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故人(1 / 1)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山路上。
唐门派来接苏柳的有三个人,一个丫鬟伴着她坐在车内,两个小厮在外面赶车。
苏柳问那个丫鬟,唐门主是何事要找她。
丫鬟看她一脸防备的样子,不禁失笑道:“唐门主每天晚上都会会见一些朋友,苏姑娘是慕公子的朋友,唐门主自然是要会见一下的。”
苏柳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又想着自己刚刚幻想的第三种情景,仍觉得心悸。
马车很快就到了。
夜晚的唐家堡,少了车水马龙、少了人来人往,没有白天的喧嚣,如同一个神秘的野兽,静静地蛰伏在群山峻岭中。丫鬟扶着苏柳下车,点着一盏昏昏然的灯笼,走过九曲回廊。回廊上空的宫灯奚落得点着,空荡荡地摇曳在风中。那晚迎接宾客的大厅,在黑暗中紧闭着大门。丫鬟带着苏柳在路口右拐,又走了一段路,在一栋精致的小阁楼前停了下来。
阁楼里面透着暖暖的灯光,门前立着几个等候的丫鬟,见着苏柳,朝她略施一礼,“苏姑娘请进屋等候,唐门主稍后就来。”
苏柳点点头,走了进去。
阁楼里面飘着淡淡的熏香,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让人闻着非常舒服。苏柳略带警觉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她打量着屋内陈设,虽谈不上高贵豪华,但座椅、花瓶的摆设和屋内的装饰看似随意而致,却另有一番风味和档次。一旁的矮几上搁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茶,显然是为苏柳准备的。
苏柳凑过去闻了闻,像是家里常常喝的菊花茶,不禁莞尔。她爱喝菊花茶,但却讨厌每次喝茶的时候会有茶叶喝到嘴里,喝不了几口,便要“呸呸呸”地开始吐茶。苏之退认为这实在是一个烂习惯,而苏柳认为喝茶喝到异物是在是难以忍受。
苏之退受不了,便专门给她做了一个竹筛的过滤器。
当然此刻是没有什么筛子的,而苏柳想着一会儿要是口渴了要喝,难不成也要边喝边吐?
她灵机一动,见四下无人,便缓缓朝茶杯里吹气,很快茶水泛起层层涟漪,忽然一用巧劲,急运一口气,“啪”一声,一朵菊花带着水滴被吹出了茶杯,高高在空中画个弧线,落到矮几上。
苏柳暗自得意,继续吹气。吹一下,“啪“一下,吹一下“啪”一下,连着吹,就“啪啪”两下。玩到兴起,忽然盯准角度,把握好力度,一鼓作气,只见一串菊花如同鲤鱼跃龙门般,夹带着晶莹的水珠,接连而起。
“啪啪啪啪”一串声音陆续响起,如打着清脆的小鼓,苏柳一脸兴奋的抬头,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成果,脸上的表情瞬间僵化。
唐铭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走了进来,立在苏柳面前,一个不落地接住了茶叶,满脸菊花。
小菊花聚在一起,他的脸就像一朵开得肆无忌惮、欲死欲活的大菊花。这朵菊花还仿佛带着新鲜的晨露,露水顺着脸颊汇聚到下巴,“滴答”一声,清脆地低落在地板上。
苏柳缓缓地挤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这般如花似玉的年龄,却居然绽放出了这般惨烈的笑容。
时间仿佛被定格住了千年万年。
唐铭愣住,看到时间的风“哗哗”地往前刮着,岁月如同一本被蛛网封尘的书,夹杂着呛人的喧嚣和灰尘,一页一页地往前翻着,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而所有的一切都回来了。
苏柳在唐铭的眼中读到了巨大的震惊和惊悚。
唐铭忽然侧身往怀里掏什么东西。
不好!苏柳大惊,莫不是藏了把屠刀?正欲提气逃命,却见唐铭手中多了一块白色的娟帕,帕子似乎已经用了很多年,边角泛着老旧的黄色。
唐铭缓缓地擦掉了脸上的菊花茶。
苏柳虚惊一场,摸摸脑勺,“呵呵,呵呵,我准备去找个拖帕……”
边说,边还双手做一个拖地的动作,讨好地做着一前一后地移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道:“是拖地,不是擦脸,不是擦脸!”
唐铭上前几步,神色恢复正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颇有几分爽朗:“苏姑娘着实有趣,不禁让唐某想起某个故人。”
“是么?呵呵、呵呵……”
唐铭坐到前方的八仙桌旁,示意苏柳也坐。有个家丁上来给他添了盏茶。他微微抿了一口,道:“不知苏姑娘家住哪里,不知是否和唐某的故人认识?”
故人?他说故人!苏柳飞速想了一下,道:“我家住江南白龙镇,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唐门主听说过?”
“白龙镇?”唐铭咀嚼了一下这个词。
苏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唐铭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找到某些信息。唐铭只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是第一次听说,“唐某久居唐门,今年已经少有出门,确实没有听说过。”
苏柳心里闪过一丝失望,又厚着脸皮问道:“不知刚刚苏柳是哪里让唐门主想起故人了?”
唐铭凝视着苏柳的一双眸光闪动的眼睛,忽而有一瞬的失神,这双眼睛,是这么的眼熟!许多年前,也有这么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眨着扇子似的睫毛,神情或自然,或骄傲,或顽皮地跟他说话。
“师兄,看,菊花茶还能这样喝!”
“师兄,这是我新制的毒,你能解么?”
“师兄,呵呵,师兄!你看什么呢?我眼睛里长东西的么?”
这毒我能解么?——我已经忘了。
那双眼睛呢?——我也找不着了。
一阵难以言状的痛楚袭上心来,唐铭微微一摆手,“故人旧事。”
苏柳见唐铭不愿多语,便知趣地“哦”了声。
唐铭忽然问道:“苏姑娘看上去年纪轻轻,不知今年多大?”
苏柳道:“马上十七了。”
唐铭慈祥道:“原来和心璇一般大小。不过可比心璇独立多了,小小年纪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像心璇,成天还在我身边撒娇。若有机会,你俩多接触接触,多让她向你学习学习。”
苏柳道:“唐门主说笑了。无论是论容貌还是才学,苏柳都远远比不上唐姑娘。”
唐铭却笑着摇摇头,脸上的皱纹细细舒展开来,少了那晚的威严,平添了几许亲切:“她这丫头,心比天高,不提也罢。老夫倚老卖老,直呼你苏柳可好?”
苏柳觉得唐铭私底下也挺和蔼的,遂道:“当然。”
“苏柳第一次参加君子大会?”唐铭问。
“是。不过其实我是一个大夫,对毒术只是略懂皮毛。这次主要是怀着谦虚的精神来学习的。”苏柳一般正经道。
“会上鱼龙混杂,你初次参加,要多加注意。不知苏柳是师从何人?”
“半路出家,这都是我爷爷教的。”
“哦?”唐铭心中一动,忽然来了兴致,道:“民间果然卧虎藏龙。不知苏柳的爷爷是何方高人?”
苏柳不好意思地笑笑,替苏之退谦虚道:“江南无名人士,苏之退。”
“苏之退……”唐铭低声重复了一遍,忽然心中一惊。他的手指上因多年与□□打交道,皮肤干燥又粗糙,老茧慢慢地摩挲过手中光滑的杯身,疑惑道:“是你爷爷?”
苏柳敏感地扑捉到唐铭语气的变化,“爷爷”这两个字被他不易察觉地拉长了语气,好像对这个亲戚关系产生了疑问。苏柳不动声色地道:“是啊。
唐铭很快一笑而过,道:“若有机会,还希望和苏柳爷爷交流交流。”又关心地道:“苏柳这么小出门,家里父母可放心?”
苏柳刚还想揣摩唐铭的语气,闻言却稍稍愣了一下,眼睛看着桌上的茶杯,道:“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病去世了。我一直由爷爷抚养长大。”
唐铭身形一僵,苏柳沉静的眼神和平淡的语气让他的呼吸忽觉不畅,右手在袖管中又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停了半晌,他艰难地露出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却只叹息般道:“好孩子……”
这一叹像是包涵了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一声叹息。
苏柳心里也一声叹息,这人老了果然就多愁善感了,顿时就把气氛搞得悲凉万分,就像是开追悼会似的。
其实苏柳打小就很反感这样的反应。她讨厌这种无端生出来看似深沉实则薄凉的同情。叹息的人往往都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他们以为自己无缺的天伦之乐给了他们同情别人的权利,所有家庭成员残缺的孩子都是折翼的天使,需要他们的爱和怜悯。
可事实上,生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否缺爱是很主观的感知,与外界环境不能对应地挂钩。这点,至少在苏柳身上得到了体现。她成长在苏之退的关爱下,沐浴着白龙镇的和谐新风,健康快乐,虽然明白自己缺少双亲,却从不耿耿于怀,也不怨天尤人地埋怨世事不公。
而这样的情况遇着多了,她也麻木了,所以当下只冲着唐铭无奈地摇摇头。
这一幕,落在在唐铭眼中,却犹如一根针刺在心间。
唐铭又问:“那……你的外公外婆呢?还有,奶奶呢?”
苏柳心中疑惑,这是凑足四人打麻将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所以又摇了摇头。
唐铭心痛又复加一份,走过来,默默地拍拍苏柳的肩。
气氛除了沉重还有有一丝诡异。苏柳感到不再在,正准备换个欢快点的话题,又听见唐铭道:“瞧老夫这是干什么,年纪大的,难免多愁善感起来。苏柳别忘心里去。”又话锋一转,换了语气,“苏柳跟华阳公子很熟?”
苏柳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继而心里偷偷一乐,唐门主一把年纪也很八卦么?遂含糊地道:“还行吧。”
唐铭面露微笑,随口道:“华阳公子江湖久负盛名,不过却没有听闻身旁带过什么女子。苏柳想必也是侠义心肠,才能让他青眼有加。那日心璇还跟我提到,华阳公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长辈对晚辈的赞赏。
有人夸奖慕瑄,苏柳自然很高兴,可表面上还是得做做样子,无所谓笑笑道:“就那样吧。”
这点小动作一丝不落地落入了唐铭的眼中。他忽然越来越害怕见到眼前这个妙龄少女,害怕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越是不轻易地举手投足,越是能勾起他层层深压的回忆;越是自然无害地冲着他笑,越是让他觉得心中有一股血气在不停的翻涌。
他忽然道:“时间不早了,老夫很高兴苏柳姑娘能下榻山庄,以后若有空,苏柳尽管来玩便是。”
苏柳稍事一愣,看着唐铭脸色却是不太好,便答应道:“谢谢唐门主,那苏柳先行告退了。”
这逐客令虽然下得有些突然,但苏柳也没有往心里去。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她和唐铭的对话,觉得肯定是自己替慕瑄过度谦虚的态度与唐铭盛赞慕瑄的看法向左,俗话说话不投机三句多,所以唐铭顿时就觉得与苏柳再无话可谈,便请了苏柳回去。苏柳想明白了这点,总结出以后做人也不能太谦虚。
她想和慕瑄探讨一下这个问题,问问他怎样说话才能既表现出谦让的态度同时还透露出鹤立鸡群的卓越风采,可遗憾的是,慕瑄的房间还一片漆黑,显然是人还没有回来。苏柳扳起手指头,当数到第二只手时,她猛然发现,她已经有七天没有看到慕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