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1986年春天,某省南部边陲的小城,重点中学高中部,韩蓄,十七岁。
初春,雪还没有化,说话时口中的气还能在空中结成轻雾。人与人的脸在咫尺之间都有了屏障,美的恍恍惚惚。
她出现了,在雪地上,跳跃着像一朵小小火焰,红色的羽绒服,红色的小皮靴,她在雪地尖叫:“默哥哥!”
她是韩蓄篮球队友陈默的表妹,琥珀,是韩蓄最讨厌的人之一。
因为她太过美丽、太过温柔、会跳舞、会唱歌、过份漂亮,像一头小雌豹,吸引着全校男生的注意。韩蓄觉得,这不是一个女学生应该表现出来的特质。在他心里,女学生,应该是干净的,平和的,心如止水,一心向学。
这样一个叛逆,实在让他讨厌。
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打交道,是在一个下雪的晚上。下了自习,他刚跨出教室,手臂就被一个小手拉住了。
接着他就听到那小手的主人脆生生的声音:“这是我男朋友,你死心了吧。我早说过,我不会喜欢你,永远都不会。”
接收这句话的是个一脸青春痘的男生,看样子和他差不多年纪,他狠狠的瞪了韩蓄两眼,才转身离去。
韩蓄大力甩掉那只小手,他有点生气,又有点心跳,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外,还是第一次有女人这么靠近他。
小手的主人转过脸来对着他,又长又翘的睫毛,又黑又亮的眸子,又白又嫩的皮肤…已经够抢眼的了,可她,居然还搽着淡淡的粉红色唇膏。
这不是卖弄风骚是什么!
他忽然愤怒了,大声说:“神经病,干嘛说我是你男朋友。”
女孩的嘴撇了撇,声音里有点娇嗔:“多谢你喽,那么凶干嘛。”
转身竟走了!
他一时转不过弯来,愣在原地,怎么,她刚才不是说自己是她的男朋友吗?怎么又像没事人一样走了?拿他开玩笑啊。
臭丫头,真让人讨厌!
他总想找机会警告她收敛一点,别那么骚包兮兮的惹人讨厌,可是总是没有机会。
因为他发现她眼中只有她的表哥陈默,别的人她根本看不见。
她嘴里叫的心里想的,都只有她表哥。
她那年只有十五岁,也许因为生在情人节,她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都有些不同,一切好女孩与一切坏女孩的特质在她身上溶为一体,美丽的如一只千年修炼的妖精。
同校的男生不计其数的向她递情书,可她只会瞪着她又黑又亮的眼睛说:“我不喜欢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他终于弄明白了,原来那天,她只不过是借他下台,其实他是谁,她说不定根本就不认识。
泄气。
韩蓄有时候想:她虽然打扮的妖里妖气,但却从未和任何男孩纠缠不清,这是否表明她的坏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他甚至感觉到,她似乎有说不出的苦,无法表达,更无法证明。这个说不出口的苦衷,似乎是不能承认的。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的苦衷是什么,所以她只能告诉别人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可是,与她的第一次交会,让韩蓄从一开始就不得不讨厌她,她固然美丽固然动人,但太风尘气,韩蓄希望自己的女朋友是肯安安静静呆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可不行!
韩蓄确信在以后的岁月中,即便自己始终都找不到完美的女朋友都好,他也不会喜欢她。
说实话,看样子,她也不一定想让他喜欢。
陈默已经走下楼来了,就在操场边的跑道上接住飞奔而来的琥珀,韩蓄看到陈默眼中温柔的关怀,听到陈默说:“地上有雪,你还这么跑,就不怕摔跤?”
韩蓄又听到琥珀吃吃笑着:“没事,摔了跤你背我回家。”
而韩蓄自己呢?琥珀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确切的说,琥珀根本不认识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他轻轻吹声口哨,这多好,不认识这种红颜祸水,少了多少麻烦。
他们走过,韩蓄习惯性的蹲下捡起地上刚刚被琥珀踩过的树叶,树叶上印有一只小巧的足尖,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翅膀。韩蓄轻轻拿起树叶,夹进书本中。
这是他收集的第七样有关琥珀的东西,在他床头的柜子里,还有一只有些掉色的粉红色发夹、一缕理顺了的断发、一架纸飞机、半块橡皮、一颗绿色的衣钮和半截粉笔。为什么会收集这此东西他不是很清楚,他有时想,也许,他太讨厌她了,一天到晚都想要教训她,所以才会收集有关她的东西。
这道理似乎有点说不大通,不过管他的,总之这些东西都是韩蓄最珍贵的宝贝。
这算是做傻事吧,可更傻的事他也做过。
去年学校卡拉OK比赛琥珀有参加,韩蓄就用录间机把她的声音录下来,一夜一夜听她的歌,直听到她的声音像溶成了线,一缕一缕深深的钻入他的心里,扯的他心痛为止。
后来这些事被陈默知道了,他还问过他:“你不是讨厌琥珀吗?怎么还录她的歌听。”
他挺认真的想了想,最后说:“我不相信她这种人怎么能唱出这么好听的歌,所以研究研究。”
这算是原因吧,他想。
陈默大概也信了,总之,他后来再没问过他关于琥珀的事。
一天一天站在走廊上目送她放学,韩蓄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想,有朝一日,寒冬,大雪,雾一样的灯光下,她如能让他在楼下等她,看见她只要能说一声:我等你。然后拥她入怀,他就…他就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他不是一直只是想教训她的吗?他越来越糊涂。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弄不明白自己,以前喜欢的东西渐渐好象失去了意味,以前讨厌的东西又似乎变的可爱起来。
母亲说,他长大了。他不明白。
但无可否认,从第一眼看见她到现在两年来,韩蓄心里就一直只有两件事两个人:陈默和篮球、琥珀和音乐。
韩蓄不知自己这种心情有没有人明白,琥珀在他心中代表的不像是爱情,更像是代表了无数的希望和可能。
他每次想到她的心情,实在让他自己迷惑又好奇。他有时甚至想,我这么关注她,是否不是因为我想纠正她的作风,而是像所有男生一样喜欢上了她?
他又断然否认,不可能,我韩蓄是谁,怎么会和那些傻瓜一样,喜欢上同样的女孩。
韩蓄所能感觉到的这些,陈默也能感觉得到。
因为陈默是明亮夺目的琥珀身上唯一的一处有口难言。
陈默与琥珀是姑表兄妹,一同长大,一同上学,一同玩耍,一同慢慢走进青春。从小,琥珀就是陈默的小尾巴,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跟着他。纵使琥珀在八岁时父母离异,她原本判给了远居省城的母亲,她也为了继续和他在一起,依然留在了小城。
这些年来,他们的感情早已比寻常亲兄妹还要更亲密,琥珀喜欢他,依赖他,信任他。他也喜欢琥珀,就如…就如兄妹。
随着年纪一天天成长,陈默时常刻意的与琥珀拉开距离,他说不清楚原因,只是在心底里隐隐觉得,这样不好。
可是琥珀却并不觉得,她依然靠他很近。
特别是近一两年,她对着他时,气息越来越馥郁,皮肤越来越细腻,甚至,眼睛都越来越闪亮了。
他有些害怕,却不知是为什么。
陈默与韩蓄同级,同在篮球队当前锋,同样今年就要毕业。如果考上大学,那他们同样都会在九月后离开这个小城。
那时琥珀怎么办?
他走了,她会孤独吗?会伤心吗?
以后怎么样谁也无法预料。但此时的琥珀无疑是快乐的。
新一届的全能学生竞赛就要举办了,这是小城中学一年一度最隆重盛大的学生竞赛。参赛的学生不止来自琥珀所在的中学一间,而是汇集了小城十余所中学的全部优秀人才。
大赛分为知识竞赛、才艺竞赛、体育竞赛三个项目,参赛选手可以选择其中任何一个个项目,或者选择三个项目一起参加。
因为一个选手同时包揽三个项目冠军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一般的学校都是抽取其中几名学生组成一个挑战队,联合参赛。
琥珀的班上一早就替她报了名,分在才艺竞赛组。更让她开心的是,陈默的班级也为他报了名,分在知识竞赛组。至于体育竞赛组的队员是谁,她完全都顾不得去关注了。
能和默哥哥一同为学校争光出力耶,太好了。唯一可惜的是,比赛仍像往年一样,各组的选手都要分组比赛,所以虽然是代表同一所学校的参赛人员,其实在比赛中并不能真正碰上面。
一开赛,学生们对各个赛区的关注度明显的就区分了出来。
知识竞赛那边有一小拔眼镜厚厚的学生捧场,陈默也发挥稳定,轻轻松松摘得了冠军。
体育竞赛这边也有一小撮皮肤黑黑的阳光少年督阵,参赛的韩蓄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赢的毫无争议。
唯独才艺竞赛场,迟迟未有结论下来。
原因很简单,第一,才艺竞赛参加选手几乎全是娘子军,还没开始比赛,各个学校的女生已经快要彼此抓头发,抠眼睛了。而其它两个项目毕竟大半选手都是男性,比赛进展的速度自不待言。
第二,知识竞赛一般都有标准答案,谁对谁错一目了然。而体育竞赛结果更是清清楚楚,无需争拗。但才艺比赛大大不同,因为比赛课目不统一,有的学生唱歌,有的学生跳舞,有的学生写书法,一时无法集中评审。
更重要的是,学生们的热情,绝大多数都留给了才艺竞赛这边。学生们暗地称才艺场是小城各中学的“花魁大赛”。女选手们个个风姿嫣然,明眸善睐,又都正值青春年少,哪个上得台来赢不到一片口哨?哪个摆起来又迷不倒台下少年?难为了评审,评这个好,那边起哄,评那个好,这边起哄。
一时间喝倒彩的,跺脚板的,丢书丢饮料罐的,此起彼伏,眼看,这场才艺比赛就要变成一场闹剧。
就在这时候,琥珀上台了。
鲜红的一袭长裙,艳丽中带着三分舍我其谁的热烈。雪白的两柄羽毛折扇,纯洁中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远远的将刚才登台的那些嫩绿粉红的女孩全比了下去。
一出场,就赢得所有观众的满堂喝彩。
她手一扬,俏脸在羽扇间忽隐忽现,身一转,鲜红长裙在风中翩然起舞。
众人都看呆了,不曾想一个中学生竟有这样的身段,这样的造诣,倒像是从前世带来的功底,经了千年的排练,专为来迷惑众生的。
正沉醉间,她却又吐出词藻,唱了起来:“双扇绣飞雪,隔雾试探初见。淡抹不深匀,红衣淡淡春。细问何处好,人人道尽一身。今日扰君昏,明日衣化云。”她唱完,手一撸,羽扇忽然散开,洁白的羽毛如雪花般随风飞舞,落满舞台。
众人一时深觉恍惚,似乎见到一名身着描金嫁衣风华绝代的女子,正在飞雪漫天中缓缓飘离人间。
整个表演词藻清丽,乐调婉转,虽然词中意境有些淡淡的、不相称的宿世恩仇感。但无论如何,一个这样的少女,这样的年纪,能赋出这样的新词,舞出这样的韵律,实在太出乎所有评审及观众的意料。
场中静默一阵,忽然掌声雷动。
琥珀微微抿嘴笑,盈盈向台下鞠了一躬,眼睛溜到赛台边的陈默,眼睛也闪亮了。
而陈默,早已被她的一颦一笑弄的心乱如麻。小琥珀,你何时长大了?我竟没有发觉?他不禁心惊。
角落中的韩蓄也久久回不过神来。
“双扇绣飞雪,隔雾试探初见。”这初春的轻云薄雾中,她摇着手中的羽扇,她,是在说他和她吗?
“淡抹不深匀,红衣淡淡春。”当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把红色穿的这么出尘的美丽,如春天,还是如春情?春情是什么,是爱情吗?他脸一红。
“细问何处好,人人道尽一身。”她的好,是要人一生一世去品味的吗?是值得的吗?
“今日扰君昏,明日衣化云。”此时此刻,他可不是已经昏了头吗?怎么会这样细细的欣赏起这爱出风头的女人来了!可是,她的将来,竟会是“衣化云”吗?化成什么样的云,是红的像她的衣呢,还是白的像她手中的扇?
不,她这样的人,即使要化,也不会化成云吧,她会化成雾,薄薄的,粉红色的轻雾,淡淡的包围着每一个人。
她本身,不就像雾吗?轻盈,飘忽,若即若离。
他悚然而惊,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再抬头时,她已经退到幕后去了。他心中有些失落,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那次竞赛,韩蓄,琥珀,陈默凭着三冠军为学校争得了一尊年度奖杯。
从那天比赛完,韩蓄就一直想问问陈默关于琥珀的事,可一直也开不了口,他不知怎样问才好,也不知自己实际上到底想要问些什么。大家严格说来并不认识,她又是他讨厌的人,有什么可问的呢?
但他就是想知道,台上风情万种,招蜂引蝶的琥珀,到底为什么不接受学校那些男生的情信,是嫌他们不够好,还是另外心有所属,
他始终没有问出口,他怕陈默问他:“你想认识琥珀吗?”他将无言以对。
他想认识她?见鬼,这种招蜂引蝶的女孩,他才不要认识。
其实能在球队坚持到今天,全因陈默也在,他恍惚间总觉得在陈默身上可以闻到一股陌生的难述难描的迷离香味。
那是什么味道?是谁的?
放学时,天忽然暗下来,飘下雪花。漫天的白色雪花被笼罩在橘黄色的路灯下,说不出的温馨美丽,韩蓄照例站在走廊尽头目送琥珀离开,琥珀身边,也照例是长身而立的陈默。
学校的人把韩蓄和陈默叫做冷面杀手,说他们两人在篮球场上一样凌厉凶狠,也说他们两人在平时一样阴沉忧郁。
陈默想他们说的没错,他与韩蓄是有相像之处。悲哀的是,韩蓄的忧郁说的出口却换不来答案,他的忧郁说不出口却已知答案。
与韩蓄做了一年半前锋拍档,陈默当然知道韩蓄在想什么,这忧郁英俊的男孩几乎已是全校女生的焦点,可他却视而不见,由始至终深深的不快乐。
刚开始,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同校的女生,并非没有出色的,而他也不像是怕耽误学业的人,因为说实在话,他的学业已经好的不能再好,完全不用他再为此多费心。这也正是一众女生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后来,他明白了,韩蓄和他打球时,一场比赛中最起码要三次提起琥珀。他总是皱着眉问他:“你干嘛那么照顾她?干嘛对那种女孩子那么好?”虽然他提到她时,语气总是这样横,好像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可是,据陈默所知,他们两人根本就不认识。
这还不够明白的吗?
这个傻头傻脑的韩蓄始终糊里糊涂的,可他的确算的上是千里挑一的好男孩,跟琥珀也算得上登对。
他们同样漂亮,同样学业出众,同样才艺双修,同样人缘极佳。
陈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始终也提不起勇气为琥珀和韩蓄引见。他不敢承认,他有些害怕韩蓄会将琥珀的眼光从他自己身边吸走。
如果琥珀不再纠缠着他,不是很好吗?
如果琥珀的目光永远留在他一个人身上,那才是一种悲哀吧。
他想,快毕业了,毕了业,考到别的城市,也许对他和琥珀都会好一些。
可一想到要分开,他却又受不了,痛苦也比寂寞快乐。
这些年,有琥珀陪伴的日子,他已经太习惯了,她的跳跃,快乐,美丽,亲近,都是他太过喜欢的特质,生活中没有她,他可还会快乐?
可是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他心里也明白,对他对琥珀都绝没有一丝好处。
特别是经过了上次才艺竞赛,当全体观众亲眼看到琥珀美丽的同时,他也眼睁睁的把她看进了心里。在那一刻,他已无法否认,更无从否认。
这些天,琥珀的影像在他心中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他上课时想她,休息时想她,吃饭时想她,甚至,和她在一起时,他仍旧会控制不住的想她。
怎么是好?
再不逃,只怕连逃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回头看走廊尽头的韩蓄,心想:也许我早该不那么自私,让琥珀与他认识。毕竟,他们才能发展成完美的一对。
琥珀拉他衣袖:“默哥哥,你在看什么?”
他心口有说不出的微痛,摇摇头:“没什么。”
琥珀抬高睫毛看他的眼睛,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是小小的羽毛扇。雪天使就是这样吧,陈默想。
陈默吸口气,微笑着同琥珀说:“明天休息,你到我家来玩。”
琥珀心一跳,忙垂下眼帘:“嗯。”
对于陈默,琥珀自有她难解的关怀和依赖,毕竟,这个人,实在不仅是一个表哥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在父母努力吵架闹离婚时,是他一直守在她身边。
在父母上法院打官司,双方将她像一只没有感情的皮球那样踢来踢去的时候,也是他守在她身边。
法院判离那一夜,母亲收拾了东西夺门而出,完全遗忘了她的存在,只有他,伸出小小的怀抱让她躲进去,尽情的哭。
母亲离开的间隙,学校要办联欢会,她要登台,家时早已乱的鸡飞狗跳,父亲根本不关心她。是他帮她买了她生平第一支唇膏,第一条丝质的衬裙,第一朵祝贺用的鲜花。
她知道,那是他打碎攒了一年的小猪扑满给她买的。
那时,她还只知道哭。他却已懂得捧起她的脸,微笑着说:“看,我的小琥珀是最漂亮的。”
从那刻起,她就决定,她要做他最漂亮的最光彩照人的骄傲。
而他呢,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后来母亲来接她,她却再也无法离开他了,没有他小小的却温暖的怀抱,没有他静静的陪伴,她早已不知要如何活下去。
她静静的看着他,任雪花在她睫毛上飞舞,她的目光是那么闪亮,那么温柔。陈默心一跳,连忙躲开,雪花只是落在琥珀的睫毛,却更像落在了他的心里,寒冷,似要将他彻底冻僵。
琥珀没想到陈默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姑妈姑丈都不在,一屋子全是男孩,而她一个也不认识。
她觉的这群人中有一个瘦高的男孩看她的眼神有点熟悉,像是长久以来就跟随在她身边似的,她朝这目光看过去,那男孩子却低头瞪了她一眼。嗨,还是个挺英俊的男孩呢,只是有些蛮横,总不及表哥。
她问那些男孩:“我哥呢?”
男孩们冲她起哄,一起朝里屋喊:“陈默快出来,你的小公主来了!”
怎么,他们也知道她是陈默的小公主吗?是了,陈默对她的好,还有谁不知道呢?琥珀心中正甜甜的,却见陈默走了出来,手中还拖着…拖着一个女孩!
琥珀吃惊的瞪大眼睛,这是什么状况?这女孩是谁?默哥哥怎么会拖着她的手?
她一时忘记说话,只知呆呆的站着。
座中的韩蓄也吓了一跳,天天与陈默打球,竟不知这陌生的女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看她淡定自若的样子,是表示一切都已成定局了吗?琥珀知道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琥珀知道了又怎么样,关她什么事,她表哥有好事,她当然应该高兴。只是,这又关自己什么事?
琥珀却已吓呆了,一直站在一边,吭都吭不出来。她真的从未想过,虽然,她也知道自己与陈默的关系是那样复杂,早已注定迟早有现在这一幕上演。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这样难过呢?完全像是祸从天降,完全措手不及。
韩蓄心都揪紧了,她这算什么表情?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难过?
陈默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这样轻易的打破了脆弱的平衡,既然戏已上演,就只能继续下去,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后悔吗?
这个平空出现的女孩呢?她在这幕戏中又要担任一个什么角色,能抽的出身,能回得了头吗?
陈默将手中的女孩往前拉一拉,说:“琥珀,我给你介绍,这是唐玲,我女朋友。”
没心没肺的男孩们又在起哄,起哄中唐玲泰然自若、陈默目无表情、琥珀脸色惨白。
只这一个照面,琥珀就败下阵来。
琥珀哆嗦着去拿桌上的水杯,看也不看就往嘴里送,唐玲叫:“小珀别喝!”
琥珀茫然的拿眼去看唐玲,唐玲说:“那是我刚用过的水杯。”
琥珀眼也直了:“你说,这是你的水杯?”
什么时候成了她的?默哥哥、还有默哥哥这里的一切,不都是自己的吗?她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在顷刻之间,这一切竟会全变成了别人的!
唐玲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什么男友的妹妹对她的态度会这样不善:“是…不是我的,是我刚用过了…”
“你刚用过了…哈哈哈”琥珀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转而面对陈默,嘴唇发青:“默哥哥,这是我的表嫂吗?”
陈默咬牙点头:“琥珀…”
琥珀觉得自己的心一片片的碎开来,再也拢不住。她微笑着问大家:“哗啦啦,哗啦啦,默哥哥,你听到了吗?唐玲姐你听到了吗?你们都听到了吗?”
唐玲更加茫然:“什么哗啦哗啦,没听到啊,是水开了吗?”回头问陈默:“有没有烧水?”
陈默摇头,他当然听到,那心碎的声音,因为他自己的胸膛内也在碎裂,已裂成粉末。在这次见面之前,他已为此刻演练多次,他以为自己已有十足把握控制眼前的一切,他总在想,也许,琥珀和他想的不一样,她还小,她可能什么也不懂。可是,他错,当事情真的发生时,琥珀非但和他想的一样,甚至,她比他想的更深。他突然发觉,自己才没长大,自己什么也处理不了,什么也控制不好!
他看着脸色惨白的琥珀,心知什么都为时已晚,这一刻心里有前所未有的疼痛。
琥珀,我后悔了,琥珀,我不知道原来我们都会这么痛,琥珀,原来我们的心比脆弱的平衡更脆弱。
琥珀想:默哥哥,你真的听不到吗?你听不到我心碎的声音吗?你为何不回答?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我走吗?不再纠缠你吗?我明白了,我早已不是你的小琥珀了对吗?我早已该走了,不该再在这里扰乱你的生活。
她垂下头去看那水杯,光洁温润的白色瓷杯,纤细的柄,像陈默修长的手,像一直以来保护她,牵挂她,温暖她的陈默的手。陈默…她阖起眼帘,一颗泪珠掉在杯中。
有只纸巾盒递过来,有个男孩的声音,有些僵硬的:“别哭。”
拿纸盒的手修长有力,这是陈默的手!
琥珀飞快抬起泪眼相看,却是那拥有熟悉眼神的陌生男孩。
琥珀吸吸气,小声说:“谢谢,我没事,只是有颗沙子进了眼睛里。”
“我叫韩蓄,”对方眼珠子不知为何又瞪起来,说:“陈默的篮球队友。”
“哦,我听说过你,”琥珀努力的笑:“学校出名的少女杀手。”
那凶巴巴的男孩突然脸红了,他搓搓手,又挠挠头,说不出话来。忽尔又一瞪眼:“你以为你是谁,被你认出来就了不起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骄傲啊。”琥珀觉得莫明其妙,今天的人都疯了。
两人这才发现屋内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全都出去了。琥珀纳闷,蹑手蹑脚的向那男孩打了个手势,悄悄走到门边,却听到门外有人压低了嗓门在说:“陈默,怎么样?你看琥珀和韩蓄有戏没?”
陈默的声音:“小蓄那么喜欢琥珀,条件又好,琥珀应该没理由看不上。希望没问题。”
琥珀明白过来,心上像被人用大铁锤用力的砸了一记,她转头怒视韩蓄:“原来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韩蓄还没搞清楚状况,琥珀已冲了出去。
怎么,韩蓄想,陈默难道要介绍琥珀给他?他的眉头皱起来,什么啊,我怎么会喜欢她这种人!
不知为什么,心头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甜意,他走了出去。
琥珀刚到院门边已被陈默拦住:“琥珀你干什么?”
“你还敢问我干什么?”琥珀全身发抖:“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唐玲笑:“我们在做好事啊。”
“你住嘴,”琥珀盯住陈默:“我只问你,陈默,给我介绍韩蓄,在你看来是做好事吗?”
陈默眼中已有血丝:“韩蓄不好吗?”
“不好!不好!”琥珀大声说:“你要我说好吗?你想要我说好吗?”
陈默不说话。
琥珀一把推开他:“你凭什么,凭什么?我偏不说好,偏不!”转身跑了。
唐玲纳罕的瞧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就算不喜欢也不用发脾气呀。”
众皆悻悻然。
韩蓄追了出去。
陈默望着他的背影想:他能安慰琥珀吗?也许不能,但最起码,他可以追出去,可我呢,连追出去的勇气也没有。天知道,我并未想让琥珀受伤,我只想她好,难道我这样做错了吗?
他的头隐隐作痛。
韩蓄一出院门就看见了琥珀,她蹲在墙角,一动不动,像只受伤的猫。
她是在这里等陈默追出来吧,她仍是希望看到陈默吧。固执的女孩。
有机会单独对着她教训她,本来是他一直的梦想,此时他却不禁心软了,轻轻的走过去,轻轻的蹲在琥珀身旁,轻轻的把身上的外套搭在她肩膀上。
琥珀的身体抖了抖,模糊的问:“你来干什么?”
韩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难辨悲喜,她果然不希望来的是他啊,她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不是陈默来了,她和他想象中一样敏感。
他吁出口气,缓缓说:“你知道吗?这么久以来,你在看陈默的时候,有人也在看你。你看着陈默上学,看着他放学,看着他笑,看着他跳。同样,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有一个人在看你。你看着陈默有多出神,那个人看着你就有多出神。你对陈默的感情有多深,那个人对你也就有多深…我说的,你可明白?”
琥珀慢慢的抬起头来,身边的这个男孩也正望着她,他有着深遂狭长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他真漂亮。也许比陈默还要漂亮吧,她颓然低下头,可是,可是陈默是陈默呀,孤独中,陪她长大的人是他。寂寞里,让她依靠的也是他。没人可以同他比,没人可以比他好啊。
“陈默今天这样做,似乎也并不好过。”那男孩又说,他的声音真好听,温温柔柔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像冬日午后的阳光。
“我明白,”琥珀说:“很多事情,天知地知,他知我知就行了,什么也不用多说。”
“那你仍生气?”韩蓄诧异。
“默哥哥这样做,就是想要我生气、想要我绝望,”琥珀不知为什么,对着这个男孩温柔的眼波,她像是什么也不必避忌,她叹气:“我能不生气吗?我能不绝望吗?戏演到这里,我只能这样,下一步,我还该离开呢。”
“你要去哪里?”韩蓄紧张,她是这样通透的一个女孩子,她的思维与她的年纪全然不符,她究竟要怎样做呢?他忽然觉得记忆中似乎有过这样的画面,一个男人的绝望,使她迫不得已要离开另一个男人,孤身上路。咳,他摇头,真是电视剧看多了,为什么对着她,总会有这些奇怪联想。
“你紧张什么?”琥珀忽然站起来,将他的衣服扔回去:“我去哪里也都不关你的事。还是那句话,我不喜欢你,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韩蓄觉得尤如一把尖刀插进心里,这句话他听她对别人说过无数次,也早已知道有一天她会对自己也这么说,可是她真正说出口了,他仍旧突兀的难过和疼痛。
琥珀的背影渐渐走远,他突然生气,大声说:“你得意什么,我如果拥有和你一样完整幸福的家庭,我也一样会像你那样光彩夺目,不可一世的。你有什么好,别太得意忘形了!”
琥珀扬扬手:“不要生气。忘了我吧。”
“要知道,”韩蓄叫:“如果…如果学校别的男生能忘了你,你也就能忘了他。”
琥珀猛然转身,黑夜里眼睛就如两盏波光鳞鳞的水灯:“我不需要忘了他,他是我表哥,我是他表妹,我们就是这关系,是亲戚,有必要忘吗?至于你,你是谁,你和我有关系吗?学校的男生又是谁?和我有关系吗?我劝你别白费劲了吧。”
转身扬长而去。
自琥珀离开,陈默便坐立难安,再找韩蓄也找不到了。捱过一夜,次日一早他便赶到学校,在校门口却不见琥珀的笑脸。
找到韩蓄时,已是日上三竿,韩蓄说:“她走了。”
陈默有些糊涂:“你说什么?”
“我今天去她家找她,她父亲说她转了学,可能去了她母亲的城市。”韩蓄瞪住陈默:“她居然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吗?她怎么从来也没提过呢?你为什么也没告诉过我,我,我昨天说错话了你知不知道?”
陈默却只是发呆,向后连退几步。琥珀走了?就这么走了?
韩蓄上前推他:“你不是琥珀的表哥吗?怎么你不知道?”
陈默冲出学校,直奔舅舅家。
舅舅说:“琥珀真的走了,那时与你余阿姨离婚时,琥珀本来就是判给她的,我管不了她。估计她这一走,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从舅舅家里出来,陈默靠在墙边动不了,琥珀,你真就这么走了?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真的去投靠余阿姨?你到底去了哪里?你是怪我做错了事吗?你在恨我?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
这一走,何日再见?
陈默落下泪,第一次尝到心痛无期的滋味。
永不再见,不正是最好的结局。
琥珀,就这样离开了小城,离开了一众迷恋她,倾幕她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