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二回 月迟其人(1 / 1)
如花很快便打听了大量小道消息,一脸得意地兀自搬了凳子,拿起我桌上半盏凉茶饮了,胡乱抹了抹嘴巴说了起来。
“师姐可是知道,东郁的四大世家?便是那花、融、月、茅四家,民间有云,‘花容有时馥朝堂,月貌自来平常家’,说的就是这把持了东郁王朝几百年的四大世家了。”如花小小的脸庞微微扬起,我想,此刻若是多上两撇胡须,这孩子定然就是一个山寨版的茶馆说书郎。
我光顾着遐想若是他羽扇纶巾地在市集那么一开嗓,该有多少粉丝排排坐听说书,反倒没有对他说的话太过在意,只是撇着嘴点了点头,“唔,然后呢?”
“然后?”如花等着眼看我,“师姐,那可是东郁四大世家,你以为我在说咱们后院的四只土鸡么?那可是上坐朝堂,下拥民生的世家,很不巧,咱们从小多病的二师兄,正是这月家的旁支亲戚。怎么样?有没有想要冲进二师兄苑子里抱他大腿的冲动?”
望着他期待的表情,我还真不好意思要让小家伙失望了。什么四大世家的旁支亲戚?在我眼里不就是咱们土鸡身上的某根鸡毛么?别说古代社会,就算是现代社会,谁每个有钱亲戚呢?我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水,喝进嘴里漱了漱口,咕嘟一声喝了下去。
如花显然对我的反应失望至极,小手在桌上猛拍:“师姐,这月家本家也就得了一个女儿,旁支也不兴,赶紧的,你去找二师兄投怀送抱,还能搭上这艘豪华巨轮的船尾巴!咱们苍山派除了你,就连厨子都是男的,所以么,师姐的机会简直就是天字号独一份的,我看好你哟!”
我使劲点了他一记脑门,八九岁的小孩,思乡怎么这么复杂呢?我扶着额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花,这些事情,你从哪里打听来的?”
如花对我眨着眼睛无辜道:“自然是得了师姐的令,一溜烟去三师兄苑子里逮住三师兄问的,后来二师兄来了,还亲自细心跟我解释了的。”
好么,我就知道,这番抱大腿、搭船尾的言论,定然是那月迟一脸良善地给他洗了脑,硬塞进去的。不过也好,这样一来事情便是简单了不少,这个要么不出现,一出现便惊人的二师兄,显然是冲着我红豆来的。
倒也不是我水仙花上身,只是事迹太过明显了些,昨天夜里清风中的细腻擦拭,今天早上的使劲洗脑,就算傻子也嗅出什么来了。
“你见过豪华巨轮么?”
“呃,我从小便被师父抱上苍山,市集都没去过几次,自然是...从未见过。”如花挠了挠头。
“你知道什么叫‘投怀送抱’么?”
“呃,二师兄说,就是表示姑娘特别欣赏某个小伙子的武功,扑上前抱他。话说,等我长大了,一定也让师姐对我‘投怀送抱’!”小家伙握拳,作立志状。
我脑海冲忽然出现了棉白色的羊驼,头上顶着一团乱发驰骋在茫茫草原上,唱着“妹妹你坐船头”之歌。一个个子还没我高的小朋友,一脸信心满满地鼓励我对他投怀送抱!
“如花,这个天字号独一份的机会,师姐决定忍痛割爱让给你,好好表现!”我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屹然一副黑社会带头老大哥的模样。
“可是师姐,我是男孩子啊,二师兄武功再高,我也不想抱他。”
“啧啧,傻孩子,你不去试怎么知道二师兄不适合你呢?听师姐的话,从今天开始,瞧见二师兄便扑上去抱他,总有一天,你会对他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的。”我贼笑着,给小如花支招。
“小爷确然人见人爱。不过么,我这怀抱,只留给女子。”门口传来一声朗笑,二师兄月迟换了一身鹅黄色袍衫缚了一条藤蟒带,头冠白玉出现在了我面前,华丽丽的一柄桃花扇,扇染沉香风自来地在那张平淡的脸孔前那么一展。
“是啊,月迟师兄人贱人爱,人贱人爱!”我嗟叹一声拍了桌,气鼓鼓瞪他一眼。
“红豆。”门口又闪过一道人影,这次却是未有擅自跨过门槛,而是停在门前,大师兄夜长何修长的身影投影在青石地面上,微微一晃,晃得我心痒痒的。他叫我红豆,却从不肯跟其他人一样,叫我小十三。我想着,原来在他眼里,我是红豆,不是什么师门第十三个弟子。
我受他一声告诫,立时收敛了几分,低下头细弱蚊蝇道:“大师兄早,二师兄早。”
夜长何这才跨进我屋里,仍然站得远远地问道:“早课怎地又不去?师父让我和月迟来瞧瞧你,病得如何了。”
我让如花替我请了病假,师父素来对我纵容,也不多问便是准了,却不知为何遣了这两位重量级人物来探病。想起师父慈爱的面孔,我不由扬了扬嘴角,“无妨的,昨夜着了凉,现已好了大半。”
月迟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我都能感到他此刻笑意颇深,昨夜,可不就在风里吹了半天么。
抢在月迟口无遮拦前,我先说了:“二师兄才到苍山,想来必定要人引路介绍,不如就随了如花去四处转转。”说着,我推了如花一把。
如花也机灵,知道方才惹得我啼笑皆非,见素来严肃的大师兄在此,便也乐得脚底抹油,蹦跶到月迟身边笑嘻嘻:“二师兄,跟我走,我带你转悠转悠。”
月迟眼睛眯了眯,忽而转身对大师兄说道:“长何,不若你同红豆随我们一起走走?师父早上说的‘气’、‘道’,我都不甚明白。小师妹憋闷在屋子里久了,既然病不打紧,便是一起去得好。”他一边说一边香扇轻摇,若不是他长相太素,倒还真有那翩翩佳公子的几分气韵了。
夜长何在月迟的那一声“长何”上蹙了眉,却也懒得纠正他的师门观念,本来么,月迟才来了一天而已,强用排名、身份去压他未免小题大做,男人间更喜欢以德服人。他略略点头后,转身走了出去,毫无一丝留恋迟疑的意思。
月迟转头冲我眨了眨眼睛,摇着扇子跟了出去。只余了我和如花面面相觑,我本是要支开他,却反而不得不与他漫步山径,幸好还有大师兄同行,算是我心里唯一的慰藉。
我们在苍山派的院落里转悠了几圈,无非是介绍这里住了哪位师兄,性格如何,不过看月迟这摇扇悠哉的样子,想来他也未有听进过半句吧?一路上都是如花在叽叽喳喳,我揪了路边的长茎野花在手里捻着,偶尔跟如花搭搭腔,有时候我故意落下一拍,如此便能与大师兄比肩,十岁的我还只有那么点高,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就像以往早课时一样,排在我前头,替我遮挡朝阳。我知道这种福利全然属于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范畴,却是心里欢喜又不敢表露,四人走了一路,偏偏连仰头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我低着头捻花,不知不觉四人转出了山门,向着后山走去,而我身边那人也不知在何时,换成了月迟。
“师兄可是身子骨不好,故而不上山的?”四人走着走着都沉默了,山野小径上绿意盎然,我丢了花,拿手在袍子上擦了擦,看似随意地问道。
月迟依旧扇着扇子,山寨翩翩美少年,听了我的问话语气含笑道:“儿时确然不好,家里替我重金拜了掌门为师,期望习武强身,却是一日都未曾送我上山。自然不是不舍得我远行,而是我病得下不了床而已。”
我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一则惊他竟然真的认真答我,一则便是疑惑,既然身子骨这么不好,怎么还走得这么快,一点弱势都未曾瞧见。
月迟似乎知我在疑什么,继续道:“前几年偶得巡游方士问病,称是家宅风水问题,果然在府内翻新之后不久,我的病有了起色,现下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只是耽误了这许多年习武的时机,如今也只能学个招式皮毛,以敬师蒙。”
这话说得神神叨叨,我将信将疑却懒得去寻求真相。后面半段是对夜长何说的,语气甚是恭敬谦逊,夜长何自然受用,更何况,人家摆明了在说:我功夫不好,没本钱与你争,师父对我好无非是念在我久病而已。
自那天起,夜长何显然对月迟大有改变。起先还是试探和迟疑,在笃定月迟确然只会摆摆功架之后便有所释然,先前那临敌感顿失,反倒多了些微亲厚。
那日我们在后山崖口的花田里仰天躺了很久,看着天空白云缓缓浮动,我一边把手臂枕在脑后渐觉眼皮沉重,一边想着,这样暖人的天气,身边又有夜长何与如花,即使多了个讨厌鬼月迟,却也变得这般喜人,若是就此无忧无虑,便也算幸福美满。很多很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一天的风,我仍然习惯性地微微闭上眼睛,春日的风,自有其讨人欢喜的地方。
醒来时我的脑袋枕在月迟的肩头,整个人趴在他宽而结实的后背上,双臂交叠在他胸前,双腿被他勾在手肘间,毫无疑问,我最讨厌的月迟师兄正背着我,走在山间小路上。
“唔?怎么是你?”我迷茫地左右看了一眼,不见大师兄和如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