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非秋草(1 / 1)
明月生病的原因,胤禟是从断雁处得知的,胤禛则是由徐元梦告诉的。
那天夜里,角门几步之遥的胤禛是眼睁睁地看着明月倒下去的,一瞬间竟然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这个情况,明月早已由赵秉严稳稳地接住飞快地抱进屋去了。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进的屋,只记得自己不知怎么竟一叠声地叫着“太医呢”,后来见众人均是忙里忙外,他自己便一边踱来踱去,最后大概是累得在哪里睡着了,等早上醒来一看,已经在自己府里了。
胤禛下了床,唤来苏培盛,问他:“我昨天可出门了?”
苏培盛跪在地上,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了胤禛一眼,又复低头答道:“回爷的话,爷昨儿晚上出了府一趟。”
胤禛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以为昨天的事只是做梦罢了。“去了哪里?”
苏培盛不知什么情况,我们爷难道糊涂了?只得老老实实地答:“去了舒穆禄府,见了明月姑娘。”
胤禛像被人打了一棒,突然醒了。“原来不是梦啊……”声音有些奇怪。
苏培盛听了这么一句,终于明白了几分,合着我们爷昨天急成那样,自己倒不知道呢!于是回道:“昨儿爷找了宫里的孙太医来,诊过脉了,说了一大堆奴才也记不全了,不过大抵是说明月姑娘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本来前几日就病了,硬撑着,喝了酒全激出来了,只是姑娘天生血虚,体质极弱,又因久病伤了元气,恐一时难以痊愈。”抬头瞥见胤禛脸色变了,又连忙补充:“不过孙太医也说若是悉心调理,倒不是好不得,且已开了方子了,还有进补的方子也写了,爷昨儿依样各抄了一份,现是奴才收着呢。”
半晌,胤禛才回过神来,对苏培盛说:“你起来吧,去给我套车来。”
苏培盛爬起来问:“爷可是要去看明月姑娘?”
“嗯。”
“爷您忘了,今儿虽不上朝,却是您进宫给德主子请安的日子,已经辰正了,娘娘该等急了。”苏培盛提醒道,“爷若是记挂着,不妨进了宫到上书房找徐大人,徐大人该是当值的,也好问问这前因后果。”
就这么着,胤禛得知了那日贺子靖来见明月,原是告诉她自己此次进京的目的,是来迎娶木材商陈选意的大女儿陈蓉的。
胤禛听了一震,心下明白了些,便打发苏培盛找人去查这个陈家。他本想即刻出宫去见明月的,不想却又被杂事绊住了,如此一拖,再见明月时已是半个月后了。
这半个月里,苏培盛陆陆续续来报,胤禛也把陈家的事掌握了个大概。这个陈选意虽如今在京里做生意,家产祖业却是在杭州的,专门倒卖上好木材,又兼在钱庄里生利钱,家底倒是殷实。他女儿陈蓉今年十六了,比贺子靖小了四岁,亲事是早就说定了的,只因贺子靖一直拖着,她方等到十六才嫁。如今她祖母病重,只怕快不行了,便急着催贺子靖上京,在陈家老太太面前先成了亲,回了杭州再在贺家再完一次婚。据说陈蓉模样不错,女工也是顶顶好的,虽不知书却也达理,两人倒是般配。更道是,这贺家和陈家都是汉人,且都是极仇满人的,故两家均当这门亲事是天上掉下的好姻缘。所以,纵是贺子靖和明月再怎样好,终是陌路人。
这日胤禛到了舒穆禄家,和徐元梦闲话了几句,便说要瞧瞧明月,徐元梦懂得些利害,提醒胤禛说九爷也在。
胤禛想了想,还是向明月的院子走去。明月院子的月亮门儿上题着绿色的“照松”两个字,是取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之意。再往里看,正是明月和胤禟坐在海棠树下,一转眼睛,看见赵秉严坐在院子一角的石头上,手里翻着书,眼睛却正盯着自己。胤禛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便慢慢收回冰冷的眼神,又复低头看书去了。
这个赵秉严,胤禛倒是真心欣赏他。本来胤禛曾想从自己旗下调出两个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的人给明月作侍卫,也好替走来路不明的赵秉严。明月却笑着摆摆手说:“不必了,秉严一人抵得上十人。”他以前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后来却渐渐明白过来,不得不赞叹明月看人的准头。这人面上总是一副淡漠相,却是用十分的心待明月的,常常是不错眼珠地守着明月,平日里你看不见他,一遇上大事却全是他扛着。好比现在,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好像事不关己,可是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半个月瘦的竟比明月还厉害,两颊和眼窝都明显地陷了下去。胤禛早听说,每次明月一大病,旁人三两天就累垮了,只有他一直撑着,有时甚至是衣不解带地整宿整宿守着,连夜里明月叫水都是他奉的。
回了神儿,胤禛又悄悄朝里面走了几步。明月正斜靠在小榻上,天气已经很暖了却还盖着厚厚的毯子,胤禟和她背对着院门并排坐在旁边的藤椅上,两人中间的小几上摆着两个茶盅子,也不知是喝的什么。
这时听见了胤禟的声音:“人家亲都成了这么多天了,你还是这样儿。”又见他向明月那边探身道:“我真不明白了,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若是打定主意了谁也不嫁,如今怎么又这样伤心。”
良久,不听明月出声。
胤禟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我成日里跟你絮絮叨叨,你却连理也不理,我几时变成这样了!”说完便起身要走,见了胤禛一愣,脸上立时恢复了往常的阴狠模样,道:“四哥近日甚是得闲,我们兄弟几个都羡慕的紧呢!如今十三弟不常出来,四哥又来找明月说话儿了。”接着顿了顿,用似是同时搀着不甘和真心的语气说:“不过也好,明月她总懒得开口,四哥你也劝劝。”说完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胤禛脸上波澜不惊,见他离去,慢慢踱了几步坐在藤椅上,见明月用一只手臂挡住了眼睛。这时断雁过来撤了胤禟的茶盅子,又给胤禛奉了新茶。胤禛倒也不急,端起盅子拨了拨茶叶末,缓缓啜了一口,然后道:“你现在这样,别说是我们日日放心不下,你阿玛、法玛不知有多焦心,枉你读了这么多书,圣贤的教诲都忘了,只把些儿女的小心思挂在心上。就单单说你身边的人,你看看,断雁、赵秉严他们累了什么样,你也忍心!”
这话真是说到心坎儿上了,明月却只是动了动,仍是不吭声。
“事情的始末我大抵听说了,却也不知该如何劝你。往常都是你开导我,如今倒是你过不去了。”接着放低声音道,“我只能告诉你,你这心意,我懂,我看得开,你好歹也看开些。纵是难过,你便与人说说话,也好过憋在心里,让我们也跟着干着急。”
半晌,明月终于拿开了手,却仍闭着眼。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不得。”她盛着泪的眼睛映出海棠花来,格外明亮,“除了‘死’,我如今都受了,想是这‘死’也不远了。”
胤禛听了,勉强打趣道:“你才十九便‘老’了,叫我如何自处?”
明月摇摇头,“我自是按我的命数算的,十九于我已是垂暮。”
“再不许说这话!”胤禛忍不住喝道,“净想这些丧志的东西,好没意思!”
他却不知道,他这家长架子,家里的奴才老妈子怕,福晋儿子怕,弟弟们怕,甚至与他最亲近的胤祥都怕,却是明月独独不怕的。
“是不是丧志的东西,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不是垂暮之人,所以不知道我这‘五阴炽盛、求不得’的垂暮人的心!”
胤禛心里一沉,忽然感到很害怕。
“我有三件最称心如意的事,”明月睁开眼坐起身,说道,“头一件,虽算不上‘富贵’,却是个十足的‘闲人’;第二,得尝天下好酒好菜;最后一件,将不久于人世。”
“你不是‘五阴炽盛、求不得’么?”
“正是因为有这八苦,我只有早早死了,才能少受些罪,于人于己都干净。况且,世人之所以庸庸碌碌、唯唯诺诺,皆是因为觉得自己命长,故而思前想后、精推细算,错过了大好机会,想爱不敢爱,想恨不敢恨,而我却没有这后顾之忧,你说,这难道不是第一快事么?”
胤禛微微一笑,“倒像是你会说的话。只是,你想过么,你这般无忧无虑的去了,剩下牵挂着你的众人可怎么办?”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若是你该有这一劫,谁也救不了的。我尚且不能管好自己,哪还有精力管别人?”
“明月,有时我想说你真是心硬如铁,却想起你曾经那样帮我和老十三,事事都看得通透,老十三刚出事的时候你还病了一场;若说你面慈心软吧,你却总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想的。”
“老子说:‘天地不仁’,我是极赞同的。我只帮能帮的,其余的无力回天,自是不去费神。”
胤禛还想张口说什么,却听断雁上来道:“四爷,小姐,现在摆晚膳么?”
明月闻言看着胤禛道:“我留四爷用晚饭么?”胤禛见她已比刚才来时有了些精神,便道:“也好,想你这小厨房的饭好久了。”
明月神色一缓,“只是最近只有些清淡的,四爷不嫌弃?”
胤禛白了她一眼,“你这是撵我走呢!你不知道我是吃惯斋菜的?”于是径自吩咐断雁道:“别学你家主子的抠门相,拿两双碗筷来!”
断雁笑着答应了,又听明月问:“鸡炖了?”
“炖了,火候正好呢,端到这桌上来?”
“不,还是给秉严端过去,你们也吃些,别叫他一个人吃独食,”明月玩笑一下,却又正色道,“不过你们这些馋嘴的也别抢多了。对了,中午的白粥可还有?”
“有呢。”
“热一碗给四爷。”
断雁福身去了。胤禛凑近道:“你这里倒也奇怪,给下人吃鸡,却给你四爷喝白粥。”
明月先是正经摇了摇头道:“秉严可不是下人,断雁管秉严都叫‘公子’的。”接着笑着安慰胤禛,“放心,咱们有清蒸鱼!”
看见明月笑了,胤禛不禁感叹这世上果然只有好酒好菜入得她的法眼。
两个小丫头上来撤了小几换了张桌子,摆好了碗筷。不一会儿,清蒸鱼端上来了。胤禛见这鱼鳞清齿细,做得又精致,香气扑鼻,叫人不禁食指大动。断雁给胤禛端来热腾腾的白粥,又在明月面前摆了个盛着清亮液体黑漆碟。
“这是什么?”胤禛指指漆碟问。
“兑了梅子汁的竹叶青。”
“你还敢喝酒!?拿过来!”
明月忙用手罩住漆碟,“只是开胃的,绵甜又不上头。况且不喝点晚上睡不着。”
胤禛一皱眉,“睡不着?叫大夫看了么?”
“没什么,老毛病了,我自己省得。”说罢不去理会胤禛的眼神,直接对着鱼动了筷子。
两人均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忠实贯彻者,于是一顿饭寂静无声地吃过去了。胤禛喜欢和明月呆在一处,因为明月无论是吃饭喝茶还是读书写字都甚是文雅,像极了他早逝的养母佟佳皇贵妃,也就是孝懿皇后。在他心里,他的额娘不是德妃,而是温和慈爱、从小疼他入骨的佟佳氏。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将明月和他皇额娘的身影重叠,也许就是因此,他才会对为明月常说她自己命不久矣深感不安悲恸。
想着想着,他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女德光千禩,坤贞应九州……”
明月听了这话一愣,旋即温和地望向他问:“想额娘了?”两人都知道,这“额娘”指的是佟佳皇贵妃。
胤禛点点头,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比起‘女德光千禩,坤贞应九州。’,我更喜欢‘凉风销夜烛,人影散琼楼。叹此平生苦,频经无限愁。’这才像是正经丧妻之痛,前面的皇家气都太重了。”
听她这么一说,胤禛心里的沉重忘了些,微微一笑道:“你敢这样随意评论皇阿玛的诗,当真是活够了。”
明月不以为然,“我这是赞‘好诗’呢!”
胤禛正要打趣她,却见她放下筷子,发觉她一餐没吃任何主食,只挑了几块鱼肉吃了,不禁问道:“吃饱了?”
“嗯,今天有四爷陪着,不觉吃多了些。”说完冲他一笑。
胤禛这回真有些急了,一瞪断雁,眼里寒光闪现,几乎冻结了别人的五脏六腑。断雁吓得赶紧跪在地上说:“四爷,小姐本就是只吃这么少的,这次一病更是吃不下东西了,四爷明察!”
“干嘛总是动不动就拿派头压她们!”明月嗔怪他,伸手去扶断雁,断雁却不敢动。
“罢了,你起来,我且问你,”胤禛一扶额头,沉声道,“除了吃饭,你们家主子别的可好?”
断雁听了赶紧爬起来,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回四爷话,小姐晚上越发睡不着了,觉短,总醒,有时睡着了还翻来覆去,白天却总打瞌睡,甚至和我们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还有,小姐手上也没劲了,因握不住笔,字也不大写了,今儿是四爷来了小姐才强打精神的,平时吃饭都是要我们伺候着的。还有——”
“断雁,我渴了,茶怎么还不端上来?”明月打断道。
断雁用眼睛瞅瞅明月,又瞧瞧胤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继续说。”胤禛动了动嘴皮子。得了令,断雁再不管明月一个劲儿地使眼色,壮着胆子说道:
“还有,小姐呕血的毛病又犯了!四爷,我们小姐一向是不听我们劝的,求您好歹也跟小姐说说,且不为能不能宽心,就是让小姐老老实实地喝一碗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就烧高香念‘阿弥陀佛’了!”
听到“呕血”两个字,胤禛不禁一颤,他竟没想到这么严重。他转回脸来盯着明月,终于发现她脸上那抹血色不过是胭脂罢了。明月感觉得到他两道盛怒的目光,却依旧垂眼饮她的竹叶青。
胤禛心里有千百句要责问明月的话,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且又怕激她发了病,便把言语百转千回地含在嘴里,而明月亦心知肚明。
两人僵持着,一片寂静,断雁立在一旁也不知该怎么办,她一向害怕胤禛,见这阵势不禁悄悄落了两滴冷汗。这时,忽然听见那个特殊的淡漠声音传来——
“断雁,还不去奉茶么?”
断雁一听,立时跳起来,如同得了特赦似的连忙逃离了这个冷战场。
赵秉严不知什么时候已吃完晚膳从自己屋里出来,倚着柱子观察局势了。“困么?要不要歇个午?”他问。
这是胤禛第一次听见赵秉严对明月说话,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么柔和的语气。
“嗯。”明月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漆碟,赵秉严便走过来,一弯腰轻轻把明月打横抱起来,稳稳地走向门口。
“明月!”胤禛终于开口,赵秉严脚下一滞,“你……好好吃药,不要——”
胤禛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不要死”,幸好理智及时降临,让他收回了那个令人恐惧的字眼。
“我省得你的意思,”明月的声音轻的像微风,飘忽着入了耳,“只是,你常常道我是个不受拘束的,叫你好生羡慕,殊不知我只是在笼子里跳舞罢了。俗尘也好,幽冥也罢,不能踏入的禁地,不能改变的规矩,谁都改变不了,我也是——你额娘也是。”
胤禛突然被什么掐住了喉咙,发不出声来。
“所以,咱们都要学会认命,在该放肆的时候尽力放肆,而后待道□□回的恩奖与惩戒,它们是屹立不变的。人之所以为人,其玄妙就在于这多情而又无奈的境地。”
赵秉严的肩挡住了明月的脸,让胤禛看不见明月说话时的表情。他反复回味她的口气,努力想象她说话时的心情。
人到底要多勇敢,才能将自己生死置得轻描淡写如他人门前一棵秋草?这样清淡的她与那个在草原上纵马一夜、举盏千回犹歌声朗朗的她是同一个人么?动似狂风卷云,静如清辉下一树芬芳,到底怎样才能看完她?
胤禛起身,三问三叹。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若决心离去,我就当真只能远远望着么?我若执意相望,又可等得你一时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