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落空(1 / 1)
知了聒噪的不知疲倦,茂盛的树冠投下一片浅影。房檐下放了冰块,丝丝风过,淡淡清凉。
弘时躺在檐下,双手枕着头。才沐浴过,几缕头发贴在额前,显得乖巧可爱。
几只小麻雀停在阶前,歪着小脑袋看他。
弘时才一抬手,小麻雀便惊走了。他悻悻的躺下,道:“连你也这般无趣。”
“你怎么还在这儿?”沉稳的声音透出一丝不满。
“阿玛。”弘时起身垂手道。
“教你的,都记住了吗?”胤禛满意的看着立在身前的儿子,一身合体的淡绿色长衫,外罩白色暗纹马褂,清秀疏朗。
“记住了。”弘时小声说。
“再温习一遍,你皇玛法中午就来了。”胤禛吩咐道。
“这是见玛法,又不是……”弘时小声嘟囔着,又在阿玛严厉的目光下住了嘴。
“若是……你等了瞧了。”胤禛低声斥骂一句,“还不进屋去?外面一身的汗。”
弘时默默的温习了片刻的满文,心里烦乱,索性弃了书信步走到窗前。
他呆呆的怔了半晌,忽然扬声道:“恪忠!”
“小爷。”恪忠苦着脸看着弘时,“您是想要吃什么还是?”
“这个,你喝了。”弘时指着案上的茶碗道。
“小爷,您这不是想害我吧?”恪忠犹豫着拿起茶碗,“这是主子的,奴才哪敢……”
“少废话,主子有赐,你敢辞了?”弘时好笑的道:“亏得还是我的奴才,就这么付孬样?”
恪忠哆嗦着喝了干净,“小爷,这到底是……”
“不是什么,你睡觉去吧。”弘时说着,看着恪忠惊讶的表情,轻笑,“蠢材,小爷难得发一次善心。”
恪忠也听不到了,倚着桌案睡得正香。
幽静的石头巷子深处,破败的小茶馆里,周维歆端着粗瓷杯轻啜了一口茶水,优雅的动作与周围蒙尘粗陋的环境相去甚远。
临近正午,街上到处空荡荡的,小茶馆里就只有周维歆坐在角落。
“大哥,”弘时笑着坐在周维歆身边,“大哥还是到哪儿都喜欢钻茶馆。”
“你迟到了。”周维歆淡笑着说。
弘时沉默了片刻,问,“大哥真的不想见望溪先生一面?”
周维歆神色微微黯然,摇头道:“你我兄弟难得相聚,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大哥身上的伤……”弘时犹豫着道:“大哥可是有什么苦衷?”
小弘时执拗的不肯转移话题,周维歆苦笑,“早知道,便不见你了。”
“那白衣人,是我的师父,时儿不必担忧。”周维歆解释道。
“师父?”弘时忽然变色,“我以为,大哥是有师父的!”
“他已经不是我师父了。”周维歆避开弘时的目光,淡淡道。
“望溪先生为着大哥,都急出白发了!是弘时走了眼,看错了人。”弘时失望的起身,转身要走。
“时儿!”周维歆道。
看着弘时转头,他沉默半晌,轻轻的说,“时儿可愿意看看,我现在的住处?”
少年眸子深处掩不住的黯然伤心,弘时眼前滑过大哥雨里那一背的殷红。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不走?”
这区区热河,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周维歆怔了怔,走远。
弘时沉默着跟了上去。
大哥,我从来都信得过你,可是,你不该!那是你的师父,教养你十年,你怎么忍心,这样绝情?
简陋的小院子倒还大气,不过一桌一椅一床,简单明了。
周维歆笑着端了西瓜在院子里的树下,“师父一早出门去了,不然怕你是不愿来的。”
弘时想起月下那一裘素衣,忍不住又看一眼大哥。
比起先时,大哥看着,憔悴多了。
周维歆沉默半晌,方问道:“师……望溪先生,身子还好?他入了秋极易咳喘,还请时儿把这个给他。”
弘时接过小瓷瓶,道:“大哥,我不知道你为的什么,但是,他是你的师父!”
周维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叮嘱道:“先生腿骨不好,是狱里头落下的病根,先生也从不留意。往年我都会备一些蛇骨酒的,如今……”
弘时轻声问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维歆慢慢的吃着手中的西瓜,鲜红的汁水顺着瓜皮流在手上,他却恍若未觉。
弘时也不说话了。良久,才道,“我尽力。”他是皇孙,与方苞这样的臣子走的太近,招忌。
“大哥,你准备去哪里?”弘时扯了扯嘴角,笑问。
“乌思藏。”周维歆舒了口气,道。
看着弘时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塞北江南,大哥都有幸去过,如今,倒是想去乌思藏见识见识。”
弘时欣羡道:“真羡慕大哥呀,洒脱自在。”
“你若是想,也可以的。”周维歆不怀好意的笑了,“再如大哥一般一不小心碰上一个好师父,呵呵。”
弘时脑中闪过呼啸的鞭影,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好奇的问道:“他?……”
“他救了我一命。”周维歆淡淡的说。
“那他会和你一起入藏吗?”弘时问。
“我不知道。”顿了顿,周维歆轻声道。
兄弟两个不知道从何处寻来的一副翠玉围棋,坐在树下,打起了棋谱。
围墙外不远处的老树上,两个人负手而立,远远看着兄弟二人。是季朴言和那白衣人。
“这孩子,竟是打定了主意的。”季朴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
“你就这么由着他的性子?”白衣人略一挑眉,问。
“我是王府的幕僚,更是时儿的先生。”季朴言淡淡的说,“何况,不反对,并不代表赞成。”
“倒是你,他要入藏,你便由着他去送死?”季朴言问。
“我陪着他。”白衣人淡淡的道。
季朴言怔了怔,笑了,“还是不肯认他?”
“是不能。”白衣人顿了顿,缓缓的道。他的目光一直在周维歆的身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季朴言轻叹道:“走吧。”
弘时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阿玛不在。他默默的跪在书房。
晚霞的光透过窗户格子嵌在地上,深了又浅。
高大的身影遮挡住了窗外的灯光,书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团。
弘时抬头,嗫嚅着道:“阿玛。”
胤禛甩手就是一巴掌,“你还敢回来!”威严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无尽的愤怒。
弘时扑倒在地,旋即又跪直了,嘴角裂开,一丝鲜血溢出。
胤禛毫不怜惜的踹了弘时一脚,“你好大的主意!”
这一次,弘时趴在地上,没有动。猝不及防的,尖锐的疼痛贯穿肩背,弘时转头,看到了阿玛手中的马鞭。
“跪直了。”冷淡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弘时苦笑着跪直,原来鞭子的滋味是这样的。自己不比大哥,无父无母,飘零江湖。碰上了冷漠狠辣的救命恩人,一身的伤。
他本以为,这样的鞭子,他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却到底是他天真了。
可大哥至少还是有自由的,而他呢?!
呼啸的鞭声是那样清晰入耳,弘时的面容一点点黯淡。
“阿玛,时儿知错了。时儿不是有意的。”弘时轻声道。
胤禛恍如没有听到一般,失望夹杂着愤怒,鞭子一点点撕裂弘时娇嫩的皮肤。
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弘时吃痛不过,低声求饶,“阿玛。”
“为什么?”胤禛顿了顿,问。
弘时只是摇头。
为什么?他能说他已经见过皇玛法了吗?他无法面对,也不屑得。
胤禛咬着牙抽了两鞭,恨恨的骂道:“我养你何用!”
弘时一怔,垂下了眼。他在阿玛眼里,不过是有用,或者没用。
昼儿生了病,阿玛着急上火的守了一夜。他因罚跪病了半月,阿玛一眼也没来看过。
他是王府的长子,是兄弟们的表率,理当承受更多。可是他和阿玛都明白,在注重血统的满人而言,他这个侧福晋之子,身份卑贱的连弘历都是不如的。
他又何苦?何必?
到头来不过是落得和八叔一般的下场,“心高阴险,出身卑贱。”
弘时强咽了泪咬唇,不让痛呼声溢出。
看着倔强的儿子,胤禛心底怒火难平,却终究没有气糊涂。这样大小的孩子,再经不得鞭子了。他住了手,淡淡的道:“不想说?看到恪忠也许就能想起来了。”
“恪忠被孩儿下了药,他不知情!”弘时下意识的道,“阿玛家法严厉,也不该无故责罚!不然威信何在?”
少年的声音因为虚弱,特别的轻。胤禛咬牙看着弘时,半晌,竟是笑出了声,“好,好!”
弘时从阿玛的声音里听出了杀意,他惨白着小脸,轻声,“阿玛,都是孩儿的错,与他人无关。”声音里有了丝哀求的味道。
胤禛摇头,“这样带坏主子的奴才,留不得。”
难耐的沉默,良久,弘时忽然说,“孩儿一无是处,百无一用。若说留不得,也该是弘时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胤禛危险的眯起了眼,抬手又是一鞭,“人还没大,胆子大了!”
新上盖在旧伤上,弘时忍不住低呼出声。眼前模模糊糊,只看得到窗上印着的影子,那样高大。
“孩儿,心里怯了。”弘时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血腥味“怕给阿玛丢人。”
“是吗?”胤禛气极反笑。正要说话,门口传来敲门声。
“四爷在吗?朴言有要事。”季朴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淡。
胤禛怔了怔,去开门,“季先生。”
季朴言的目光落在胤禛身后的弘时身上,眼底闪过一抹疼惜,“不知四爷……”
胤禛颔首,“胤禛在后园候着先生。”说着冷冷的对弘时道:“跪直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
季朴言默默的看着眼前一身是血的孩子,没有说话。
良久,弘时轻声喃喃,“先生,时儿错了么?时儿是个男儿,刻意求宠,时儿,做不到。何况,那是时儿的玛法呀……”
季朴言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错。”
弘时痛楚的眼底闪过一丝光亮,若暗夜里的微星。
“你阿玛,也没错。”季朴言淡淡的说了,转身。
“四爷何必动怒?时儿毕竟只是个孩子。何况机会还是有的。”季朴言淡淡的笑了,借着月色凭栏而立。
胤禛冷哼了声道:“这小畜生心里怎么想的,我再清楚不过!还有机会?哼。”
季朴言摇头道:“四爷莫不是忘了那句话?”
胤禛疑惑的看过来,季朴言温和的道:“生死之心常切,求效之心莫生。”
胤禛怔了怔,倒是没有说话了。
“我替时儿,给恪忠求个情。”季朴言道。
胤禛摇头,“这奴才留不得。”
“这奴才陪着时儿长大,本身并无大过。”
“不知劝阻主子,就是大过。”
“你会伤了他。”季朴言轻声。
胤禛看向季朴言,依旧是一脸的淡然,仿佛说与不说,都只随意。
胤禛想,时儿会受伤吗?这个鞭影下依旧倔强骄傲的孩子,这个善良重情的孩子。
胤禛问,“先生可是有什么要事?”
季朴言问,“不知四爷可还了解年羹尧?”
“亮工么?”胤禛沉吟了道:“二十一岁中举,入的是‘玉堂清望之地’的翰林院,他的妻子,正是容若之女。说起来,此子倒还有几分才情,难得的文武全才。”
“不到三十岁的封疆大吏,四川巡抚,也算是年轻有为了。”年羹尧是胤禛门人,他的妹妹又是胤禛的格格,他自然知道的颇为详尽。
“先生的意思是?……”
“西藏若有变故,四川将是重中之重。”季朴言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胤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准噶尔大汗野心大呀,主意都打到了□□的身上。”
“我的一个朋友之子与策妄阿拉布坦的孙子本是好友,前几日在草原,无意中听到了帐中密谋,险些被杀。”季朴言简短的说了,“如今怕圣上也是有所察觉的。”
“依先生之见,胤禛可否……”
季朴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叹道:“这水有多深,恕朴言无能,一时也看不明白。但四爷素来韬光养晦,总是没错的。”
胤禛深深的看了季朴言一眼,微微躬身,“谢先生点拨。”
季朴言侧身避开,“四爷言重了。”
“若年氏这次生个男孩,就好了。”胤禛淡笑了说。
年氏入府多年,恰巧今年有孕。若真是个男孩,对他与年羹尧,有百利而无一害。
季朴言默默的站在夏日的夜里,看胤禛走的远了,眼底闪过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