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几番魂梦与君同(1 / 1)
自从琉熙得知蒙恬驻军东郡,便几次忍不住想往东郡与他相聚。但思及秦军之中多有兵士曾与她夫妇相交,唯恐在营门外被认出,给蒙恬添出许多烦恼。理智无情地将思念压制下去,连带着压下心肺,隐隐作痛,似被无形的针灼灼穿透,留下无有痕迹的淋漓鲜血。
桃枝绿叶尽落,徒余光秃枝桠,山中早寒,飘下雪来。
敏亚静坐暖炕之侧,垂首密密绞着手中丝线,孩童衣裳精巧奇绝生于莹白指尖。方能坐稳的小小婴孩,一趴一坐,勾手玩耍,琉熙笑望幼子一眼,复又低眉翻看书卷。
雪中世界,静谧无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院中细碎踏雪脚步,惊醒久坐的两人,琉熙透窗一睨,颀长身影投在绢纱窗上,她微微笑起开了门。
迎面而立确是子澶,披着雪色狐裘淡淡而笑。
“师兄快些进来。”
子澶含笑入了暖室,回转身来,褪下白狐裘氅。敏亚踮起足尖,为他掸去鬓旁几粒碎雪。
“下着雪,山道恐怕难行,师兄怎么下山来了?”琉熙捧上热茶来,笑问子澶。
子澶却不去接耳杯,广袖辗转,修长手掌将一封帛书托在掌心。
敏亚端过热茶去,得让琉熙空出手来。
她白皙纤指一捻,帛书已到手中,定睛看了,不由又惊又喜,“是我父亲的家书。”
子澶接了耳杯,匆匆饮了一口,“送此书来的,还是当年你山中学艺时的老家臣。他认得路途,一路寻到中壶天。”
“我父亲如何知道我在此地?”琉熙抿了唇,朝子澶扬眉一笑。
琉熙自出咸阳,便安居云梦山中,初时因李牧在军中,不便通信。往后,又因不愿让家中知晓她即将临盆。几经拖延,竟是大半年过去,却不料父亲如何探知她的所在。
“听来人说,李将军也是只知你逃出咸阳,却不知你身在何处,寻至云梦,也算误打误撞。”子澶搁了耳杯,展眉笑道。
却是琉熙愁容渐起,合了绢帛,为难道,“父亲要我回去。”
“回邯郸?”子澶抬眸问道。
琉熙哎了一声,回转身去看了眼炕上一双儿女,侧眸婉然相求,“师兄,孩子……留在云梦,烦劳师兄。”
子澶阖目摇头,笑而不语。
敏亚牵过她手去,轻抚其背,“有我在,有公主在,便有孩子在,熙儿不必担忧。等一切妥帖了,你再遣人前来送信,我们自会把孩子送去邯郸。”
琉熙回握她的指尖,一切言语皆在那盈盈的一握里了。
“何日启程?我让中壶天上的人备车送你。”子澶捧了炕上雪狐裘衣,披在肩上,临走笑问。
琉熙想了一瞬,“待我收拾收拾,后日启程。”
子澶遥看一眼天际,浮出笑意,“后日必是晴天。”
多日大雪果是停了,长空碧洗,万里银装,圆日高悬中天。
琉熙不舍别了云梦诸人,踏上归赵的漫漫长路。
这路,七年前她曾走过,当日相携之人,乃是子澶。
时光逝去,今日再行此路,却是陌陌一人。
她将目光投向道旁宅邸屋舍,此处再非魏地,也非赵地,而是秦国之地。晃眼日光照落田野,没有七年前的白骨,却是方格井田行行。
路途显是重修平坦,一路畅通无阻。
不过数日,邯郸城廓已在眼前。
原以为要遭详加排查才可入城,不料想李牧却早已安排家臣候于城头,灰须青衣的老家臣,自城门上探下头来,遥遥看清琉熙,迟疑一瞬,便将她认出。
守城军士肃列整齐,高喝威武,迎她远归故里。
威武歌声飘散四野,势要翻越崇山,远播秦地。
云梦之境却是纤尘不染,仿若海外仙山,银装素裹之中,分外安静祥和。
蜿蜒山道上,两滴墨迹徐行攀爬,连日积雪堆砌石径,每一步都要费劲气力。云梦山道此刻行来,似是登极天阶。
木子抬手支一支髻上斗笠,扫视山间草木,寻着光秃的木芙蓉枝干,指一指前面的石阶,对蒙恬道,“再往上就是中壶天。”
蒙恬抬眸投去感激目光,垂首下来,继续前行。
又行了半日,只觉眼前枯黄枝杈愈发横陈蔓生,蒙恬回首俯视,却已不见来路。唯是半片染雪杏林在前,令他怡然心宽。
“到了。”木子解了脖间丝绦,卸下斗笠来,吸入满腔山间清气,刹那神清气爽。
蒙恬扫一眼周遭,却是寻不见入口。
木子略一抬眉,扬手招呼,“随我来。”说罢隐入杏林深处。
“师姐,师姐,师姐……”他笑嚷着进去,直奔竹屋温池。
蒙恬紧随其后,甩了风氅,丢了斗笠。
“木子,”木子的呼唤引出的却不是琉熙。子澶锦衣轻袍,负手笑立,身后厚帘掀动,隐绰摇曳佳人丽影。
蒙恬面色霎时冷淡下来,目中冷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才回来?”子澶蹙眉斥道,语声中却暖意融融。
木子探头张望,上前问他,“师姐在屋里?”
恰是这时,厚帘挑动,暖色长裾一转,拖曳而出。却是清丽绝伦垂髻少妇,怀里犹哄着小小婴孩。婴孩红衣红裤,锦被裹体,睡得正熟。
木子定睛看了,却是面生,“师姐呢?”
子澶解了狐裘,披在妇人肩上,“熙儿不在天外天上。”
蒙恬大步来到跟前,双手抱拳一揖,不及寒暄便问,“玉娘可是在桃花谷?”
子澶身侧妇人语声温和,手上轻拍怀里婴孩,焦急道来,“熙儿姐姐走了两日了,蒙都尉来得晚了。”
蒙恬怔怔看她,脑中搜寻她的模样,暮然认出她竟是真正的赵国芸姜公主。
“师姐回邯郸了?”木子惊跳,捶胸顿足,“我好不容易把蒙大哥带来,师姐怎么倒走了?!哎呀!”
蒙恬低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走了两日,追不上了。”
“是啊,怕是已经到了邯郸了。”木子垂头丧气几近哀叹。
“打扰了!”蒙恬谦恭向子澶一揖,就要离去,转身瞧见他身侧怀抱婴孩的美眷,顿了一顿,踟蹰片刻才道,“恭喜师兄。”
木子在一旁听了,指着那妇人叫嚷起来,“师兄,这是谁?她怎么住师姐的屋子?不行,你让她给我搬出去。还有,这娃娃是谁?”
蒙恬拽下他胡乱挥舞的双臂,强拉着向山外走,“还没看出来呀,那是你嫂子。抱着的,当然就是你侄儿啦!”
子澶伸出手去,便要阻住他的话,“哎,这孩子……”
话音方出,就觉身后纤手引动衣袂,回了头,见身后佳人向他暗暗摇手,却已明白她眼中深意,收回话头去。
蒙恬拽着木子出山,走了几步就已记不得出路,被木子反拽过去,提溜出了天外天,随手拿走丢弃的斗笠风氅。
出了阵法,两人正要下山。木子迈了两步,阻滞不前。
他顿了步子,怯怯问道,“蒙大哥,你自己能下山吗?”
蒙恬俯视山道,虽是不甚肯定,却也明白九分,“能。”
“那我不随你去了,我要去邯郸找师姐。”木子将手中斗笠风氅扔过一身去,稍有愧疚之意。
蒙恬垂首沉默良久,怔怔回转身,随手将斗笠扣在髻上,形单影只徐步下阶,木子直直立在阶上以目相送。
一阵朔风刮过,些微碎雪随风而至,打在蒙恬颊上,冰凉凉的透骨寒意。他骤然回头,紧着步子跨上玉阶,跑回木子身前。
“蒙大哥,”木子不明所以呆呆唤他。
木子尚在怔忡,却已被裂帛嘶声唤醒,蒙恬撕了裾角,素帛在手,腰间匕首极细寒光一闪,指尖殷红溪流汩汩成书。
“真心不变。”血色字述说千年不变的承诺。
“替我把这个交给玉娘,拜托了。”蒙恬眼里涌上泪水,却在即将落下的片刻生生含了回去。
他惊鸿一瞥的泪光,如烙印打在木子眼底。
木子捧过素帛,一字一字郑重答应,“我一定亲自交到师姐手上。”
“告诉玉娘,让她一定等我。”蒙恬的泪又涌上来,却又在泪落的片刻,毅然回转身去,健步飞奔下了山路。
蒙恬回到营中,已是月落星稀,几颗星辰点缀墨黑夜空,看得久了,似要坠落下来一般。
他手中牵着小桃呆立帐前,仰头眺看无垠星空,思念无边无际,渗入四肢百骸。血气方刚如他,独自立在这寒风之中,也不禁冷得直打哆嗦。
闪烁繁星间隙,仿似有她的影,穿行漫步而来,温柔化解他身周的冷漠。
昏黄斑驳星光,照着他独立的背影,也照着琉熙孤单单身形。
原本已是睡下,夜半苏醒,辗转反侧,夙夜难眠。琉熙起身,于薄纨中衣外兜了件狐裘,走出闺房。
梦中人的脸,熟悉到刻骨的俊逸,百万军中不曾相离。不知多少个寒夜,她在他怀中入眠,安睡无梦直到天明。
“熙儿,”身后有人叫她,却是父亲披衣而出。
“爹爹。”琉熙轻轻开口,温顺低头。
李牧紧了紧外衣,抚了抚她额前碎发,“咸阳的日子,难为你了,在邯郸,在爹爹身边,再不必担心受怕。”
琉熙眼眶一热,前世里,她也曾娇生惯养,日日卷缩父母膝头。待到及笄出嫁,虽然人在宫中,但同在邯郸,每月必要回家省亲,父母也常入宫探望。
可这一世,却是远出离家,一去数载。
“爹爹。”她似个撒娇的孩子,靠上父亲肩头。
“咸阳回不去了,爹爹再给你物色一人,你看可好?”李牧故作轻松,思忖着开口。
她似被针扎到痛楚,顷刻生出支离破碎的痛,直起身子,拢了拢肩上狐裘,绝然摇头,“熙儿已有夫君。”
“傻熙儿,妇人改嫁,乃是天下间平常之事,有何不可?”父亲粗粝指尖摩挲她冰凉面颊,麻麻的触感,熟悉而温暖。她心底却被另一双粗粝大手包围,牢牢裹了心间。
琉熙不曾回答,踏着脚下玉霜无声走回屋去,推门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