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十二回 帝女终舞(二)(1 / 1)
午颜盛装将我从船上迎下来,拉着我的手走进了亭子。她似是瘦了许多,眼神中并无喜色,我总觉得与之前在莲城养伤时相比,午颜憔悴了许多。
我抬起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小红豆来看你啦。”
午颜握起我的手腕探了一会,脸上这才微微露出笑意,“四个月了吧?”
我嘿嘿一笑,凑近她小声说道:“大夫说,母子皆平安,只是我这肚子看着不见长,冬天的衣服厚些,一遮一掩,谁也猜不出的。”
午颜拉着我看了又看,抿了抿嘴道:“怎么我瞧着就是不同些?许是做了母亲的人,在我眼里都有些羡慕。”
午颜说的很小声,我却听得心颤,花在枝悄悄告诉过我,午颜曾在玲珑城一站的时候中毒,鱼亦恒还用自己的命去换解药,可这药药性生猛,午颜以后极有可能没有子嗣。即便如此,鱼亦恒还是娶她为后,废除所有嫔妃位,只为向午颜证明,这个天下皆可负,唯独珍视她一人。
“王上对你用情至深,可以说,王上的弱点只有一个你而已。”这话我说得很中肯,就算鱼亦恒已经对花家、对我动了杀念,却还因为午颜而迟迟没有动手。鱼亦恒对午颜的这片心意天地可鉴,只是她始终抗拒着,在陆家镇如此,事到如今,依然如此。
午颜笑着摇了摇头,“说实话,原先那守宫砂其实是骗他的,我与他相识的第一眼,便忘不了他,我又怎会与别人在一起?可当初我不能破坏妹妹的幸福,之后受伤落患致使我连个孩子也给不了他,现在年轻时还不觉得,若是老了,便知这深宫森寒寂寞了。我不愿将来看他后悔。”
我知道午颜这是钻了牛角尖,思忖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御医不是只说了难孕么,又不是说这辈子都没指望了。若是失了你,恐怕他要发疯的...对了,你可还记得熙妆有个孩子?唔,只是这孩子的父亲似乎是......”
午颜眼中一亮,欣喜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熙妆的孩子,今年该有七八岁了,听王上说,是个聪明伶俐懂得体贴人的。晚上我就向王上提一提,或许能成。那孩子是熙妆拼了命生下来的,就算当做我亲生的来抚养,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我见她神色生动不少,便放了心,左右看看无人,又凑近些说道:“姐姐,我同在枝或许今晚就走。你也知道,王上容不下花家,虽还看在你的面子上容忍,却不能长久。趁他还在试探着没出手,离开正是宜早不宜迟。只是恐怕苦了你,在宫中没个照应。”
午颜听后神色有些黯淡,但时局如此,她也知道,正因为她做了王后,花家才彻底打破了四大世家互相制约的平衡,如今朝野之上花家早就成了鱼亦恒的眼中钉肉中刺,事实往往就是这样,站在风口浪尖之上的时候,就算没有用劲也会被势头推出去。她思考了半晌,握了握拳对我说道:“既然决定要走,那自然要趁早,你们不必担心我,千军万马我都未曾畏惧,又如何会再这后位上认输?”
看到她倔强的样子,我仿佛又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一派翩翩仙姿,眼神中多是决绝和隐忍,也许,午颜本就比我想象得还要坚强。
我们又牵着手说了会闲话,午颜就趁势留了我用膳,等菜一布完立刻挥退左右,我从后门出去,门外早已有人侯着替我换装,之后我又乘上小舟从王宫一条暗道之中出了宫,一切非常顺利,顺利的不可思议。
尽管我不住地回头张望都一无所获,可我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生怕要出什么意外变故。进了丞相府,花在枝早就打点好了一切,我们的影子依旧端端正正坐在厅堂之上,府内家眷早就分了三路先行一步,恐怕此时早已出了城门。我握着花在枝的手,有些忐忑不安,他笑着将我抱上了小船,正了正我的披风道:“怕什么?不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图么,只是借着这次王上召见提早了一些罢了。再说,为夫在你身边,牛鬼蛇神来了一定瞧不上娘子那平庸之姿。”
我瞪他一眼,脑补一只羊驼踩在花在枝身上跳操,心里觉得好笑,不由得笑出声来。花在枝摸了摸我脑袋,“挺好一娘子,就是傻了点。”
我狠狠掐了他手臂一把,见他愁眉苦脸,我心情顿时大好,还不忘记把随身包袱又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少带碎银。这次出去大不如前,明显不能大摇大摆胡吃海喝,逃命么总要有逃命的过法,我打算先讲家眷带到西莲,然后与花在枝进入西莲山脉找我亲爹萧景沉。
“一旦出了东郁,或许就再没机会回来,你可曾后悔娶了我?”确然,我的帝女身份加上午颜为后,这些或许才是鱼亦恒下定决心要除掉花家的最后稻草,如若我是平常人家的女儿,花在枝娶我或许就不用经历这许多艰难,也不用落得一个连夜逃命的下场。
花在枝笑着点了我额头一记道:“小红豆,说你傻,你便真傻了?若你不是你,我又到哪里去认得你,又如何会有机会照顾你、喜欢你?无疗大师说过,因果轮回,有这样的开始,才有那样的结束。如今得妻若你,我花在枝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摸了摸肚子,对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夕阳余晖之中,我侧过身靠进花在枝怀里,我们站在船尾回过头,最后再看一眼这郁都的美景,再见了,繁郁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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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亦恒的反应极快,我们才行船至城门口,就听得岸上踏马而来一名信官,东郁有明文规定,除非官府急事否则是不允许在狭窄堤岸上驱马的,因而我一听得有马蹄声,心里就道要糟。花在枝按了按我的手背,让我稍安勿躁,伸手往包袱里掏出几块碎银,在掌心抛了抛。
“王上有令!立即关闭城门,封锁郁河!”
守门的士兵得令,立刻动手关闭城门,眼看着就要通过,却就这么被拦回来,我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只听得“咚”地一声钝响,身后不远处一条画舫不知被什么人砸了个窟窿,河水正突突地冲上甲板船舱,惊得画舫上的几个小娘子纷纷甩着手绢呼救。画舫突然停了下来,导致其后跟着的几艘小船都追了尾,又有些看热闹的不知为何哀叫一声掉进了河里,这下可好,城门前的河道中简直炸开了锅,有伸手呼救的,有吵架骂街的,一时交通拥堵不说,还随时闹出人命危险。守城门的官兵看了,便只留下了两三个士兵,其余的都整队赶了过来,救人救船,忙得很。
花在枝嘴角勾了一抹得逞的笑,随即命令船家迅速冲过城门,这时也有几条船不满城门被封,趁着守兵不足的空挡蹿了出去,但城门口实在太闹,一时间谁也没空注意这些。我们顺利出了城门,立刻向暗道一拐,隐入密林深处,随后换坐一辆轻快的马车,飞速行驶在狭窄的山道上向西而去。
我因有孕在身经不起骑马颠簸,只能屈居马车,即便如此还是颠得我浑身难受,头上冷汗密布,我咬着牙一声不敢吭,就怕花在枝因此而耽误了时间。
花在枝驾着马车连夜前行,好在山道起初难走,到了后面倒也平坦宽敞些,才叫我们少吃了些苦头。接近黎明破晓的时候,我们才抵达了原先约定的小村庄,此处已经距离郁都有些距离,追兵未必能那么快找到我们,进了村,我们在村中唯一的客栈找到了先行抵达的花府家眷。因为他们比我们先出发,所以已经休息了一晚,我们并不敢在这村中多做停留,即使掩饰得再好,突然来了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外地人,实在太过扎眼了些。
“娘。”花在枝快步走入客栈厅堂,握住了为首老妇人苍老的双手。
“婆婆。”我跟在后面,低眉顺眼。尽管我嫁入花家以后,花在枝的娘亲一丝都没有亏待过我,可在我眼中毕竟不比生母一般随便,何况花老夫人面相严肃,平日里喜静,比起和人聊天,她似乎更喜欢在花园庭阁中吃斋赏花,念佛观鱼。
花老夫人点了点头,走到我面前,看了我肚子一眼道:“念情,娘嘱咐你几句,你须得记在心上,我们花家一门忠烈,从来未有做过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王上之事,如今离散也只是王命如此。往后你便算半个花家主母,行事端正之余也要替娘看好在枝和你们的孩儿,不可坏了花家的规矩,若是他们做了糊涂事,你大可搬出为娘今日的话来说给他们听。娘年纪大了,好在膝下儿女皆已成才,往后的日子你们自个好好打算罢。若是想到了,记得...抱着孩子来看看...”
此次我与花在枝上西莲山脉,前路十分坎坷,花老夫人身子不好,一大家子家眷也不可能全都带上山去,我与花在枝选了两条平原路线给他们,落脚的院落和一路的吃穿用度皆已打点到位,可临到分别,又是说不出的舍不得。我可以看出,花老夫人脸上强忍的坚毅神情像极了午颜,她们也许心里都不愿面对如此分离,可临别落泪的惆怅却怎么也做不到,即使泪光在眼眶中打转,也没有弯曲过挺直的背脊。
我不顾规矩地抱住花老夫人,不争气地哽咽了,面对一个母亲几乎同时离开自己的两个孩子,我纵然初为人母却也晓得其中辛酸。
“娘,在枝和念情会好好过日子,好好教育肚子里的孩子。我们...我们一定来看您!”
我有些后悔,没有多陪婆婆聊天,总是偷偷躲着她,其实,哪个做娘亲的不想看到儿子女儿幸福?花老夫人拉着我的手,又细细说了些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项,一桩桩一件件,我都点头努力记在脑子里,这是我相公的娘亲对我的交代,我怎么能辜负呢?
周围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催促启程,所有人都红着眼眶,可老夫人有言在先,全都不许哭,要笑,因为这不是永别,不是。
花在枝和我最后又与花府的家眷一一话别,这才送他们上了准备好的马车,浩浩荡荡分成两路出了村子,花老夫人上车以后对我们挥了挥手便再也没有回头张望,我想,她应是不愿让我们牵挂吧,可她把心留下来了,我们又怎能不牵挂。
热闹过后,又只剩了我们两人面面相觑。
花在枝伸手,用指腹掐去我眼角的泪水,我望着他,想到今后我们都只能靠自己,家道如何从此都是浮云,不由得有了一丝担忧。
“或许做一对普通夫妻,男耕女织也是不错。”我试探着看向他,虽然我知他不重名利,可真如云端落下一般落魄,他真能不怅然吗?
他对我眨了眨眼,将我搂入怀中,“我所想,不过是‘天涯煮酒,有你有我’这般的生活罢了,现下,能全家平安逃出已是万幸,旁的浮生乱世,我不想也不愿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