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隔阂(1 / 1)
胤禛远远看到书房里并没有光,深沉的黑色带了浓重的寂静。今天晚上没有明月,清冷的风拂过,胤禛伫立在院子里,良久。
他看的分明,弘时眼里的痛是真切的,他是真心友爱霖儿的。自己这是伤心之下,迁怒了。年氏有些争宠的小心思,他知道,他也纵容。他有一个深明大义的福晋足够了,他还想要的是相互珍重的情,不是相敬如宾的义。他和年氏是情,和福晋是义。何况,年氏若真是没了念想,他又凭什么对亮工放心?关乎太多利益,亮工,已经再不是从前那个清俊儒雅的少年了,那个当初才舞过一场剑,在纷纷竹叶中灿然而笑四爷好才情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封疆大吏。
他赌不起。
胤禛推门而入,目光所及没有看到弘时跪着的身影。他微微皱眉四处环顾,终于在桌子底下发现了蜷缩着熟睡了的弘时。
这孩子,瞧着乖巧,骨子里掩不住的叛逆任性。胤禛知道弘时这是不服气,轻叹了口气,掩门离开。
回院子的时候折去小厨房要了一碗红枣莲子羹,看着年氏惊喜的神色,轻笑,“还是温的。”
“时儿……”年氏试探的问。
“还在书房,你莫要理会这个小畜生,他是不闹出点事都不肯消停。”胤禛淡淡的说,“当下最重要的,是你要养好身子。”
年氏看着烛光里胤禛的侧影,隐约温暖的恍惚。这个男子,永远都是这样。不温柔却体贴,话不多,可只要在他身边,便觉得天塌了也不惧。
天亮的时候胤禛陪年氏用了早膳去书房,弘时已经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了,清秀的眉目因为冰冷的神色带了几分不属于少年的凉意,淡漠的双眸看不出一丝感情的波动。
“跪了一夜,想明白了?”沉默片刻,胤禛淡淡的问。
“弘时知错。”平淡的声音。
“错在哪里?”胤禛追问。
默默叩了一个头,弘时说,“不该害的霖儿生病,以致侧福晋伤心难过,酿成不可挽回之大错,如有万一,弘时以命抵命亦是枉然。”
胤禛看着弘时,眼底闪过失望。冷静疏离的少年,清冷的声音里没有带出一丝情感。他明明不服气,明明委屈,明明不甘愿,可他什么都不说。偏偏还做出一副乖巧孝顺的样子在自己面前,分析得像模像样。
这就是他向来以为虽然任性到底乖巧听话的儿子。不知不觉,儿子都长大了。
“你真的知错了?”胤禛看着他问,你知道你带你妹妹玩儿不小心,你知道你错了?或者,你只是在我面前演戏?
“是。”弘时垂下了眼。既然你这么认为,就算是吧。虽然他只是无意中碰到了被冷落的霖儿,可是,他的解释,谁会相信?不过是托词借口。
弘时苦笑。不再是从前了,明知道辩解无用,还一脸委屈倔强不服气。那时候至少还有姐姐站出来,站在他的面前。现在呢?既然知道无用,何必多废口舌,多遭一重罪呢。大了一岁,懒得再做无用功了。
弘时恭谨的态度无可挑剔,胤禛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半晌,胤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然知道错了,下去吧。”
弘时诧异的抬头,胤禛只是平淡的摆了摆手。弘时叩头退下,才听到身后阿玛的声音,冰冷如寒刃,“从今日起,弘历弘昼的功课,你不用管了,自己用心学习便是。”
弘时怔了怔,嘴角缓缓扯出一丝笑容,“是。”
他身为长子,管教兄弟是责任,也是长子的象征与荣耀,是阿玛的信任与赏识。现在,他害的阿玛失去了霖儿和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人世的小兄弟,所以阿玛也要告诉所有人,他的长子地位不再牢固,也就是说,他失宠了。
多么可笑,这就是皇家的悲哀,他一个堂堂男儿,也要被人指指点点的他得宠他失宠,如同后宫女子一般。
只不过,他这庶出的长子本也没什么,何况这些在他眼里就如腐鼠一般,本不稀罕。阿玛待要如何,与他没有关系。
弘时昨夜睡的不曾安稳,迷迷糊糊的只觉得梦里光怪陆离,所以现在还有些头疼。他先去了自己的小书房,就看到季先生皱眉看着他,他不知所措的跪下,“先生。”
季朴言叹了口气温和的问,“困不困?”
弘时摇头。
季朴言今天早上才知道年氏的事情,只是王府内院的事情,他既不好打听也不屑得问,只是淡淡看弘时,“若觉得累了,准你半天假。”
弘时心中一暖,抿嘴儿笑道:“谢先生,时儿不累。”
“既然不累,待会儿功课不过,我可是要罚的。”季朴言淡笑了拉弘时起来。
弘时下意识的退了一小步,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
看弘时神情还好,季朴言才拿过桌上戒尺,淡淡吩咐,“手伸出来。”
弘时怔了怔,犹豫着伸出左手。季朴言抓着弘时的手狠狠敲了几下,沉声问,“觉得委屈?”
“时儿不敢。”弘时摇头,只是话里话外都有一丝哽咽的味道。
季朴言一下一下的落手极是沉稳,手心是钝钝的疼。他问弘时,“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弘时不肯出声。
季朴言看着弘时红了的眼圈,沉声斥道:“委屈你了?连这几板子也禁不住?”
弘时只是摇头。季朴言倒也不多教训,缓声道:“打你,是要你记住两条。一是不可妄自菲薄,二是男儿当胸怀天下。”
弘时猛地抬头看向季先生,半晌,点了点头。季朴言放了戒尺叹道:“你委屈什么?我带出的学生,人品心性,我会不知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打你?”
弘时羞愧的低下了头,他真以为先生是为着年氏的事情教训他。弘时伸出了右手,举得老高,“请先生责罚。”
季朴言的声音依旧清淡,“既然记住了,还打你做什么?”
弘时放下了手垂手而立,“谢先生教训。”
季朴言微微点头,道:“我要出京一趟,该做的功课,我待会儿给你指定,若有懈怠,你只管等了看。”
“出京?可有时儿能帮得上的?”弘时问。
季朴言想了想,倒是笑了,“嗯,还真是有,你写一封信,劝劝你周大哥。”
胤禛禁止王府长子和江湖人交往,季朴言却不拦自己的学生与好友之子相交的。至于胤禛的打算,他素来不赞成,只是宾主相交,胤禛怎么为自己儿子打算,他也不便插手,这也是他迟迟不肯收弘时做徒儿的原因。
“大哥?”弘时眼底带过一丝焦急,“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钻牛角尖里了。”季朴言慢慢的说了周维歆和谷向尘去桐城的事情。
周维歆这次去桐城一则去见方苞,二则也想寻了父亲一解如慕之情。他父亲周承元的府邸还在,只是府上冷清的很。一问才知道,周承元当初纳进来的女人骗光了他的钱就跑了,如今还有一大笔债没有还清。这些年穷困窘迫,自然没有妻室,是以至今连一个子嗣也没有。周承元看了周维歆激动之下话也说不出来,直哭的泪人一样,抱着周维歆不肯松手。周维歆恨了父亲这么多年,看周承元这样,也是心软。毕竟对周维歆而言,爹总是爹,爹肯认他宠他疼他,他便知足了。
周维歆心甘情愿的四处奔波筹款,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孝敬爹爹,每次看爹爹宠溺的喊他儿子心里就忍不住开心,他对爹说,从此父子相依为命,他侍奉爹一辈子。
可惜好景不长,周家有了这个归来儿子的孝敬,渐渐富足,自有那女子如蜂蝶一般围了上来,周大少爷有两位严师在侧,自然是花叶都不碰一下的,周老爷可就不一样了,久不沾腥的猫儿醉倒在美人乡里不肯出来。终于有一天给周维歆带了个小娘回来,一脸兴奋的说那女子怀了自己的骨肉,要给他添一个兄弟。周维歆对此本就有心结,哪里容得下这个,周承元却说他忤逆不孝,不容兄弟,与他宣称断绝父子关系。
才经历过的幸福如同泡沫般幻灭,周维歆呆傻了般整日跪在周府门前。可是周承元狠心的不理会他。谷向尘心疼周维歆,扔了剑逼着那女人自裁,却被周维歆拦住了。他也不跪在府门口了,因为周承元指责他这是用心险恶,欲要陷父亲于不义。只是忽然就沉默的不说话了,有什么吃什么,没有也不知道饿了渴了。谷向尘请了方苞来劝他,偏偏方苞是最重天地君亲师的,哪里会有效果。
“你是他结义兄弟,你的话,他兴许能听一些。”季朴言叹了口气淡淡的说。
他最担心的不是周维歆,而是谷向尘。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兄弟了,以他的执拗,当初立誓不找回母子二人得以一家团聚,绝不会也觉得没脸认亲的,如今也就定不会认周维歆。可是看着周维歆因此郁结,心底必然纠结,偏偏性子冷硬,若要有个好歹或者做出什么适得其反的事情就不好办了。只是这些,都不好与弘时说。
弘时坐在桌前,提笔良久,却不知道写什么好。大哥真坚强,他想。如果换做是他,会怎样呢?
是情愿一死,还是,你若无情我便休?
弘时苦笑,正确的想法,当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吧?他果然不是什么好孩子。
悬空久了的笔尖滴下一滴墨,污了信纸。弘时猛然惊醒,却发现他已经写好了:“父慈则子孝,今乃父再三弃你,非兄之过也。尝记兄曾言恨父因一女子弃汝于幼年,今既父子恩尽,不企望于爱,不执着于恨,亦已足矣。时儿”
弘时怔了怔,忽然苦笑。这样的话让先生看了,总该会罚的吧,可他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弘时递了书信给季先生,没有封口。季朴言却没有看,只是接过贴身放好,淡淡的说,“还不赶紧看书?”
弘时垂下了头,“时儿,累了。想和先生告一个时辰的假。”
季朴言看着弘时,半晌淡笑道:“可以。”
玉兰花早过了花期,只是郁郁葱葱的立在庭中,靠着院子的一角值着一棵桂花树,是月月桂,花开香满庭院。树下立着两个孩子,不过六七岁模样,都是一身嫩绿色的薄绸长袍,辫子上系了块青玉,腰上一模一样的蓝色蝙蝠图样荷包。
只是一个孩子略显得稚气淘气些,一身上好的长袍沾着不知从哪里蹭来的泥巴,一般的清秀,比起另一个的沉稳,他活脱脱就是一个顽童。
“昼儿,咱们也要跟着先生念书了,你高不高兴?”
“先生也会打昼儿吗?”弘昼歪着小脑袋问,“先生会不会和三哥哥一样,舍不得打疼昼儿?”
“先生自然更严厉些,严师出高徒嘛。”弘历无奈的说,稚嫩的小脸上配着这样的表情偏偏不让人觉得好笑。
“那昼儿不要。”弘昼缩着脑袋一脸的不乐意。
“你怕什么,有哥哥在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的,将来……让你,让额娘,还有你的额娘都成为府里最尊贵过的最舒心的人。”弘时轻声的说。
“昼儿现在就很开心呀。”弘昼不解的拉着弘历的手,“四哥,你怎么了?”
弘历抿了唇板着小脸正要说话,就看见弘昼放了手冲自己身后扑过去,“三哥哥,三哥哥!”
弘历回头,看到弘时哥站在院子门口微笑着看向自己,一把抱起弘昼转了个圈儿,“昼儿有没有淘气?”
弘历小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仿佛小心思被看穿的慌乱。旋即躬身道:“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