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宴与胤禛(1 / 1)
一转眼到了月底,明月在福熹楼开了一桌寿宴。
定了酉初开席,胤禟算是到得早的,可进了雅间,发现明月早已经坐在上席抱着酒坛子喝开了。他一撩帘子,正看见断雁好劝歹劝、赵秉严坐在一旁眉头紧皱地盯着明月。
看见胤禟来了,明月笑开了,连连招呼胤禟进来坐,明显有了几分醉意。
断雁趁胤禟走进来的空当儿使劲冲他挤眉弄眼,意思是叫他劝着点别喝多了。胤禟会意,从怀里掏出那把打好的金镶点翠牡丹的簪子,塞到她手里。
“看看,喜欢么?”
明月终于放下手里的杯子,把簪子捧在手里细细打量着。
一只吐蕊的牡丹,甚是繁丽,姿态自然饱满,做工又十分精细,极是漂亮。
“真好,”明月抬头对胤禟一笑,“谢谢。”
听明月说喜欢,他自然也欣慰,可恍惚间却没在她眼睛里发现真心的愉悦,倒是悲戚之色更明显些。
正当他纳闷着,其他客人也陆续到了,胤禟也就分了神。
明月的兴致越来越高,对着各色来人一会儿叫某某兄,一会儿叫老师,一会儿干脆直接叫名字,一时间围了一席。客人倒也不多,算上胤禟有六个,不过看来都是和明月极好的。席间有的互相见过,有的没见过,明月便依次介绍了一番。说到胤禟时,他自报姓田,名九唐。其余五人中有三人都是汉人,一个叫董平,学问虽高却厌恶官场,最好游历山水,在杭州也是小有名气的;一个叫霍继南,三十五岁上下,是明月和贺子靖学琴的启蒙师父;一个叫孙瑞,说家里是从商的,兄弟里排行老三,却是个游侠似的人物,学得一身好功夫,和赵秉严原是好友,后来碰上明月,赵秉严便留在明月这里了,可胤禟却想起,杭州织造孙文成的三子正是孙瑞,也是个放荡不羁的。其余两个,一个是他认识的佟佳裕泰,另一个姓西林觉罗,家里也是做官的,而当胤禟得知这个人正是他四哥胤禛的心腹鄂尔泰的胞弟时,已是很多年后了。
一圈介绍过后,菜色和酒都上了,众人闲散地随意吃着,相互谈笑。明月仍抱着她的绍兴花雕不松手,不一会儿大家都把各自的寿礼拿出来。要说真正让明月开心的,还是董平送的他亲手写的四川游记和孙瑞送的十坛杭州三白。
明月又复开了一坛杭州三白,这时忽听孙瑞问:“我听说怀之兄也到京城来了,怎么不见他?”怀之便是贺子靖,他表字怀之。
话一出口,席间众人都好奇地望向明月,只有裕泰面露尴尬之色。只见明月手一抖,本来因为醉酒而有些潮红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寂静了一会儿,只听赵秉严缓缓接口道:“他有事,忙得很,脱不开身。”
众人露出疑惑之色,裕泰见这情形连忙出来打圆场,此事便揭过了。
酒过三巡,席间笑谈又起,众人聊起各自这几年的经历,明月听得起劲,脸色却再没红润起来。
散席时天早已黑了,胤禟把明月送到胡同口,明月便打发他回去了。
明月在门口下了马车,却瞥见了旁边的另一辆马车。她正疑惑着,阴影里缓缓走出个人来。
赵秉严因天黑一时没认出来人,便走了几步把明月掩到身后,反手握住了剑柄。
明月却拦了他,对他轻轻摇摇头,接着福了福身朗声道:“给四爷请安。”
胤禛快走几步扶她起来,借着灯笼的光细细看她。她又瘦了,大红的旗装衬得她格外憔悴。
胤禛早年曾由徐元梦亲自教授经史学问,是徐元梦真正的学生。他与老师徐元梦素来亲厚,后来明月进了京,见她才气逼人,便常找她聊些禅机和闲话,甚是投缘。
“怎么脸色这样白?到底喝了多少?”
明月笑着摇摇头,“没多少。”她的酒品一向很好,纵是一时喝多了也能保持清醒。
一股浓浓的酒气扑来,他紧紧皱眉,“头一回自己办宴就这么没命的喝,老师也不管管你。”
明月神秘地一笑,小声说,“这是和阿玛的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
“上次我大病,几乎不行了,阿玛急得什么似的,我趁机逼阿玛许诺我下个生日自己办宴,他自然答应了,而我果然好了。”
胤禛苦笑一声,随即沉声道,“没去你的寿宴,抱歉,我也是才回来。”
“胤祥还好么?”她问。
“嗯……虽是停了俸禄,到底还是圈在自己府里的,前儿我叫人送了东西过去,还撑得过去。”
“他是个没福气的,没了额娘,只怕再让他皇阿玛忘了……”明月低声道,像是自言自语,接着惨然一笑,“你这个十三弟,大概从此再不是那草原上的潇洒少年了。”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胤禛扬了扬手,贴身太监苏培盛奉上一个玉笔海。
“是寿礼。虽然博克多代我去了,礼还是要亲手送的。”胤禛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博克多便是鄂尔泰的胞弟。
明月接过来,对着灯笼的光看去,只见这笔海温润通透,上面似乎还刻着字。
“是我亲手刻的,”胤禛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段时间在外面,反倒比京里闲些。”
明月点点头。“刻的什么?”夜里还是太昏暗了。
“那年咱们一道去潭柘寺,你还记得么?当时有个要剃度的男子,你见他铁了心似地跪在那里,脱口而出了一段话。这些年我一直忘不了,总拿出来想想,心境倒比以前清澄了不少。”
“什么话?”明月回忆不起。
“你倒忘了,”胤禛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念道:
你道是春风无意自有绿芳草
你道是梦中几度佳人无处找
你道是两处相思天涯与海角
你道是日日相对红墙推不倒
也好也好
喜怒哀怨山河竟比人心小
古来最不见是黄土少
未衰人先老
明月听了,笑着摇摇头,“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却不记得了,难为你还想着。”顿了一下又道,“原不是什么好说辞,趁早忘了吧,你不该是记这些的人。”
胤禛挑起一边眉毛,“怎么不是?”
“本不该是我说这话的,”明月盯着他的眼睛,“你心里想要的,不必委屈自己,你不是我,我心里装不下山河,你却装得下。”
胤禛定定地看着她深深的眸子,恍惚间回到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眸色也是这样深,深得像盛了满满的墨汁的井。
“不过,四爷这礼真真贵重了,竟叫我得了。”明月忽然后退一步。
“你配得上。”胤禛也从她的眼里收回视线,淡淡道。
“我要是敢用这笔海,将来必定下十八层地狱,阎王爷给定的罪名就是‘太过骄奢’,身后连带怨气无数。”她打趣道。
“真想把你这句话拿到朝上去说说,叫那些欠了几十万两还心安理得的人也听听。”胤禛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你怕是从此落下心病了!”明月幸灾乐祸地说,“户部的欠款果然是追不清了,想当初你还背地里骂人家八爷是‘雷声大雨点小’呢,你自己大刀阔斧了一把,落了一身不是,揩出的油可补全了户部的洞?”
胤禛听了,面色愤然,却无以为对。
“罢了罢了,想必皇上也不是真心叫你把银子都追清的,你平日里别的都淡然,总在这些个事情上钻牛角尖。”
胤禛转转眼睛不以为意,又道,“听说今天老九也去了?”
“嗬,我还能拦着不成?”
“他最近倒是勤快的紧,”胤禛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好笑的不屑,又问道,“我听说贺子靖也到京里来了,你不是同他很要好么,他怎么没来?”
唇边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明月的眼里不停地闪现着慌乱,声音也颤抖起来,“嗯,他有点事。”
“又不是急着讨老婆,什么事还能连你的寿辰也不去的?”胤禛无意道。
一字一字像是敲在心上的钉子,明月的脸越发白了,连嘴唇的血色也一寸寸落下去了,浑身开始针扎似的麻木。
“不过想必定是极要紧的,你就别放在心上了。”胤禛安慰道。
明月点点头,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更显惨然,接着也不福身就拔腿,“天晚了,四爷也请回吧。”
断雁闻言过来接了笔海,另一只手扶着明月进了角门。
风一吹,酒劲猛地上来,终于触坏了那里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几日生生逼下去的情绪一时像洪水涌出来,明月浑身都在不停地颤抖,身上不知是冷还是热,只一个劲儿的冒汗。
刚走没两步,她抬起头来,见天上那轮明月,眼里火烧火燎地疼,两行泪簌簌地流下来,笑道:“二年寄迹闽山寺,一笑翻然向浙江。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说完只觉困倦感排山倒海地扑过来,脚下一个踉跄,却无力再去站稳,只得让身子直直地向地上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