲜血淋漓尽致地喷出,他在难以忍受的疼痛中,获得了最终的解脱。自十八岁那年干涸的眼窝,突然就涌出了久违的泪水。
倾心被剧烈颤抖,莫名流泪,又无声大笑的八阿哥吓傻了,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大叫:“哎哟妈呀,八爷,你发羊癫疯啦?”
倾心急忙想出去叫人,却被八阿哥死死地抓住了手。他慢慢抑制住了颤抖,轻轻将她拢进怀中,放松地将自己的头停靠在她的鬓边,叹道:“原来我竟又错了……你不是替代她,你是来拯救我。”
“啥?”倾心觉得自己的思维根本赶不上他变化的速度,索性不再跟着他跑,直截了当地说:“喂,我说少爷,虽然那天是我不小心闯进了玫瑰园,并且不小心问了你几句话,不小心帮你做了个玫瑰花束,但你也没必要以身相许吧?告诉你哦,我可是很挑剔的,花心的男子一律不要,有老婆的男子一律不要,对我管东管西的男子一律不要,不听我话的男子一律不要,特别是像你这样有过生死恋的男子一律不要……唔……”所有的一律不要统统消失在八阿哥急切又温柔的吮吻中。
八阿哥放开她时,黑眼睛闪亮如星,唇边带着满足的笑意,诱哄的轻贴着倾心的唇,道:“先别说那么满。你不觉得,你来到京城,遇到我,是上天注定的?要不,我们顺应天意试一试?”
如果说八阿哥说了半天,最打动倾心的是哪一句,恐怕就是这一句,上天注定的。也许,可能,恐怕,或者,他说的有道理。自己来这里,不就是来寻找她丢失的心么?或者她丢失的心在他那里,虽然她现在还未感觉到,但是确实不妨试一试。更有甚者,她突然想,会不会自己的前世真的是蔷薇?她以那样绝决的方式害了自己,伤了他,也许老天终究看不过去,把她打发回来解决这个问题?唉,想不透哦……
倾心在那里皱眉沉思,八阿哥自动把她的沉默当作了默许,兴高采烈地说:“你答应了。啊,我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看着他打从心底溢出的笑容,倾心也忍不住笑了,轻声斥道:“别吵,我要好好想一想。”
“呵——”八阿哥珍而重之地抱紧怀中的少女,从未有过的不带一丝阴影的明朗笑声冲口而出,在别院里徘徊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