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突现(1 / 1)
来不及诧异、来不及惊奇,苏柳条件反射地回头,一双曜黑的眼如同墨色中的夜明珠,熟悉而深沉,让她几乎忘了挣扎,下一刻,淡淡的草木气息,散入鼻中,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勾起她的回忆。
苏柳一顿,继而蹙眉。
两人此刻的距离极近,慕瑄几乎是从后面半抱着苏柳,鼻息若有若无地拂过耳畔,姿势暧昧。
苏柳立刻向后半仰身子,尽力拉开距离,然后侧开脸,眼睛看着慕瑄的手,露出厌恶的神情。
慕瑄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松开了手。
苏柳这才注意到,此时的慕瑄,居然也跟她一样,一身利落的黑色夜行衣,用黑巾围住半张脸,只露出一段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
她暗中暗暗诧异,又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平日里从来都只见慕瑄一身白衣,永远的洁白,谪仙般出尘不染,此刻却陡然一身漆黑,身影像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只是那双眼睛明亮却高远,像悬挂在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慕瑄收回了手,却又忽然停住,似乎有片刻犹豫,终究是拉过苏柳的手,摊开,在她的手心写到:“还疼么?”
他是在问她的伤。
苏柳恼怒,却发作不得,只得暗中跟他较劲。谁知平日温厚儒雅的华阳公子,在白衣换黑衣后,心居然也狠了起来,岿然不动地按着苏柳的手,大有不放开之意。
伤口拉扯着带了点疼,苏柳轻微倒吸一口气,慕瑄察觉,停住,看着她,又在手心细细写道:“为什么不用?”
这几日,苏柳日日都会收到上好的疗伤药和润肌霜,虽叫不上名,但苏柳凭着行医的直觉,膏药的气味和色泽,也能略知一二。收到膏药的同时,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凉凉地感觉,泛着点苦,看着手中包装用心的盒子,良久,低声叹了口气。
适时陆非鸣刚好过来,见着苏柳这幅模样,又看她手中之物,拿过来打开闻了闻,又“啪”一声将盖合上,语义不明地道:“这么好的东西也舍得送人。”又瞥一眼苏柳,自作主张,道:“我帮你处理了。”
当日,云唐镇的药铺里便新上市了一种专治剑伤的药品和美容产品,据说此药异常珍贵和难得,人们竞相争购,但药品却数量有限,于是居然出现了有价无市的情况。
显然,慕瑄是在问这药的事情。
苏柳任凭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尖带着体温,划过手心的时候,有微微发痒的触感,就像心池中有人不经意地投进了一颗小石头,一圈圈淡淡的涟漪在平静的湖面扩散开来。
然而苏柳抬头,却是斜斜地看了对方一眼,眼里装着陌生和不屑,甚至有几分讥诮,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的眼神。夜色中,就连微微扬起的下巴,似乎都比平日少了几分柔美。
慕瑄微叹,凝视她片刻,手又写道:“对不起。”
苏柳有一瞬的呆滞,继而没有片刻犹豫地,反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三个字。
她写得飞快,食指带着微微的颤抖,那三个字在慕瑄宽厚的手掌心轻轻地划过,却留不下任何痕迹。
写完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慕瑄,她觉得自己的镇定的,目光是平静的,而却忽略了此刻夜色太浓,衬得她的双眸灼灼发亮,其中的情绪显露无疑。
其实她想,即便是有些直接、有些不顾及“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也大没有关系。事情都到了这一刻了,明白总比糊涂得好。不然心里总是有一团混沌似的东西,迷迷糊糊地裹着她,又憋又闷,想发泄却全然使不上力。
所以她的目光一下又变得清澈而单纯起来,单纯中却有着不管不顾、鱼死网破地绝决和坚定。而就在这一瞬,慕瑄的目光忽然闪过一丝黯淡。
也就在这一刻,底下阁楼里的对话响了起来。
苏柳和慕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重新悄然趴在屋顶。苏柳强忍住心中的冲动,直至那黑衣人站定,又稍稍侧身,拉下脸上的黑布,那张念想过千遍万变的脸,终于令人惊讶万分却又毫无悬念地出现在苏柳面前。
苏柳的爷爷,苏之退,在离开她多日后,居然以一身夜行衣的行头,深夜拜访唐门。
看上去,他对这里轻车熟路,与唐铭早已是熟识。
莫说苏柳,就算是慕瑄,也稍感诧异。他飞速地在脑海中缕了一下思路,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出乎了他的意料,又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迎刃而解。
苏之退随手将手中的黑布塞进怀中,一边塞一边重复唐铭的话,道:“我来了。”
又补充了一句,“你这是何必呢?”
唐铭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一会儿,方才开口:“我见过苏柳了。”
苏之退冷笑道:“我知道,之前向江湖放出‘草力真人’的风声,如今又困住苏柳,不就是为了让我现身么?”
苏柳大吃一惊,难道说苏之退就是 “草力真人”?之前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爷爷和唐门的关系,却全然没有联想到,传说中的草力真人居然是养她教她,与她日日相处十七年的爷爷?!
瓦片揭开的缝隙,有暖暖的光射出来,苏柳的脸上映着些许光,使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恍惚。这个小小的缝隙,就像是一个包着巨大的秘密包袱袋,漏了一个豁口,惊人而巨大的信息,一点一点地,就要从这里飘逸出来。
她侧眼看向慕瑄,微光弥漫,他的脸氤氲在光线中,模糊而晦涩。他好像也正好看了苏柳一眼,莫测而飘渺。而苏柳的直觉却没来由地变得强烈,慕瑄或许早就知道这些消息,早就知道自己的爷爷是苏之退,苏之退就是草力真人。
那么连日来,最后一点纠缠于苏柳的一点心结,彻彻底底地解开了。堂堂华阳公子,怎么会突发好心的,带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呵护有加地来参加君子大会,自己怎么又可笑地认为,眼前这人或许真的对自己有过感情。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当着一切都变得很好解释时,苏柳顿觉离开白龙镇的所有日子,荒诞又荒谬。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刚才她居然还在他手心写下那样的字,她有什么资格去写那样的字?
她忽然为自己感到羞耻。
这时,唐铭又问:“那,苏柳是不是……”
“不是,”苏之退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然后顿了顿,道:“过去的事,我也不愿意再提,多年来我带着柳儿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为的就是远离唐门,再不愿再踏入江湖。”苏之退叹息一声,“没想到终究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柳儿居然……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苏柳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自然和唐门也没有半点关系。”
唐铭闻言脸色陡然一白,半晌,方才嚅嗫出几个字:“她走的时候明明……她果真那么狠心……”
苏之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忽然又道:“你的毒还没有解?”
唐铭抬起左手轻拢了一下右边袖管,右手在里面兀自颤抖着,淡然道:“怎么解。解不了。”
苏之退道:“既然如此,你何必还要为难苏柳。即便是看在她的份上,也不该为难她。”
唐铭摇头,脸上浮现疲惫的神情,“唐门已经大不如从前。如今江湖风起云涌,变幻万千,唐门一向又不好拉帮结派,沾染江湖之事,不少门派早就视唐门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以为如今的君子大会真那么简单?”
苏之退漠然道:“江湖之事早已与我无关。”
唐铭又继续道:“柳芝之事,不过是一个开头而已。那日夜闯唐门密室之人,并非心璇所说的一人,实际上,一共四人,分别来自天山、华清、云韶、逍遥,柳芝便是其中云韶宫的代表。这四派联合,无非就是冲着唐门的秘籍而去,谁知,第一关还没过,就出了内乱,柳芝就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听到这里,苏柳不禁握紧了拳头。
唐铭又淡淡地看了苏之退一眼,道:“又谁知,唐门的秘籍,其实不在唐门。”
苏之退紧紧盯着唐铭,“你想说什么?”
唐铭眼中精光闪动:“莫以为我不知道。”
苏之退大笑两声,忽然又直勾勾地怒视唐铭,悲戚道:“可惜也换不回她的命。”
“你……她……”唐铭微微闭了闭眼,睁开,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问道:“她……如今在哪里?”
“她有一个遗愿。”
“什么?”
“永远不愿再见到你,不管是生还是死。”
死一般的沉静。
苏柳疑,她是谁?她似乎和自己,苏之退还有唐铭,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为什么,自己却从来不知道?
她无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慕瑄,那人低眉敛目,看不出什么神色。
“那,她是怎么走的?”唐铭缓缓地、甚至有些虚弱地问道,左手死死地攫住右手,努力控制住它的颤抖。
苏之退深深吸一口气,良久,才毫无感情地道:“全身溃烂,流血,痛死。”
最后几个字,带着极力压抑地情绪。
唐铭的气息忽然不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捏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绷起,指关节发白,仿佛聚集了一生的力量,却无从释放,只感觉心中一腔悲怆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来,苦苦支撑的某一个支点在终于这一刻分崩离析,坚守的仅有的一点希望溃不成军,巨大的痛苦如激烈澎湃前进的怒江,一路冲刷着他的良心、忏悔、最深的爱和最深的恨,通通汇集到一起,打着转儿,顺着漩涡,被拖到无可救赎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又想起什么,猛然抬头道:“那苏柳岂不是……”
苏之退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唐铭惊,“那……”
苏之退只说了两个字:“梨烟。”又道:“只是压制。”
唐铭思忖片刻,脸色有些难看,道:“时间不多了。”
苏柳暗中惊疑,唐铭话中有话,却不知到底指什么,而听苏之退所言,自己和梨烟好像也扯上了关系。
苏之退苦笑:“不然我来君子大会做什么。”
唐铭脸色又难看了一分:“这事全是心璇在做主,双玉……”
话未说完,唐铭忽然顿住,同时瞬间手一扬,一道暗器飞射至屋顶,厉声喝道:“何人在此?”
苏柳不知何如被人发现,心中一慌,躲闪不及,只见一道金属在月下闪着泠泠的光泽,刚好划破她所匍匐的地方。慕瑄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轻身一跃,两人缓缓落入阁楼中。
唐铭收手拧眉。
苏之退严肃而复杂地打量着眼前两人,忽然脸色剧变,还未等在场任何一个人开口,他三并作两步,急急走向苏柳,神情紧绷得有些可怕,一只手颤抖地抚上苏柳的脸,开口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紧张:“柳儿,你脸上的那块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