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回 怜幼女藕断丝连 话机锋深宫疑云(1 / 1)
终于等到退朝,桓姬郁郁地走在撵车后面,忍不住觑了个空档悄悄离开车仗。一路急匆匆往回走去,在大殿前的白玉甬道上追到李睿。他正与几位袍服光鲜的官员说着什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桓姬,便止了步,一旁众人也都知趣地走开。
李睿深深看她,目光里满是歉疚的柔情,想是适才看到她偷着落泪。桓姬强忍住心中凄酸,迎上他的目光,涩涩开口道,“让幸恩跟我过吧!”
“桓儿,不只你离不开女儿……”李睿眼中透出丝丝伤感,语气萧索黯然。
“女儿跟着我,只有你没了她,可若是跟着你,便是你我二人都失去了她!”桓姬喉头尽是酸苦,哑声哽咽道,“你打算如何待她,窝在手心里宠着爱着?只怕你那些姬妾容不得她……倘使漠不关心,不闻不问,那孩子多可怜啊!”
“桓儿……知道我为何这样轻易便让你走吗?”李睿眼中微红,“因为在我看来,你从未离开过。无论是我心里还是在燕王府,你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他执起桓姬的手,凝望着她,语声轻柔似一缕水流,“回家吧,我离不开你,幸恩也离不开你……”
桓姬只觉心中痛如刀割,说不出话来,都这时候了,他还是不明白。
“江尚仪……皇上急着传你过去……”忽听有人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二人扭头望去,见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小金子。
“我这就过去。”桓姬答道,忙朝御书房赶去,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回头对李睿道,“刚才我说的,你别不当回事,替幸恩想想吧……”
李睿久久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来了,准备随朕去慈安宫。”皇上见了桓姬,并无责怪的意思,温和地吩咐道。
桓姬跟在他身后朝后宫走去,说起来,这还是自她在宫中当值以来头一回入深宫,之前她的职责算来是介于大内侍卫和贴身保镖之间。
“看来皇上有意让我深入后宫。”桓姬暗道,越发的步步小心。进了慈宁宫,才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粗粗扫视,皆是些位分高或较为得宠的嫔妃,大多数人桓姬认识,只有坐在正中的太后不曾见过。见他们进来,众人起身行礼,看到桓姬,眼神里多少有点诧异。
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微笑,“皇儿,这些日子一心扑在朝政上,可真是辛苦!”
“母后今日备下午宴,可是要好好犒劳儿子一番?”皇上笑道,泰然落座。桓姬立于他身后,这才仔细看到太后的样子。太后笑容和善,虽说已经七十来岁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轻得多,气质雍荣华贵,举手投足都有一种优雅韵味。这时,太后也看到了桓姬,便转过脸问皇上,“这可是你新封的尚仪?”
皇上点头,“尚仪的武功,比荆葵都厉害。来,还不快见过太后。”
“参见太后,太后万福安康。”桓姬忙上前朝太后请安。太后仔细端详了她一阵,目光里看不出喜怒,“往后可要尽心在皇上身边当值。”
桓姬恭顺地答应一声,退到原处,心中却暗暗惊讶,为何适才太后眼中似乎隐约有刹那的寒光闪过。正狐疑间,视线不经意落到坐在最后的一个嫔妃身上,只见她正悠然自得地喝茶,忽然抬眸,与桓姬四目相对,浅笑,又低下了头。那妩媚的笑容,看得桓姬一阵恍惚,这不正是早上撞到的那名女子?
午膳后,大家一起离开了慈宁宫。皇上去午休,荆葵也回来了,桓姬便得了闲从殿中出来,只见庭台水榭繁花似锦,闻得乳燕啼鸣,春色已浓,桓姬心事未解,不禁叹息,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境何时方能出离了严冬?
正踌躇间,忽觉身边有人,侧目一看,只见面前佳人雪肌芙面,双目顾盼生辉,不觉一愣,怎么又碰上了?
“参加娘娘。”桓姬施礼道,“不知娘娘如何尊称?”
“尚仪免礼。”女子优雅一笑道,一边宫人道,“我家娘娘是盈昭仪,盈主子。”
两人边走边不着边际地寒暄几句,渐渐把随行的宫人抛在后头,到了飞燕桥上,两人止步身子倚着石阑,盈昭仪目光投在着粼粼水面上,口中波澜不兴,“比起我们这些深宫里的女子,尚仪可不知要幸运多少了?”
“桓姬命中无福多舛,已是人尽皆知,娘娘这话,莫不是消遣在下?”桓姬淡淡一笑。
只听盈昭仪又道,“只怕旁人不是这般想,如今这宫里头,尚仪待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可比哪一宫的主子都要多。”
虽然依旧是沉静的语气,却直直把话挑明了说,桓姬错愕地望相她,却见盈昭仪还是一脸淡然宁定地望着桥下清波,兀自接着说道:“其实尚仪入宫,多是因伤了心,咽不下那一口意气,可一旦你到了这里,便没有人会关心你因何而来,每个人都只会看到你的存在。”
“那么,娘娘又是如何看待臣的存在?”桓姬唇边勾起一丝嘲弄,颇有些玩味地看向她。
“本宫如何看你,还要看皇上如何看你……”盈昭仪终于抬起头,目光直视桓姬,竟透出几分逼仄,“尚仪若一意要趟这池浑水,自然会有好多人来陪你。”
她顿了顿,目光又飘向远处的楼阁,“而那人只不过是在一边看着而已。”
她口中的那人,指的可是?难道说……
桓姬一时辨不清面前的女子是敌是友,也猜不透她对自己说这一番话究竟用意何在,看似平静,却仿佛暗藏机锋,她不觉面露疑惑,“那娘娘又觉得桓姬应该如何自处呢?”
“以尚仪的才智,很快便会明白。”她浅浅一笑,径直向前走去,娉婷身影一下没入繁盛的花木的深处。
桓姬静立片刻,渐次从茫然出离,蓦的笑了。
“既已孑然一身,又何惧前途叵测?”
眼下,先去弄清这盈昭仪究竟是何许人,算来已有些时日未去看望菁儿她们,桓姬于是迈步款款往霞栖宫而去。
到了霞栖宫,淳妃正靠在美人榻绣着锦帕,桓姬上前施礼,两人入坐。
“待霜前儿出了阁,本来想请妹妹去喝杯喜酒,谁知府上的人说妹妹正在宫里当值,兄嫂好生遗憾,正打算寻个日子单独宴请妹妹。”淳妃轻描淡写地说,桓姬自然知道她在回避什么,也懒得再去触及。
两人絮着话,淳妃仍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话语中却显出几分疏淡,不一会又拿起手边的帕子绣了起来,谈话未免就有些三心二意,桓姬觉着无趣,便起身告辞,淳妃也不挽留,只命宫娥送她出去。
从霞栖宫出来,桓姬心中十分不悦。以如今的身份,其他的嫔妃对自己怀有敌意倒也罢了,没想到那淳妃却也是这般态度,看她云淡风清的样子,还以为她不是那种随波逐流之辈呢?
不过转念一想,后宫佳丽如云,中不乏青春美貌者,她一个失宠已久的妃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皇上几面,看到自己心里有些不舒服,也是在所难免。
“我果然是不招人喜欢啊。”桓姬的面上浮上几许讥削神色。
没走几步,却见假山后露出一个粉红色的纤小身影,桓姬笑道,“菁儿出来吧,师傅瞧见你了。”
菁儿慢慢从石堆里探出头来,走近了才发现,小脸上一双眼睛红红的,神情沮丧,竟像是刚刚哭过。
“怎么了,是谁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们菁儿。”桓姬俯下身,亲切地刮了下她同是红红的鼻子。
“母妃不准菁儿去找师傅,也不准菁儿再跟师傅学功夫,”小女孩吸着鼻子,一抽一抽地说。
“是吗?”桓姬心中一沉,“那菁儿可是想做个听话的孩子。”
“不要!菁儿好喜欢师傅,要一直跟着师傅……师傅对菁儿最好了……”菁儿含糊不清地呜咽,目光中却透着无比的坚定。桓姬感动地抱住她,“师傅想到一个既不会叫母妃生气,又能叫菁儿高兴的法子。”
“是什么?”菁儿一下睁大了眼睛。
桓姬微微一笑,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只见菁儿立时面露喜色,“偷偷的?好,好极了!”
看孩子开心了,桓姬也顿觉轻松,这宫里,也只有在这个她面前,不必时时察言观色小心提防,可以这样谈笑自如。
两人又嬉戏了一阵,菁儿忽然问道,“菁儿不明白,师傅那么厉害,可为什么母妃说在师傅身边会很危险,师傅是我们碰不得的人?”
桓姬闻言一怔,原来淳妃是怕自己在后宫树敌,若是交往过密,则可能惹火上身,想到这不由心中黯然,宫墙之中的女子,即便无意争宠害人,也会有防范自保的一套,自己要在这里立足,还真不是那么简单。抬眸却见菁儿大眼睛中尽是信任,忍不住心头一热,“别担心,师傅会保护菁儿。”
“恩,菁儿相信师傅。”小女孩认真地说,“师傅不会像父皇,说话不算话!”
“怎么个不算话啊?”
“父皇以前跟菁儿很好,常常过来看菁儿,和菁儿一起玩,还说要教菁儿习字的,可后来就不过来了,你说父皇是不是说话很不算话?”
“父皇要治理整个国家,是很麻烦的,等他空下来,自然会过来看宝贝女儿。”桓姬听她说的可怜,也有些辛酸,便柔声安慰她道。
“是不是那时候菁儿还很小,父皇以为菁儿忘记了。”小女孩又道,“那时候二哥哥没了以后,宫里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很冷清,母妃也病了,之后父皇就把我们忘记了。”
“原来是这样,”桓姬又安慰她道,“父皇总会想起你们的!”
见时辰不早,便别过菁儿,一路上桓姬回忆着今日的种种所闻,只觉满腹的疑窦。照菁儿的话看来,淳妃是在二皇子出事之后因病失宠的,以她的才情和美貌,又怎会甘心这样冷落深宫,回忆她的种种举动,似乎总在竭力地把自己隐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她究竟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有那个盈昭仪,初次见面而已,又为何要对自己说那样一番话……
她怏怏地出了宫,心不在焉地回到家中,刚一进院门,却猛然眼睛一亮。
那是无比熟悉的男子背影,此刻正弯腰牵着小小女孩蹒跚学步,姿势丝毫不像平日的英挺,而在那一瞬间,桓姬却觉得那是一生中见过的最坚实,最温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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