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恨难裁旧憾昨非 情可待新恩今是(1 / 1)
李睿进屋的时候,蓦地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只见桓姬倒在床榻上,双眼幽暗似两道深泉,脸色苍白,憔悴至极。他只觉胸口立时紧涩,如刀绞一样生疼生疼的,抢步上前,伸手却触到她通身湿冷。
“桓儿,桓儿……你这是怎么了……”他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冷颤,双手哆嗦地替她脱掉湿透的衣裙,一面宽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的身子。
身上带着他身体余温的衣服让桓姬心头一暖,随即从入骨侵肌的寒冷麻木中醒了过来,脑子清醒了但滚滚恨意也立时汹涌而起,她抬手有气无力地打了他一记耳光,“你出去,快滚出去。”
声音虚弱,却透着深深寒意,李睿一下跌跪在床榻边,哽咽着说道:“都怪我不好,桓儿你别这样,别这样!你心里难过,要打我骂我都好,只别这样糟蹋自己!”
“快出去,听见没有,我要你快出去……”桓姬猛的支起身子,尖声叫道,李睿只觉这冰冷尖锐的声音如钢针一般根根刺穿肌骨,痛得揪心,“好,好,我这就走,这就走,你好生歇息,别这样,千万别再这样……想看幸恩随时叫人过来抱了就是……”
桓姬拿衣袖蒙了脸,不再看他,李睿一面往外走一面不住地回头,只觉眼底喉头一片涩痛,眼前景物一下模糊起来。
笼罩在这无比熟悉的气息里,桓姬的心沉沉地痛着,讽刺的是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留恋又如何?难以割舍亦或是果断相忘又如何?她还有明天吗?她得罪的人,是皇帝啊,生杀予夺,全在那人手中,她还有的选择吗?
良久,她蓦然扑哧笑出声来,倒不如快些死了干净……
次日,桓姬换上一身月白底银线流云条纹宫锦长衣,头上不着一点珠翠,如瀑长发仅用一条缎带扎了,简洁而飘逸地垂在身后,神采奕奕地出门进宫,心中抱定了一个念头,无论接下来会发生,都要勇敢从容地去面对,即便是死,也要死的精神抖擞……
行至御书房门前,却见小金子抢步迎上来,一脸的急切,“尚仪大人,今儿怎么过来的这样迟,皇上等你多时。”
“哦,我这就进去……”桓姬胡乱应了一声,虽以抱定了慨然赴死的决心,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紧,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白绫,还是鸩毒?她竭力压抑住突突狂跳的心,步履平稳迈入房中。
桓姬低着头,躬身施礼,仿佛在公堂上等待最后宣判一般,一时只觉气氛尴尬而诡异。
“平身吧。”皇上的口气平和,仿佛听不出有什么特别,桓姬小心抬眼看去,却发现皇上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眼神望着她,这眼神,竟莫名地让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昨日的事,错在朕,是朕把你当成了别人……”皇上话音低沉,眼中却透出诚挚的光芒,“江桓,朕赏识你,若能弥补,消除你心中芥蒂,只要朕能做到的,朕都答应。”
“皇上!”桓姬心头难以置信般涌上一片喜悦,持久紧绷的心弦立时松了下来,“皇上只要把昨日的事情通通忘记,臣便能安心。”
“好!”皇上走到她面前,温和而坚定地凝视着面前清丽绝世的容颜,目光里是纯净的关切和垂怜,“你的父亲因朕而死,就让朕做你的父亲的吧。”
胸中骤然一热,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一声呜咽自喉间滑破之后,诸般的克制隐忍都成了徒劳,桓姬倚着皇上的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
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哭过,像是在外面被人欺负的小女儿一般,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哀号嘶叫,只有简简单单的伤心,简简单单的委屈,但仅仅是那点点清冽的泪光,做父亲的便已心痛无比。皇上轻拍着她的背,眼中尽是慈爱。
自那日起,皇上对桓姬的器重和信赖,变得近乎宠溺,甚至有时候在朝堂上议事,他会忽然扭头像在吩咐什么,其实却是在低声征求桓姬的意见,很多不为人知的机密也都交给了她。桓姬这才知道原来皇上拥有无比巨大周密的间者网络,看来这龙椅要坐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必须时刻保持敏锐和警惕,因为身边的人,又有几个能对他说真话的?他不伸长耳朵,擦亮眼睛,在睡梦里被取了性命都不知道呢!
皇上的信任给桓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因为人们很快察觉到她在皇上面前的每一句话,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分量,如今,她已然成了后宫妃嫔,文武群臣竞相拉拢的对象。
同样,她也理所当然地因此而招来许多嫉恨和猜疑,有一段时间,关于桓姬的流言在宫里宫外四散,但很快就平息下去,表面上是她的坦然和淡定让谣言不攻自破,让那些有心生事的人自讨无趣。而实际上,桓姬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横冲直撞的女子了,面对种种心怀叵测的攻击和冷眼,她能够不着痕迹地应付,暗下针砭。她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却能恰到好处地进退拿捏,身上的气息还是那样凛然,更又多出一分冷静,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高高在上,光华夺目。
入夏,天气越来越热,这段时间朝中颇为安定,基本没什么特别的事端,于是皇上决定带着众人去行宫避暑。那行宫位于京城北郊,靠山临水而建,琼楼玉宇,凉爽宜人。一行人抵达之时已近黄昏,薄暮之中,楼舍林苑一片静谧,紫藤盘径繁花照眼,亭榭水石参差错落,掩映有致。桓姬与诸妃跟在皇上身后,踏上九曲桥,朝着四面临水的烟波殿走去,目之所及皆是莲叶田田,中间绽放了千朵万朵的莲花,各呈丽质,煞是好看。
曲折回旋间,众人却蓦然一惊。斜晖脉脉,碧波荡漾,只见有白衣人广袖长袂,衣带当风,正倚槛沉吟,远远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叶之中,朵朵莲茶,翠盖红裳围拥着他,真如出自画卷一般。
“臣恭候陛下多时。”见众人到来,他悠然上前笑道,身上散发出淡淡墨香,宛如秋月般的面容皎皎如玉。
“果然是君子如莲,莲如君子,向卿真妙人也。”皇上亦颔首笑道。
“陛下谬赞,烟波殿已经布置一新,只等皇上移驾了。”向颐道,既而目光越过皇上,落到桓姬身上,笑意深深。
众人随即进殿中落座,只觉荷香盈鼻,清凉四溢,一边品茶一边叙话,纷纷对这行宫赞不绝口,皇上笑道:“向卿冰雪仙姿,你看,连寡人这行宫都跟着沾了灵气。”
“行宫本就是昆仑仙境一般,倒是让微臣得便宜平白消受了一番。”向颐语声温润,一如平常。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有人轻声失笑,却是桓姬,皇上侧目好奇问道:“江桓你笑什么?也说给朕听听。”
“回皇上,臣是在笑皇上见了公子,句句雅蕴,而公子今日说话反倒似个大大的俗人。”桓姬莞尔道。
“你的意思可是在说,朕本来就是个大大的俗人?”皇上立时板了脸,眼中却透出笑意。
桓姬忙做诚惶诚恐状解释道:“臣不是这个意思,皇上自是大大的雅人,而公子却是仙人。”
“看看这丫头多会说话,多会捧人。”皇上露出笑容,“可怎么仙人遇上朕这雅人,就变成大大的俗人,你倒说说原由看。”
未等桓姬开口,只听正在一边沏茶的丫鬟掩口笑道,“皇上有所不知,我家公子见了某些人,可是要动凡心的。”
说着,目光有意无意朝桓姬的方向斜了一斜,当下众人都笑起来,皇上也忍不住一阵朗笑:“好,好,好,这是朕今年听到最有趣的一句话了,重重有赏。”
“我看就冲这一句,皇上肯定也急着要学仙人了。”皇后也在旁边笑道,“大家说月老算不算啊?”
众人又一阵大笑,桓姬有些无措地偷眼看了看向颐,只见他还是一副云淡风清,浅笑盈盈的样子,好象众人玩笑的人不是他一般,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气闷,原来这个人,脸皮也不薄!
正走神的当儿,却听皇上似是漫不经心一般笑道,“月老可不是那么好当……”
波澜不兴的一句话,似乎隐隐带着一缕感伤,桓姬心中猛然一动,皇上变了……不,确切地说是皇上老了……和自己第一次被宣入宫搏杀野兽时相比,这几年中,皇上明显衰老了许多,听刚才说话的口吻,俨然已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一般。
如此看来,只怕朝中原本不动声色的夺嫡之争,很快便会转为明刀明枪。
抬眼望去,殿内的妃嫔一个个花容月貌,笑语嫣然,而背后,也不知隐藏着多少残酷的争斗,阴险的算计,狰狞的血泪。
只是,一旦平静水面之下的汹涌暗流转化为惊涛骇浪,自己这个众人眼中皇上身边的红人,无疑是站到了风口浪尖上,自己又该如何应付呢?
这样想着,桓姬忽然无端地感到紧张和沉重,再无心思听大家玩笑,直到众人散去各自回屋时还是郁郁的。
入夜,晚风轻拂,习习沁凉,桓姬心事重重,信步穿花拂柳,渐入浓荫深处,忽见前面一个白影,定睛细看,却是向颐,皓月当空,洒下一片皎洁光辉,仿佛将他染成一株圣洁的银桂。
向颐抬眸望她,漆亮的眸子里目光清澈如水,温润如玉,只消这一眼,便摒去世间一切至美光华。
一瞬间的对视,让曾经的似水流年,都凝定在此刻。一切都变了,却原来还有他专注的目光。
朦胧的恍惚中,向颐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的涩意涌动在桓姬的心头,“公子,等一切了结,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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