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伊人茶香抱暗思 花魁风流隐曲衷(1 / 1)
早春天色,黄昏时分,落日的余辉金黄,给一切都涂上朦胧的暖意。帝京上都城外笔直的官道上,走着约莫十来骑官兵,显然是从京畿戍卫大营回城的。
为首的昂然一骑白马,马上的男子,身着一袭藏青色战袍,腰配长剑,虽未如其余数人一般顶盔冠甲,那伟岸挺拔的身形还是透着英武和威仪。他的面容却是柔和清朗的,不似寻常武人那般刚硬突兀。若是换上书生的打扮,必是位风仪俊雅的翩翩公子。这时,一名随从拍马上前,轻声问道:“将军,前面就是一品轩了,今日要不要去喝碗茶,歇一歇?”青衣男子微微一笑,“好啊,大伙也都累了吧。”
行至前面的岔道,这行人纷纷下马,原来“一品轩”名字虽雅,其实不过是间搭在道边瓦舍外的简陋草棚,前面一块木牌,上书“一品轩”三个大字。卖茶的是个中年女子,一身素色衣裙,面容端庄秀气,见来了客人,急忙上前招呼,不等众人坐定,她便利落地摆好碗盏,倒上热腾腾的茶水,“各位军爷,操练辛苦了,我这里的好茶最解乏了。”
“可不是吗?呵呵,大嫂,几天不喝你家的茶,这浑身上下还真是提不起劲来。”
“瞧您说的,可把我这老婆子美坏了。大爷们看的起,就多过来,也让小店沾个光彩。”
众人一边喝茶,一边和女子拉家常,显然是这里的熟客。青衣男子独自坐在一边,静静地泯着茶,举止十分优雅,别看他平日里清越倜傥,披挂上马时可是骁勇异常,不然年纪轻轻才二十出头,怎么会已经立下赫赫战功。此人便是被世人称道,“运兵堪比诸葛,风仪犹胜周郎”的已故燕山王之子李睿,更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外甥。李睿在朝官拜大将军之职,统领驻扎于上都东郊大营的十万王师,辖有守卫京畿的天子亲兵羽林郎部。虽然年轻有为,但他为人却谦和有加,对下属非常体恤,因此深受将士爱戴,而他身边这些亲兵,更是和他亲如兄弟。
“大嫂,今儿怎么不见你家姑娘,要说解乏,还得数姑娘沏的茶。”一名兵士和那中年女子打趣道。
“姑娘碰巧儿出去了,各位就将就一下吧。”
“早不出去,晚不出去,怎么偏将军来了就出去。”一个年纪尚小,一脸稚气的士兵嘟囔起来,“不过,将军为什么总喜欢来这喝茶,京城里有的是上等茶楼?”
“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旁边年长一点的士兵横了他一眼,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道:“其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猜,将军莫不是喜欢那姑娘……”
听了这话,那少年兵士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呲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小声嘀咕:“那个姐姐,让人怕兮兮……”
而中年妇人却没有看到这滑稽的表情,回头见大将军唇角露出一抹潇洒浅笑,似乎对兵士的打趣并不介怀,于是上前似真非真地笑道:“将军若是对姑娘有意,尽管遣了媒人前来说亲,何须望梅止渴啊?”
李睿闻言一怔,旋及莞尔,“大嫂真是爽快人!”
一旁众兵士忍不住小声嘀咕一阵,却忽然都收了声,原来说话间,走进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素衣皎洁,青丝如云。
“姑娘回来了。”妇人忙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众人已喝完茶,李睿也起身离座,修长身影朗如玉树,走过轻年女子近旁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她的面庞。那女子神色淡淡,低头收拾茶具,直到众人上马,才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众人飞马离去。见此情景,中年妇人不禁轻叹。
街上已是华灯初现,晚风拂面,裹着丝丝夹竹桃的香气,颇有些醉人的意味。
与此同时,帝京中有一处却是无比繁华,那便是处于八大胡同中心的万花楼。这万花楼可不是一家普通的青楼妓馆,从外看,楼台亭阁景致华丽,室内装祯,更是无比精雅,那里面的姑娘个个美貌如花,才色俱佳,堪称绝品,吸引了无数京城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前来消遣,直把这烟花之地变成了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的场所。
而今晚,不少人则是扫兴而归,因为当家花魁如月姑娘已经有客在身,拒不见客了。而且这客人的来头可不小,就连当朝国舅傅伯胄请她去家宴上弹唱,派来的轿子也在万花楼前打了个转又空轿而归。
满目精光的老鸨桂妈妈,对这位客人的身份亦是讳莫如深,一点风都不肯透出来,于是众人私下纷纷议论如月姑娘的那位客人,究竟是何许人也,究竟位高权重到什么程度。
栖月阁,也就是如月姑娘的住所内,此时一派的笙歌曼舞,一名艳装女子正和着悦耳的丝竹声且歌且舞,但见她玉指纤纤,如弱柳扶风;环佩呤呤,更摇曳生姿,眼波流转间,含情脉脉,千娇百媚,哪里是人,分明是广寒仙子,姑射神女到了人间。
再看榻上一人,正斜靠在垫子上观舞,面相俊秀斯文,手执檀扇,轻轻打着拍子。一曲完毕,那人鼓掌笑道:“如月姑娘的歌舞,果然名不虚传啊,难怪我那两位舅舅赞不绝口啊。”
“公子见笑,公子见过的艺人,多如过江之鲫,区区如月,岂敢自命不凡。”
“诶,过谦过谦。来,这杯酒,我敬姑娘。”
如月笑靥如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两人推杯换盏,吃些蜜饯茶果,如月小心伺候着,那公子消受着美酒佳人,好不惬意,直到深夜时分,方才起身离去,临走时让随从在桂妈妈那里留下一笔银子,数目相当可观,老鸨得了钱财,自是欢喜万分,大爷长大爷短的一路送将出去。
待送完客,老鸨折回头来,依旧是喜形于色,眉开眼笑地对如月说:“恭喜姑娘,贺喜姑娘,碰上一位贵客。”
“烟花场上,历来不过逢场作戏,客人纵是身份再高,有再多金银,又与我何干。”
“姑娘,这你可想错了,在风尘中滚爬,桂妈妈我能够游刃有余到今日,全靠那些有权有势的旧识,但凭我一个妇人家,如何撑起这一家子。刚刚那公子提到两个舅舅,你猜他们是谁,就是那当朝国舅爷傅家兄弟,那公子的身份,不用我说你也猜的到,姑娘,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啊。”
如月闻听此言,蓦然一惊,但很快复又神色如常,只淡然答道:“妈妈的话,我记下了,今天我很累,想早些休息,妈妈就请回吧。”
待老鸨离开,如月不禁锁起了双眉,两行眼泪漱漱而下。原来,那如月可不是普通的青楼女子,两年前,她还贵为相国千金,而父亲童靖,正是为傅氏兄弟所害,被冠上通敌叛国的大罪,含冤而死。如月不惜忍辱负重,进入万花楼这种地方,就是想找到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铲除傅家,为父亲报仇。可是,那傅氏兄弟仗着自己的亲妹子如今正被当今圣上宠着,一手遮天横行朝野,残害忠良,要着那报仇的机会,实在渺茫。今日还要为他们的外甥,奸妃所生的皇子献艺卖笑,这是何等的屈辱啊!想到这里,如月心如刀绞一般,直泣到半夜。
直至次日早上起来,如月仍是无精打采,怏怏地没心思理会别人,老鸨见她这般模样,以为是前日累了之故,便嘱咐她好生歇着,如月心中苦闷,看了会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弹了会琴,更觉无味,于是索性打发人去叫了一乘小轿,向老鸨告了假,离了万花楼,去找自己的金兰姐妹一诉衷肠,以解心中烦闷。
你道这如月的金兰姐妹却是何人,正是在城外官道旁卖茶的年轻女子。如月的小轿在一品轩茶棚跟前落定,正在里面张罗的中年妇人便迎了上来,如月下得轿来,对妇人笑道:“容妈,桓姬可在?”
“姑娘在里面呢,哎呀,今天刮的是哪阵风啊,竟把这样的大客人给吹来了,几天不见,如月小姐出落得更加标致了。”妇人边说边把她让进了茶棚后面那几间平房.
那桓姬闻声从内室出来,见了如月,脸上竟生出几分笑意,“姐姐难得空闲,今日怎么想起来看小妹。”接着吩咐容妈准备酒菜,亲热挽起如月的手进入内室。这桓姬的卧房,陈设十分简单,朴素中却透着雅致,两人在最里面的一张床上坐下,便叙起话来。
如月把昨日遇见八皇子的情形大致讲述一遍,说到伤心动情处,不觉又落下泪来,桓姬听罢,也不禁喟然,抬手轻抚如月发梢,幽幽地说:“姐姐这样一个人,却被仇怨累成这样,伯父泉下有知,恐怕不知会有多伤心。人到这世上,不过匆匆几十年,一个人之于大千世界,何其渺小,而爱恨情仇这种种,更是微不足道。其实,仇恨早就随着死亡被带进坟墓,死的人已经得到解脱,活着的人又何苦折磨自己。姐姐,不如离开万花楼这样的是非之地,我们俩一起隐居山林,做一对快活的神仙姐妹。”
如月听罢,摇头说道:“妹妹今日可以说的如此轻巧,是因你根本没有体会过眼睁睁面对仇人的感觉。我知道,你希望我和你一样过平静的日子,可若是这样,父亲死的那般冤屈,我一生都会愧疚自责的。妹妹若是也知道害死伯父的人,恐怕早就提剑杀过去了。”
这话正说到桓姬的伤心之处,但见她目光转为悲凉,几乎要落下泪来,如月忙劝慰她,“我来找妹妹,原是要妹妹帮我开解,谁知竟让妹妹也伤心起来,真是该打该打。不说这样了。”
你道这如月原是金闺娇娥,却为何会与平民女子义结金兰?其实那桓姬也是大有来头,她本姓江,她父亲江峰原为朝中大将军,因治军严明,屡见奇功,深首皇帝器重。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桓姬十五岁的时候,皇帝派众皇子到他的军营巡视,原是想让皇子们在那里磨练一番,哪成想,原本将被立储的二皇子竟意外被害,皇族的事,本来就十分残忍又要维护体面,可怜江峰不明不白就做了替罪羊,冠上渎职大罪,被判了个斩监候,死在天牢之中,家也被抄了,桓姬自此无依无靠,和奶娘容妈在此卖茶为生。
两人谈话间,桓姬忽问道:“不知那些客人中,可有真心爱慕姐姐,想把姐姐娶回家的?”
如月叹息道:“烟花巷内,大家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又能有几分真心,哪来的谈婚论嫁。”
“万两黄金易得;知心一个难求,姐姐可不要错过真心人啊。”桓姬笑道。
“小妮子今日说话大大古怪,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如月也笑起来,“你老实交代,不许有半点瞒着我。”
“我一心替姐姐着想,谁知你竟造起次来。”桓姬急了,伸手往如月身上打去。
“你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着急啊,呵呵,肯定是被我猜中了。”如月更加来了精神,“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般福气,竟得妹妹垂青。”
桓姬又羞又急,脸涨的通红,“姐姐再这样说,我便不理你了。”顿了顿她又说道:“妹子今日落魄至此,哪里还敢抱有非分之想,姐姐就不要取笑了。”
闻听此言,如月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见她神情黯然,便说:“妹妹才貌双全,又得伯父亲传一身的好功夫,切不可妄自菲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叫妹妹心烦?我们姐妹无话不谈,你有心事,怎么可以不告诉姐姐?”
桓姬沉吟半晌才轻声说道:“姐姐可记得当年父亲率军远征漠北之前,我去军营偷看选拔先锋官比武的事情。”
“那日你回来说众家少王爷、少将军中唯有燕山王之子李睿武艺出众,意态潇洒。当时我还开玩笑说,等你长大,叫伯父央皇上做大媒就是。”如月回忆道,“难道妹妹心系之人,便是……”
桓姬面露羞色,低头默认,又道:“现在他已经是大将军了,我自知身份悬殊,不敢有所痴想,可是他从军营回家的时候,常来摊上喝茶,每每让我心境大乱。”
“大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喜欢上你这里喝茶吧”,如月为自己的发现很是兴奋,“我看他对妹妹肯定也有意,只要妹妹卸下冷冰冰的样子,说不定……”
“若贸然试探,未免自取其辱。更何况,能够这样时常相见,已经很好了。”桓姬另有心思,“以我现在的处境,哪敢再有奢望,我只想把他藏在心间。”
“我只道妹妹旷达,却不知道妹妹如此的压抑,”如月叹道,“妹妹这样不去追求尝试,若是白白错过了一段良缘,岂不可惜。”
“姐姐别说了,我心里清楚该怎么做。”桓姬显然没被说动。如月见她这般顽固,也便不再多说,只是心中喟叹不已。而想曾几何时,两人相见之时,总是不胜喜悦,以前的日子是何等的无忧无虑,而如今,只能怀着心事各话凄凉。两相对比,更是伤感,真是:
世事难料不由人,沧海月明空有泪。
莫道往事随逝水,爱恨情仇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