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往事(1 / 1)
那日爹娘回家,听说我和一位白衣公子邂逅,更惊奇于那公子正姓陆,又在为吴侯做事,符合极了陆家大公子的身份。他们当即就愤怒起来,直说陆家公子亲自来了此处,也没想起登门拜访,可见陆家压根就没将这桩婚事放在心上,这些年耽误也耽误够了,爹打算明日去趟陆家,了结这桩姻缘,也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筱箴,在地府踏踏实实寻个好人家,活着的我也可以安心婚配。
我再赞同不过,一早为爹收拾了行囊,催他早去早回。自己跟娘去了田间做活,一直到了晚霞满天,才饥肠辘辘地归家。
疏林外,一点炊烟。爹自己忙碌起来了,想必是饿坏了。我小跑起来,只是锄头重,颠地肩头发麻。推门而入,“爹,我回来了。”
我木立在原地。爹在灶前忙活,那个姓陆的公子,正在汲水洗菜。在我心中,本是极想这养尊处优的公子体验一番农民辛劳的,只是看他挽袖汲水的认真模样,心生了几分不舍。我放下锄头,捋了捋毛躁的额发,用手抵住他,道:“我来吧,公子实在不适合做这些。”
他见我搬了小板凳在那里洗菜,的确比自己做得好,面庞沁出一抹红,乖乖汲水,倒入水缸。各司其职的一幕刚刚上演没多久,母亲回屋了,亟亟哎哟着,请开了陆公子,训着我和爹的不是,爹是老实人,默默立在那里,昏黄的烛火下,显得他那么老实憨厚。
“是陆公子自己要做的,没人逼着。我们这里人手够的,你都管了半辈子了,今天我们来。”我道。
见娘蹑手蹑脚,陆公子倒也不自在起来,起身恭敬道:“是在下自愿的,原是我的过失,今日登门拜访,给伯父伯母做顿饭是应该的。”
娘见陆公子发话了,为难又郁闷,转身消失在灯影中。我自是晓得的,她哪里会回去将歇,不过是换个地儿,迎着月光补衣,顺便思量陆公子的来意。朴实的农民,操劳已成为信仰,我自问尽心尽力为他们分忧,对得起自己的孝心便罢了。
油焖新笋、小葱拌豆腐、丝瓜炒蛋,外加一道鲜鱼汤,已算是农人们招待贵宾的好菜。见爹欣喜地取出了地窖里的新酒,我已猜出几分陆公子的来意,慌着神,去把油灯挑的明又亮,似乎光明照到眼里,就能抵到心底。
“筱箴啊,老父我今日去了陆家。当年,原是我与陆议他爹替你们定下的婚事,可惜他早亡,那时陆议还小,也没在他跟前提过此事。今日我拜见了他的祖父,出示了结亲的玉指环,人家问也没问,直说只要是陆家人,哪怕死了,生前许下的诺言亦不可作废。原是陆家不知此事,才有了数年前去张府提亲的荒唐事,现在陆议到此,便是为了兑现诺言而来,给咱家一份交待。”
我脑海中被纷乱的人物关系搅得一片雪花白,伤好以后,我是最忌讳深思的,现在太阳穴已隐隐作痛,我重重地揉捏着,拧着眉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本是劳累了一天,饥肠辘辘,可是心中憋闷,硬生生堵着一口怨气撒不出来,这下才知道,气都气饱了,绝对是一种极难熬的境界。我想,但凡能让我胸口舒坦些,呕出胃液,我也甘愿。
我匆匆扒了几口饭,瞪着陆议,没好气地说:“吃好没有?我们出去谈。”
他一抹嘴,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冲洗,就跟着我步入了夜色中。
我一路绕着,他一路跟着,几里路下来,终也是熬不住了,恹恹道:“许姑娘是要带在下走到哪里去?”
我见他称呼的客套,哪里是要真心娶我的样子,忽然止住脚步,道:“这里有条溪涧,陆公子可以洗个够。我们一家三口不过是农家人,比不得公子金贵,高攀不起你们名门望族。”
可见他是真累的,扑得席地而坐,低头赏着水中月,道:“姑娘刚在使唤我时,哪是将我看做名门望族的公子了,如今怎倒是变了。”
我见他回答的轻巧,却又无懈可击,气恼到:“我们不过是在这泉边见过一面,你就答应要娶我,未免儿戏了。况且,你痴迷于张家孙小姐之事,我也听说过,我不愿猜妒别人,也请你别给我这个机会来猜妒。”
“看来我这个有过去的人,不坦白的话,终身也不见得娶得到好妻子。罢了,今天我跟你坦白就是了。”
“坦白?对我?”
“是!事情,还得从我父亲开始说起。我们陆家两代公子,被张家两代小姐退婚,是江东众人皆知的荒唐事。胜男小姐的遗孤若水被领回张家那年,我父亲很想去见一见。倒不是为了新婚之夜悔婚私奔,诈死害得他怀念至今而恼,只是岁月忽已晚,他多半是快忘记胜男小姐的模样了,他想记起来,不愿稀里糊涂去了。可是,他的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那年我十岁,深知父亲虽成家立业,却多年来始终未曾放下新婚之夜“暴毙”的张胜男,郁结终了。丧礼过后,我满怀着心事,寻了个由头去张家拜访,想见一见张胜男悔婚私奔后生下的女儿,圆了父亲的遗愿。”
他诉说的细致,我听得仔细,尘封积灰的旧事,慢慢揭开。
“那是一个春日,我在张家大厅等候,遇到了生的很美的张洛瑶,以为是张若水,心下想着好娇气的女孩,才从山里出来没几日,连穿的绣鞋都是银丝密织。本意画幅肖像烧给父亲,竟没了兴致,想着父亲已然在天上遇到胜男小姐了罢,我的画像不过是徒劳。午间,我多饮了两杯,跌跌撞撞进了花园醒酒,遇上了我毕生难忘的女子。那是春日里第一抹暖阳,斜照在象牙色琴弦上,她一袭青衣,发髻不带一丝装饰,宛如瑶池仙女般清丽。娇憨的面容,掩不住眉宇的哀愁,素手扬琴,弹拨的是一曲《采薇》。不需要任何语言,我便确信她是张若水,只因我们眼神里共同流泻出的那份失去亲人的悲伤。那是第一次,我苦读诗书所酿成的所有寂寞,在这一刻有了清晰的轮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所吟诵的,便是这份情致吧。”
“那后来呢,那年你才十岁啊,你之后的几年,是如何生活的?”
他投掷了一块石片,打碎了水中月儿的圆满,淡淡道:“十岁的年纪,想法也是至纯至善的。我投入地念书习武,让自己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只因我想着,我是男儿,丧父之哀若能尽快走出,七岁的她,父母双亡的阴霾不日也将散去。”
那么美好的情愫,真真叫我迷醉,我沉醉其中,险些忘了,最终若水小姐,退了他的婚事,只是,这其中究竟有何插曲?
“每年上元节,她都有出门的习惯,只一年例外。起先几年,我不敢跟她说话,后来假意与她抢灯谜,赔了她一个额环,也算是送出了我的第一份礼,欢喜了小半个月。我十八岁那年,说服了长辈,上门向她提亲,她却以死相逼。”
我心里也替陆议不值,多年的付出,换来此等羞辱,不觉道:“她为何不愿,你有哪里不好的?”
“原先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么不入她的眼,后来从她贴身丫鬟采薇处得知,这原是个长辈的阴谋。若水不知我对她的关注,也不知道那年上元节一同猜灯谜的人是我陆议,听了他二舅的挑唆,认为提亲之人是个风流滥情的纨绔子弟,整日只知斗鸡走狗,一听便要求退婚,怎奈张公不允,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了跳楼相逼之事。”
我气恼道:“定是她二舅使得坏,她一个小姑娘,在闺阁之中,必是期许自己的夫君珍重自己,听闻是个纨绔子弟,谁又能愿意。想必她二舅是想自己的女儿洛瑶嫁给你,心生嫉妒才耍了这个心机。”
陆议见我感同身受,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仿佛自己经历的情伤,不过尔尔。“你说是挑唆,那便是挑唆吧。缘分未到罢了,我也认命了。”
“若水,她现在过得如何?我想,她如果知道你对她的这份心,一定会感动的。”我听着他的故事,心有所感,虽知不是个好结局,却忍不住问个究竟。
“她虽不知道我的真心,我却不想让他错看我一生。对她好,似乎已成了我的信仰,不为别的,只为十岁那年的一见倾心。她被引荐入了将军府,我便成了那里的门客,她自请去甘露寺守孝,我便揽下了修葺寺院的工程,上山陪她。不过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知道,自己多年来信仰的,不过是一个被心灵美化的童年幻境,七岁的她,恰巧走进了我十岁那年孤独的心扉,自此滋长发芽,开花结果,可是两个人的生活轨迹终归是不同的,八年的风霜洗礼,上元节一日的交集,影响不了各自疏离的心境。我发现她弹琴技艺生涩,同是《采薇》,相思之情浓郁,一改童年的哀愁凄婉。她落落大方,与僧侣工友打成一片,丝毫不像那个送她额环,还矜持地不肯收受的小女孩。她坚强勇敢,身患咳疾也不愿惊动家人,已然不是那个一袭青衣的楚楚可怜女孩。自此,我才算走出自己为自己圈界的牢笼,放弃了那个惦念在心尖八年的女子。我想,她有困难,我依旧会对她好,无论她是否嫁做人妇,只是,我对她的感情,早已不是爱了。”
我心绪纷乱,牙齿有些轻微的打颤。他说的这番话,解释了关于他,包括他的家族的全部传闻,比爱情更深厚,历经八年之久,却迥然一身地走出。我的未婚夫在我的面前讲述自己对另一个女子的情愫,我居然一点都生不起气,还有浓重的感动,我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那你来我家,是……”
“来开启我们的缘分。你莫怪我,其实,你和若水很像。当然,我没有把你看作是她,更不是寻一抹影子而来。只是在此初遇你,我就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更何况你我早有婚约,岂不美哉?”
“我今夜脑子很乱,你且让我细细考虑你说过的话。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轻易接受一个有深刻过往的男子的,请你谅解。”我嘴角挂着恬淡的莞尔笑意,一如今夜的月色,我开始欣赏起他的坦荡直爽,这份真挚深情,是人间难觅的。
更深露重,我们走得太远,回去还得费些脚程,现下倒是乏乏的。我坐在浅湾处,沿着涉水而砌的石阶,捋开湿漉漉的青苔,掏摸出几个大田螺。我随手掷给他,嬉笑道:“因时节不对,故而只有这几枚,不过也够了,等天明,我让我娘给你熬螺肉粥喝,滋味保管鲜美。”
他起身挽袖,欲下水帮我,我亟亟道:“你别过来了,河边湿滑,栽下去我可救不了你,我做惯这事的,很快就好。”
我瞧他盈盈立于月色下,衣角的流苏浸染了月华,熠熠生辉,独自低喃道:“长得像也不一定是她,她是断不会做惯这事的,她也没有这般的爽直伶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