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幸园(1 / 1)
古松参天,遮住了燥热的骄阳,漫山遍野的绿意清凉了本该是最热的夏季。
康熙帝信步走在松云谷,耳听着流水潺潺,笑道:“方苞,你说,这仗若要打,该是个怎样的打法?”
方苞笑着道:“圣上心中,想必早有决断。”
康熙顿了顿,笑叹道:“可惜啊,要是早几年,他策妄阿拉布坦哪敢这样嚣张?”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的那个小徒弟,叫什么来着?怎么样了?”
方苞苦笑道:“这小子原本就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他若有意避我,又去哪里去寻?有时候想想这孽徒心里也是气的,却终究是放心不下。”
康熙叹息一声,“这可怜天下做人父母师父的,又有几个是看得开,放得下的。”
竟是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帮如狼似虎的儿子们,兴致便去了十之八九。
方苞自知是失言了,转笑道:“爷,您听听,这是谁家的小子,这般胡闹?”
康熙细听,也隐约听到了孩童戏水的嬉闹声。哗哗的水声听得康熙心神一振,笑道:“瞧瞧去。”
转过眼前的林子,就看到溪水边一个少年站在水里捞鱼,贴身的绸衫湿透了黏在身上,辫子上系了块上好的翠玉,面容清俊,脱跳可爱。
康熙上前两步,笑道:“小娃儿,你过来。”
水里的孩子回身看康熙一眼,撇嘴道:“等一会儿,没看到我在捕鱼吗?”
说着一指岸边,果然几条小鱼在无助的蹦跶,少年说着一下子窜进水里,手一扬,一条小鱼连着溪水摔到岸边,康熙一个没留意,溅了一身的水。
“放肆!”康熙身后的侍卫斥骂道。
少年上了岸,捞起岸边的袍子就这么往身上套,一面笑嘻嘻的说,“明明是你们打扰了我,倒还是我的不是了?”
康熙伸手阻止了侍卫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嘻嘻的道:“你管不着。”
说着指了指地上的小鱼,“我请你吃烤鱼?”
康熙怔了怔,觉得有趣。笑了道:“好呀。”
小孩儿扯着嗓子大声问,“恪忠,你好了没呀!”
“来了来了。”一个小子抱了一堆柴火过来,“小爷,您又吃这个呀,回头……”
少年瞪了恪忠一眼,道:“让你生火烤鱼,哪那么多废话?”
恪忠缩了缩脖子,埋头干活。
烤鱼的香味散发出来,少年递了一串给方苞,“望溪先生,请。”
康熙诧异的道:“你认识他?”
“望溪先生谁不识得啊。”少年笑嘻嘻的说了,自己也吃了起来。
方苞看着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却终究是忍住了。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弘时。弘时出身普通,年纪又小,若说康熙爷不认得这个孙儿也是有的;但是弘时家宴随雍王爷去过的,若说不认得自己的皇玛法,就说不过去了。他却偏偏不知这坏小子打的什么主意,也不忍点破。
康熙看着少年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便觉得几分喜欢,问道:“你请我吃了烤鱼,我总要给你点什么。说吧,想要什么?”
弘时扔了手中的鱼骨头拍手笑道:“我想要的,除了我自己,怕是谁也给不起。”
“你不妨说说?”康熙饶有兴致的问道。
“一壶好酒,一场花雨。有二三知己为伴,美人如玉,剑气如虹。”弘时说着,还顺手拿起地上的树枝比划了一下。
“哦?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美人如玉?”康熙觉得好笑,“你会舞剑么?还剑气如虹呢。”
“会,怎么不会?”弘时不服气的站起来,“你瞧不起人!”
说着要去拔那侍卫的剑,侍卫紧张的退后一步。康熙笑道:“给他。”
弘时执剑屏气凝神,顿时没了方才的懒散模样,少年英姿,锐利潇洒。
不过片刻功夫,弘时收剑笑道:“如何?”
气息均匀,竟不似才舞过剑一般。
弘时的剑法,潇洒灵动有余,洒脱而略显忧郁。却少了王者之度,若是在季先生面前,怕又是一顿好打。可是康熙不知眼前的是自家孙儿,只觉得这孩子的洒脱不羁又聪明英武的小模样越看越顺眼,笑道:“你既然有这么好的功夫,想不想去上阵杀敌?”
“想,怎么不想?”弘时道,“可是我这么小,也没人肯要我呀。”
“哦。你不是想要两三知己,一壶老酒的吗?”康熙故意说道。
弘时怔了一下,讷讷的道:“天下承平,我就是想要醉卧沙场,也不能够啊。不如杏花雨里醉一场呢。”
“年纪小小,就想着喝酒。”康熙斥骂道,可是对这一句天下承平却很是受用。
弘时嘻嘻一笑,不说话。
“这样吧,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让他教你读书,好不好?”康熙指着方苞道。
他一则是起了爱才之心,二则也因方苞最近为小徒弟的事情时常魂不守舍,有一个伶俐孩子在身边,总要好点。
方苞不料会牵涉到自己身上,忍不住就要开口。弘时却抢先摇头道:“我才不要!”
“读书不好玩儿,先生的功课已经够重了,才不要呢!就算这几条烤鱼不怎么好吃,您也别害我呀。”
“只凭你这句话,就该挨板子。”康熙失笑道:“我要是你先生,非得好生管教你不可。”
弘时笑道:“文章千古事,本是急不得的,倒不如边玩边学的自在。”说着转身要走。
“哎,你等等……”康熙怔了怔,道。
可惜话还没有说完,这小子已经跑得远了。
方苞若有所思的看着弘时。他原以为这孩子耍的什么小心眼,提着心等着提点他两句,哪料这孩子压根儿就没他想的那层意思。这就有趣了,难道这孩子真的不认识皇上?
也是,一年不过见两三面,还是远远的一瞥,若没认出来,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方苞想着,也没听到康熙说什么,待回过神,看着康熙疑惑的目光苦笑道:“看着这孩子,就想起我那逆徒来。”
康熙摇头笑道:“这小子,性子还真野。”
弘时直奔了好久,才舒了口气靠着树坐下,背上全是冷汗。
他闭着眼细细回忆方才皇玛法的一笑一骂,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皇玛法。
那个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他的玛法。
他曾经渴望过玛法的疼爱,然后知道这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憎恨过玛法对十三叔的不公,心寒过玛法对八叔的绝情。
可当玛法微笑着站在他面前,皱着眉斥骂,“只凭这句话,就该挨板子”的时候,他却木讷的选择了逃避。
弘时内心微微酸涩,怕只有他是个山野间抓鱼的陌生小子时,才能看到这样奢侈的笑容和温和的玛法吧?
也罢。皇孙十五岁才可以随父狩猎赴国宴。
何况,怕要不了十天,那日理万机的皇玛法就会忘了他,忘了山谷里曾有一个孩子请他吃烤鱼,仰头看他,内心渴望而流露不羁。
就当是一场梦,忘了吧。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倏忽而下的大雨惊散了街上的人群,弘时信步走在雨里,看着忽然空荡荡的长街,没由来的呆呆一笑。
他走进一间偏僻的酒肆,道:“拿酒来。”
那小二一看是个孩子,犹豫着笑道:“您……”
弘时不耐烦的正要开口,却怔住了。
酒肆的角落里,周维歆正趴在桌子上,衣裳杂酒痕。
弘时忙过去扶起周维歆道:“这是我大哥,我找他来的。”
弘时说着,吩咐做了醒酒汤,给周维歆灌下。
过了一会儿,周维歆似是精神了些,看着弘时怔了怔,旋即笑道:“是你。”
弘时埋怨道:“不会喝酒,又喝这么多。”
周维歆笑着摆了摆手,“有酒不喝,才是痴傻呢。”说着起身道:“走了。”
弘时下意识的跟着周维歆,“大哥,你去哪里?”
周维歆脚下没停,步入雨中,“心到哪里,我去哪里。”
悠长的石巷没有一个人影。弘时道:“你若有心,为什么不去看看望溪先生?他就在左近。”
周维歆苦笑,“我不想看他,也不想见你,你走吧!”
“大哥!”弘时叫道。
许是雨声太大,模糊了弘时的声音,周维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摇晃着向前走去。
弘时上前几步,想要拉住周维歆,却被甩开了手。
周维歆冷冷的道:“我说了,你走,别跟着我。”
弘时怔了怔,咬唇道:“好,我走。”
他转身奔出了石巷,却怔怔的站住,半晌,慢慢向回走。
雨里传来清脆的鞭子声,弘时呆怔住了。
大哥站在雨里,身上衣衫破碎,鲜血渗出皮肤,背上新伤连着旧伤,看着触目惊心。
白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这一眼,却让弘时觉得如坠冰窖,寒冷无比。
周维歆仿佛是知道了弘时的去而复返,道:“还不快走?!”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里隐约有一丝哽咽。
弘时摇头不说话。
周维歆的声音低低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若认我这个大哥,就走。”
弘时慢慢放下了握在腰间的手,退后两步,忽然转身狂奔。
周维歆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嘲讽的笑笑,“你不该让他看到。”
白衣人抬手就是一鞭子。
“周维歆何德何能,得你这般看重?”周维歆断续的说,疼痛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语气依旧是嘲讽不羁。
“你不躲?”白衣人终于开了口,冷冷的问。
“你既救了我性命,我的命都是你的,何况这皮囊?”周维歆讽刺的道。
“懦弱。”白衣人又是一鞭抽下,淡淡的说。
“你不会懂的。”周维歆摇头,木然的道。
白衣人略一挑眉,停下了手,冷然道:“无论多少苦衷,想要杀你的,便不是你的朋友。”
周维歆一怔,滚下泪来,沉默着没有辩驳。
就这样简单吗?
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一路至今,他才觉得伤心。
是这样吗?那个带着他骑马驰骋草原的大哥,千里奔袭,狼群里救他性命。爽朗的递给他马奶酒,大笑,“小兄弟,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谁敢欺负你,就是瞧不起我!”
那一刀,那么狠厉决绝,若不是白衣人,他怕就要成为草原上的孤魂了。
若真是这样,那个持刀的人,可会有伤心,后悔?
周维歆苦笑,怎么可能?一起骑马一起喝酒一起看星星,说不是就不是了。
身上尖锐的疼痛,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混混沌沌一路,才觉得心还在,疼痛得宁愿不存在了,毕竟还是在的。
周维歆第一次抬头看白衣人,他追了他一路,也打了他一路。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仿佛是他的噩梦,却救了他的性命。
他的话,虽然刺耳决绝,可这冰冷的话,也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周维歆苦笑着跪下,“徒儿,周维歆,拜见师父!”
白衣人微怔,冷冷的道:“你既拜我为师,就当知道,酗酒,会有怎样的责罚。”
周维歆惨白着脸,淡淡的道:“甘领责罚。”
白衣人点了点头,“你随我来。”
周维歆跟着白衣人走了两步,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喃喃的想要说什么,却是眼前一黑,晕倒了。
白衣人反应极快,接住周维歆倒下的身子,搂在怀里,严厉冷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叹了口气,轻轻抚平周维歆皱着的眉头,抱着小徒儿走远。
胤禛正靠坐在廊下小憩,弘时恭谨的道:“阿玛。”
胤禛回头,心情倒是不错,“你来看看,这个你四弟会喜欢么?”
弘时看去,却是几个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应道:“这个,怕是昼儿弟弟喜欢的多些。”
胤禛点了点头,笑道:“亏你还是做哥哥的,都不知道给弟弟们带些什么。”
弘时怔了怔,浅笑了道:“时儿被阿玛先生拘着整日读书,哪里有机会呀。”
胤禛瞪了弘时一眼,笑骂,“借口!”
弘时心里略微不是滋味,自他记事起,就不曾见过阿玛出门带过什么新鲜玩意儿给他。原来阿玛不是不带,只是不给他带罢了。
弘时自己倒是给姐姐和两个弟弟都买好了东西,却没有说。
看着弘时疏离的沉默,胤禛也收敛了笑容,不满的哼了声,斥道:“兄友弟恭,凡事多想着兄弟,还要阿玛教你?”
弘时垂头不语。
胤禛沉默片刻,郑重的道:“你皇玛法过些日子会幸园进宴,你好生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