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落花风雨更伤春(1 / 1)
“时儿,额娘知道这是舒儿原先的住处,你看,除了这些花花草草,我都没动——留着总是个念想。只是王爷说了,这处空着也是空着,又是府里最幽静的去处,便让我搬进来养胎。你若不乐意,待孩子生下来我便搬出去就是。”还没有等弘时开口,年氏便柔声细语轻轻说道。
弘时听是阿玛同意了的,沉默了片刻,躬身道,“是弘时鲁莽了。”也不多言,转身就走。他本就不擅长隐藏心事应付后院,年氏看着弘时的背影,轻轻笑了。长子怎么了?不过是个母家没有势力的庶出,她的孩子,才该是这府上最尊贵的。
胤禛看到弘时跪在自己面前,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小家伙冷峻的面容含了不解伤心,抬头淡淡的,“请阿玛……给姐姐留一个地方回家。”
那里是姐姐的屋子,是他们一起听雨看落花的地方。姐姐总会回来看看的。
胤禛听到这句话,心里微微酸痛,却只是摇头道,“王府就是她的家,她自然会回来的。你年额娘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那处院落原是最幽静雅致不过的,总不好空置了不用。”
弘时抬头看阿玛,却是咬唇笑了,“既然如此,弘时告退。”
“站住!”胤禛皱眉,“你想干什么?”
“只要弘时还在,就决不允许有人糟蹋姐姐的屋子。”弘时挺直了腰,淡淡的说。
胤禛本来心里还多少有些难受歉疚,看到长子这般不识轻重的倔强模样,又觉得生气,半晌,他冷淡的说,“我等着看。”
刻薄的话噎得弘时一个愣怔,抿了唇离开。
弘时遣了人把搬出去的石榴花金桔都要搬回院子,院子里的小奴婢看是弘时阿哥的吩咐,一面拦着不让放一面就进去喊年氏。
“时儿,你这是做什么?”惊怒的话说出来依旧是柔柔的悦耳。
弘时给年氏请了安淡淡的说:“这都是院子原来的摆设,额娘住进来,自然是好的。不过这里的东西,还是最好不动不碰的为妙。也免得姐姐找不到住的地方。”
年氏目瞪口呆的看着弘时,一时气恼的说不出话。她搬来住本有着示威的意思,也是真心喜欢这处的。胤禛宠着长女是出了名的,连带了这住的院落也是最好的。可是弘时这番话却是成心的给她添堵,她的院落,偏偏要摆着如亡者生前一样,提醒她鸠占鹊巢一般,更说些什么亡灵回家,这本就是阴气重的东西,最忌讳,何况她还是有身子的人了。
年氏微微缓过神,看着弘时轻柔的问,“这是……王爷的意思?”
“是弘时的意思,怕也是姐姐的意思。”
年氏的手下意识的颤抖,她知道胤禛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却没料到弘时会这么坦荡的说出是姐姐的意思。她是侧福晋,又是弘时的长辈,到底自重身份,总不好真的和弘时一个孩子计较争辩,显得不知轻重。何况她也是书香世家出身,最重举止体面,当下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扶着门框的手不住颤抖,索性靠在了身边的丫鬟身上,声音里透出疲倦痛楚,“扶我回屋休息一会儿。”
下人们眼看着弘时把侧福晋气的身子不爽利了卧床休息,都面面相觑的不知所措,也早有那年氏心腹机灵的窜出去禀告王爷了。
弘时倒还是说不出的气定神闲,指挥着小厮把东西放好,挥手吩咐他们下去。小厮们舒了口气一下子溜得干干净净了。
弘时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将开的石榴花,苦笑着对着房门跪下,腰背挺得笔直。
胤禛急匆匆赶来看也不看弘时一眼就进了房门,丫头小厮进进出出,不多久就引了一个医生进去,端茶送水送药,并着甜点小菜热粥。
一直折腾到晚上,滴水未沾的弘时端跪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哥哥,给。”一个小丫头递了一块糖糕歪头看他,“哥哥是不听阿玛话被阿玛罚了吗?”
弘时微微笑了道:“霖儿乖,哥哥不饿。”霖儿是年氏的女儿,如今已经快两岁了,虽然已经春末,却还是穿了一身红红的薄袄,小脸上嵌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瞧着甚是灵动可爱。
霖儿固执的举着小手不动,“哥哥肯定饿了。”
弘时不肯接,只是试探的问,“你额娘她,还好吗?”
“额娘吃过药睡了,没事了。”提到额娘,小家伙皱眉皱眼的。
“怎么,谁惹霖儿不高兴了?”弘时莞尔。
“额娘要给霖儿生小弟弟了。”霖儿垂头小声。
“霖儿不喜欢?”
“额娘有了小弟弟,就不要霖儿了。”
弘时微微一怔,也是忍不住叹息。王府里的女子,总是盼着个儿子的,将来也好有个依靠。至于阿玛,怕也是想多要几个儿子吧。毕竟,多子多福。
弘时想着,伸手去摸霖儿的小脑袋,“额娘怎么会不喜欢霖儿呢,再说了,还有三哥哥疼霖儿呀。”
霖儿下意识的要躲闪,连带着手上的糖糕也掉了。她不安的低头说,“好晚了,嬷嬷待会儿又要骂我了。霖儿下次再找三哥哥玩好不好?”
弘时微笑的表情微微一滞,旋即点头,“好。”
胤禛才从房里出来,年氏吃什么吐什么,偏偏又忍了咽下去,看的他也是忍不住的心疼。年氏也是知道道理的,拉了他的手给弘时求情,说时儿毕竟还小,和舒儿感情又深,怨不得他。
想到弘时,胤禛又是忍不住的怒火,此番年氏若有个好歹,旁的不说,让远在四川的年羹尧如何安心?
胤禛想着,借着月色去看弘时,正看到霖儿手中糕点落地,匆忙的转身就跑。胤禛不知缘由,只当是弘时迁怒年幼的妹妹,本只是三分的怒火蹿到了七分。
“吃了。”胤禛低沉的声音说不出的威严,指着地上掉落的糖糕说。
弘时惊诧的抬头,旋即明白了什么。也不辩解,捡起已经沾满了灰尘的糖糕咽下,也算是稍稍缓解了腹中饥饿。
胤禛没有等他吃完,就一脚踹了过去,“白吃了府上这些年的饭了,连基本的规矩都不知道吗?你该怎么做人子弟,怎么做人兄长,还要我按着你一条条的学?!”
弘时被踹趴在地上,来不及咽下去的糕点渣子梗在喉咙,空落落的胃却一阵阵酸疼的难受。胤禛折了院角的竹枝,毫无章法的一阵抽打,阴沉着脸也不出声也不训斥。
弘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被踹趴在地。他苦笑了轻声,“阿玛要……要罚要打,孩儿绝无怨言,还请阿玛容情,不要在这院子里……惊扰了侧福晋,总是不好。何况……孩儿也不愿姐姐瞧见。”
胤禛怔了怔,又是一下,“你叫她什么?”
弘时没有吭声。
胤禛狠狠几下斥道:“你还知道不能惊扰了你年额娘?早呢,干什么去了?你以为抬出你姐姐来我就能轻饶了你?作死的孽障!自己去书房跪着,反省。”
“是。”弘时挣扎着跪直了叩头。
胤禛看着儿子蹒跚的背影,终是忍住了跟去的冲动,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回身进了屋子:年氏这里惊了胎,他总该陪她一宿。
天亮的时候,胤禛吩咐人熬了清粥给弘时送去,让他起来。
弘时默默的起身,却看也没看那清粥一眼,转身去了后花园的一角。
那里一丛修竹掩去了凡俗的是非,安静清雅,总是让他的心也静了下来。弘时隐约还记得自己喜欢这里是因为弘昀哥,却不记得这个哥哥长什么样了。只记得自己每每伤心委屈了总爱一个人在这儿,只有姐姐能找到他,陪着他一起坐着,千方百计哄他开心。
弘时一坐就是半天,回屋子的时候,看到了桌子上的清粥,小厮面无表情的说:“王爷吩咐,弘时阿哥务必要吃了。”
已经凉了的清粥放在桌子上,没有下粥的小菜,多少含了惩罚的意味。弘时端起来一饮而尽,看小厮端了空碗回去复命,才忍不住对着痰盂干呕,胃里酸痛,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他已经接近七个时辰没有进食了,一口饮尽的凉粥搅得他胃里天翻地覆。粥有着淡淡的酸味,想是熬了红枣枸杞一类进去。
弘时苦笑着拭尽眼角的泪,整理了衣冠恢复了素来王府里人前老成沉稳的神色,去书房看书指导弘历弘昼。
疏雨阁的事情,最后终于是年氏大度的退了一步,任石榴花在院子里热热闹闹的绽放。
暮春的雨多少有些无情,花叶飘零,辗转着不肯离去。弘时信步走在园子里,也没有披雨具,看着满园绿色越发深了,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隐隐约约听到了哭声,弘时微微一怔,转过一块假山石看到霖儿小小的身子蹲在地上哭泣,周围一个下人也没有。
“怎么了?”弘时温和的扶起霖儿,问。
霖儿只是哭泣不说话,弘时解下身上的外袍包裹住小东西,心疼的抱起她:“走,哥哥带你回去。这么大的雨呢,不冷呀?”
霖儿下意识的抱紧弘时,声音软糯中含了怯意,“霖儿不回去,嬷嬷凶。”
“嬷嬷敢凶霖儿?咱们告诉阿玛额娘去,打她板子,好不好?”弘时逗霖儿。
“才不要,额娘都不理霖儿。”霖儿赖在弘时身上不依。
听到霖儿说年氏,弘时倒是沉默的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加快了脚步。
小家伙许是跑得累了也哭的累了,窝在哥哥怀里竟是睡着了。弘时有半个月没来疏雨阁了,乍一看那一树火红的石榴花,竟有些没由来的恍惚。
那急坏了的嬷嬷早就迎了上来,“我说小格格怎么不见了,敢是阿哥您带着出去玩儿了呀,怎么也不告诉奴婢一声,这可真是急坏我家主子了。”
弘时冷冷看了嬷嬷一眼,那嬷嬷立时噤声。弘时淡淡的给年氏请了安,转身就走。
身后是嬷嬷的惊叫,“哎呀,小格格怎么烧的这么厉害,快快,去叫王爷来啊。”
年氏清清淡淡的声音,“不必了,请郎中来,熬姜汤吧。”
弘时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谁也没有料到,一场普通的风寒会夺走霖儿年幼的生命。雨惊花落,年氏柔弱的哭声听得胤禛也觉内心惨然。
短短半年不到,就痛失了两个女儿,竟是命中没有女儿的福分。胤禛看着霖儿小小的身子骨,冰凉的小手还在他的手里,这孩子还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好好的疼宠一下她,如今走了,却因为是幼殇,甚至不能风光的大葬。
胤禛走出房门,微微平息了内心的酸痛,正看到下人拦了弘时不让进来。霖儿生病的事情,胤禛隐约听说了些,年氏如今,怕是最看不得弘时在身前的了。
胤禛皱眉斥骂,“你来这儿做什么?”
弘时沉默片刻,淡淡的说,“我是霖儿的哥哥,总该来看她一眼。”
那个伸着手眨眼问他“哥哥,吃。”的小丫头,缩在他怀里委屈的睡着,安静的像个小猫儿。
胤禛还要说话,年氏就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了,“王爷……”她看到弘时怔了怔,强忍了伤痛平淡的说,“时儿是来看霖儿的吧,这孩子也是个没福分的。随了我,身子骨虚弱,只一场风寒就……你,进来吧。”
柔弱的话语带了淡淡的自责疼痛,只是掩不住眼底的冰凉。
胤禛背对着年氏,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回身,“你……”却不知道安慰什么好。
胤禛还没有再开口,年氏就已经晕倒在地,他惊慌的高声,“太医,请太医来!”
转身看了弘时还站在门口,喝道:“还在这儿做什么?你得意了?给我去书房跪着去!”
太医来了又走了,只是叹息着说尽人事,孩子终究是保不住了。大悲大痛,原本身子骨就弱的年氏再也经不住病倒在床。孩子打下来,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年氏哭着晕厥过去,接连丧子的胤禛铁青着脸吩咐熬药。
这本该是他和年氏的第一个儿子,是他和亮工间最有力的保障,是他最疼爱的孩子。如今却没有来得及叫一声阿玛就决绝的离去了。
到了晚间,年氏幽幽醒转,忍了悲痛拉住胤禛的手,“王爷,孩子总还会有的,就算不是我的,也会是其他姐妹的。王爷莫要太过伤心了。”
胤禛沉默片刻,轻轻的说,“不,只会是你的。”
年氏满足的笑了,“王爷又哄我。我的身子骨,还不知道……”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胤禛拦住了,“休要胡说。”
沉默片刻,年氏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的问,“时儿呢?”
胤禛沉着脸没有说话。
“王爷还是去看看时儿吧。”年氏想了想,终是言不由心的说,
胤禛叹了口气,“你还管这孽障做什么?”话虽如此说,还是起身道:“我去去就来。”
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年氏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