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袖剑飞吟(1 / 1)
早春风寒,小书房里没有地气,格外寒冷些。窗台上的绿萝多了几分生气,嫩嫩的绿。季朴言进屋子的时候,正看到弘时趴在桌子上,睡得极是香沉。
季朴言不悦的微微皱眉,旋即轻轻叹了口气。他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盖在弘时身上,自己取了本书坐在一旁细看了起来。
弘时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脑袋靠在另一只手上睡着。披风滑落在地上。季朴言气恼的捡起披风抬手就要打他,到底是忍住了。复又给弘时盖在身上,俯身去看弘时压在手下的书墨,俊秀的字迹一丝不苟,只是沾了墨点,污了书面。
季朴言苦笑着摇头,也不理会,继续看他的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弘时迷迷糊糊的醒来,惊得噌的一下站起身,披风掉在地上。他看着季朴言结结巴巴的,“先,先生。”还没有睡醒,小脸红扑扑的。怯怯的小神色偷眼瞧季朴言。
“嗯。”季朴言淡淡应了一声,专注的看着手中的书。
弘时尴尬的想开口,又不敢。只是跪在地上不说话。他本来功课就紧,还要学习处理事务,督促兄弟。原本许多功课都是要晚上挑灯的,这会儿胤禛每天夜里罚他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功课又不敢马虎懈怠,几日下来,当真是疲惫不堪。他哪里料得到自己不小心睡着了都能让先生逮个正着呢。好在胤禛从来不管他找没找阿星,只是阿星一日见不到人,他便一日要受罚罢了。
季先生素来严厉,该完成的从来都要一丝不苟。没有做好就该受罚,先生是不接受任何理由借口的。所以弘时见先生半晌不理他,越发的忐忑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季朴言放下手中的书。上下打量着弘时,斥骂,“衣冠凌乱!”
弘时下意识的整了整衣领,又紧了腰带,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低头看自己身上,难得的不知所措。
季朴言笑了摇头,“还没睡醒?”弘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季朴言已经沉下了脸,“手伸出来。”
弘时低头伸出左手,松了口气,隐约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两只手!”
弘时一怔,伸出右手。季朴言抓起弘时的小手,弘时下意识咬唇,却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痛楚。他惊讶的抬头,正看到季先生帮他整理衣袖。弘时这才明白,他把袖子睡得皱皱巴巴的了,不由红了小脸。
季朴言抓起一旁的戒尺狠狠敲了几下,沉着脸也不说话。
弘时举着的两只手等了半天,可是除了初始的几下却没了动静。良久,传来季先生温和而不失严厉的声音,“还想睡吗?”
弘时摇头,“时儿不困了。”瞟了眼先生手中的戒尺,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
出乎意料的,季朴言淡淡的说道:“走,骑马去。”
弘时还没反应过来呢,先生就走的远了。他急忙跟了上去。
野外风大,骑马纵横在原野,连日来的疲劳就先去了大半。弘时看着先生沉稳的背影,抿嘴儿笑了扬鞭。
从他学会骑马的那天起,每当他心情不畅或者精神不佳,先生总带了他出来跑马。学骑马时真吃了不少苦头,也没少挨鞭子。可是真会了他才明白,自己骨子里淌着满族人的血液,他喜欢风的感觉,喜欢奔驰的感觉。
早春的雨浇下来,迎着风打在身上生疼。弘时远远看到几个黑糊糊的影子,近了才发现是人。
两个短打扮的少年一身泥水的蹒跚着跑步,脸色惨白,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冻的。
弘时勒马问道:“两位这是急着去哪?”
两人看了他一眼,年少的犹豫了看着弘时身下的马,年纪大些的低声,“你还想再跑一回?”年少的小声嘀咕,“反正他又不知道。”
年长些的冷笑,“不知道?你只管试试。”年少的犹豫了片刻,还是闷头向前跑去。
弘时好心相询,却遭到了拒绝,微微诧异呢,就听到前方爽朗的笑声,“小兔崽子,倒还乖觉!”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打马过来,顺手甩了两个少年一鞭子,戏谑的道:“怎么,你们就这个速度?!”
两人咬牙向前跑,速度果然快了许多。那人还不满意,抬手要打,却被弘时拽住了鞭子。
那人微微诧异的“咦”了声,回头看弘时,“小兄弟,蔡某管教属下,小兄弟这是做什么?”
管教属下?弘时皱眉松了手。那人喝骂,“你们两个不是能吗?小兔崽子,打架!斗殴!你当军营是什么地方?就你呢,磨蹭什么?信不信我抽死你?!”说话间又是几鞭子,两个人白着脸一声不吭。
“时儿,还不快走?”季先生远远的回头问他。弘时应了一声,犹疑的看着两人,“这么大的雨,就算是管教……”
“我管教他们,你小娃儿倒管起我来了?”那人也不生气,只是上下打量了他笑。
“怎么?想回府了?”季先生打马靠近,问道。
“季先生?”那人犹豫的声音,“真是您?”
季先生?这人认识季先生?弘时看向季朴言。
“哦,是辰雨啊。”季朴言看了那人片刻,笑道:“你怎么会在京城?”
蔡辰雨呵呵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么大的雨呢!先生请随我来。”说着回头道:“给我老老实实的跑回去!要是……哼!”
沙沙的雨声打在窗上,屋子里倒也和暖。炉子上吊着的小锅子里滚着浓浓的姜味。
蔡辰雨笑道:“先生,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茶,委屈先生了。”
季朴言调笑道:“如今你是好大威风啊。”指了指窗外,“这么大的雨,你小子变着法子折腾人?”
“是那两个小兔崽子不老实。”蔡辰雨撇嘴,“再说了,他们是我的兵,这点苦算什么?”
“那些雨里站着的人呢?都不老实?”弘时忍不住插嘴问道。隔着雨幕可以看到远远的空地上站着两列士兵,笔直的一动不动。
蔡辰雨咧嘴笑道:“小兄弟好尖的眼,这都瞧着了?”
季朴言伸手抚摸弘时的脑袋:“这是我东家的儿子,子诚。子诚,叫叔叔。”
“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请您当西席啊。”
“我怎么了,我就不要吃饭糊口?”季朴言笑骂,“倒是你小子,怎么想到了参军呢?”
“家父本来就是军人,子承父志,也是应当的。再说了,好男儿就当入伍从军!”
“倒有几分气概,当初那个文弱青涩的书生模样是去了不少。”季朴言笑了点头。
弘时目光闪闪的看着蔡辰雨,“入伍参军?”
蔡辰雨哈哈笑了道“那两个小兔崽子来了,等我教训了他们,再来听先生的教诲!”
弘时忍不住走到门口去看,雨幕中,蔡辰雨立在众人的面前,看着两人,中气十足的声音隔了这么远弘时都听得一清二楚,“站好了!”
“我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打架,军营闹事,就该罚!不仅你们受罚,他们,也得陪着你们一起受罚!”
“我不服!”年少些的声音还很青嫩,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
“不服?”蔡辰雨声调微扬,顺手拎起两个不知道多重的石锁,“手伸直!”少年提着石锁仍旧高声,“我还是不服!”
蔡辰雨冷冷看着他,也不说话。弘时都替那少年捏了把汗。
良久,弘时可以感觉到少年支撑不住了,蔡辰雨才慢悠悠的问,“怎么,说说,为什么。”
“是他们挑衅在先,他们该打!再说了,犯错的是我们,与其他人无关!”
“他们挑衅在先,他们动手了吗?你们是军士,不是没脑子的莽夫!不服气,校场上比试!打架的就是孬种!你们大大小小都是五品六品的朝廷命官,就这么付德性?!”
“你的错,和他们无关?”蔡辰雨指了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的人,“他们是你什么人?兄弟!生死相托的兄弟!祸福同当的兄弟!战场上的手足袍泽!你们中间无论谁犯了错,就该一起受罚!”
少年没有了声音,蔡辰雨拿下了他手中的石锁,厉声,“站直!”
“是!”少年大声的道。
蔡辰雨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人,一排排,缓缓的问:“今天,他们两个犯了错,我罚了你们,你们服气吗?”
“服!”震天响的声音。
“呦,中气十足嘛。既然你们这么有精神,唱唱军歌练练嗓子,怎么样?”蔡辰雨戏谑的说,旋即肃然高声道:“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众人的齐声带着兄弟间的信任,军人的信念和一往无前的气势。听得弘时忍不住默默握紧了拳。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啊!游历天下,醉卧沙场。有二三知己,还有这样一群兄弟。
闲下来的时候,扫雪烹茶,卧听雨声;青灯一盏,红颜相伴。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唱,十遍。唱完了,就可以休息了。”依旧是蔡辰雨戏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季朴言笑了起身站到弘时的身边,“你真是长大了。”
在季朴言面前,蔡辰雨仿佛还是个青涩的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先生这是笑话辰雨呢。”
“先生既然在京城,就拦不住辰雨孝敬先生了。辰雨就在这儿,只要先生有空来,辰雨最好的酒和茶都给先生留着!”
“军营里能喝酒?”季朴言扬眉问道,旋即笑了,“你这小子。”
回去的路上,弘时忍不住问,“先生,他是?……”
季朴言淡淡的说,“昔日好友的弟子。”
弘时吐了吐舌,到底不敢多问。
还以为是先生的弟子呢,原来先生究竟是没有收徒的。
胤禛独自坐在亭子里,轻轻啜了口茶,笑道:“是季先生么?”
季朴言淡淡笑了拱手,“王爷。”
“这个阿星,留还是不留?”胤禛看着季朴言,目光灼灼的问。
“王爷心中早有决断,何必问朴言呢?”
胤禛呵呵笑了道:“胤禛心里虽有决断,到底是放心不下的。”
“王爷可是觉得一个杀父弑兄之人的情谊不可信?”
“他的心思很深啊,又没有什么能牵制得住的,难怪策妄阿拉布坦不敢用他,他的大哥要杀了他。”
“不过准噶尔向来有这个传统么。葛尔丹杀了这个策妄阿拉布坦的父亲,夺了汗位;他呢,又帮着咱们对付了葛尔丹。如今也该轮到他的儿子们了。”胤禛不屑的冷笑。
“若果真他是为了不让时儿为难而甘愿留下,他的存在便是有用的,如若不然,还不如……”
季朴言笑了摇头,“王爷顾虑周全。不过,阿星现在除了王爷,还能为谁所用呢?”
胤禛怔了怔,淡淡冷笑,“我会让他明白的,他别无选择。”
“王爷,朴言有个不情之请。阿星在王爷的手里,任弘时怎么找也是找不到的,王爷这般责罚……”季朴言斟酌着说。
“他去找了吗?”胤禛笑了,“只但凡他动了想要找的念头,我立刻就不罚他了!”言下有着不尽的失望。
季朴言倒是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叹道:“王爷,时儿才十三岁。”
“他已经十三岁了。”胤禛淡淡的摇头。
“这孩子冲动,热血,不知道控制感情,权衡利弊。”季朴言声音平缓。
胤禛疑惑的看向季朴言,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是,阿星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王爷,您不能强迫一个孩子在情谊与利益面前做出选择。”
“如果他现在就能干脆的舍弃情义,难道王爷便不会失望了么?”
“何况,王爷比我更清楚。他已经尽力了,这么大的一件事,瞒得滴水不漏,他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
“阿星是什么人,他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胤禛不满的低声道:“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季朴言只是微微一笑。
沉默良久,胤禛轻声叹气,“先生,他应该明白做事的分寸与限度,甚至……”甚至什么时候应该无情。
皇家的孩子,总该学会舍弃的。天真纯粹,肆意年华,谁不想?他以为在他的庇护下,十三弟就该是这样的。
可惜现实,如此残酷。
季朴言眼底闪过莫名的神色,淡淡拱手,“那朴言,告退了。”
“且慢!”胤禛道。
“你去告诉弘时,便说,这么多天了,阿星不用找了。”
“是。”季朴言轻轻舒了口气,说。
胤禛看着季朴言走远,懊恼的叹了口气。每一次想要狠心教训弘时,却总是半途而废。旋即眯起了眼,这位季先生,能说出这样的话,足见人品心思都是极好的,是他信得过的。
“站住!什么人?”军帐门口的守卫喝问。这么小的孩子出现在军营,倒是罕见。
“我是蔡参领的亲戚,我爹让我来找他的。”弘时面不改色的道。
“这……”守卫犹豫了道。心里已经是信了七八分。
“让他进来!”里面响起了蔡辰雨威严的声音。
弘时咧嘴儿一笑,一面掀帘一边道:“蔡参领,我来是想找你参军入伍的!”
他进了门才发现不止是蔡辰雨在,季先生也在。他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先,先生。”内心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不已。
蔡辰雨笑道:“子诚倒像是我辈中人,爽快!”
季朴言好笑的看了眼蔡辰雨,豪爽?我辈中人?
“先生,时儿不知道先生在这儿,所以,所以……”弘时小声的说。
“所以什么?”季朴言板着脸斥骂,“知子莫若父,知徒莫如师!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