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还寒(1 / 1)
初冬的夜,带了十分寒意,月牙儿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下,照在庭阁前头,说不出的安静。
胤祥怀里抱着弘昀,已经微有醉态,他半靠在椅子里,笑道:“昀儿,你给我当儿子算了,你昌儿弟弟见到我就问弘昀哥哥呢。你说说,你不是跟咱们父子俩有缘?”
弘昀靠在胤祥的怀里偷偷抬眼看一眼阿玛,摇头道:“不。”
胤祥哄他:“怎么不要,你给十三叔做儿子,十三叔一定舍不得打你。”
胤禛冷哼了声道:“胡闹淘气,这样的臭小子,你要不怕烦,只管带走。”
弘昀忙挣脱了下地跪倒:“阿玛。”
胤祥笑笑道:“小子哪有个不淘气的?四哥就这么两个根苗,就算是四哥舍得,四嫂怕也不让呢。”说着,拉起弘昀道:“想要什么,十三叔给你买。”
胤禛知道胤祥这是感激他父子这些日子对他府上的照顾,暗叹一声,沉声道:“昀儿,明儿不用早起念书了?”
弘昀跪下磕了个头,退下了。
兄弟两个也不说话,胤祥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胤禛看着他,神色只是淡淡。
良久,胤禛叹气道:“你若只求一醉,自己找个酒馆窝着。我胤禛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胤祥抬眼看四哥,忽然痴痴笑道:“也对,胤祥不配有这样的哥哥。”说罢,起身跪下,声音不知怎么就带了一丝哽咽:“四哥待祥儿的情义,祥儿唯有来生再报了!”
说着,就这么踉跄着走远。
胤禛内心忽然慌张,沉声喝道:“站住!”
胤祥脚步顿了一顿,旋即没听到一般继续向前走去。
胤禛站起身,三步两步赶上胤祥,一把扭住他喝道:“你喝得多了!”
平日里勇武的胤祥却如同小孩子一般被胤禛擒住动弹不得。
胤祥抬头,笑道:“四哥,疼。”
扑面的酒气让胤禛微微皱眉,他放手道:“男儿汉大丈夫,你这是怎么回事?”
胤祥摇头喃喃:“没事。”
胤禛耐了性子道:“有什么事,你总不能这么醉醺醺的撒酒疯。再闹,四哥可就请家法了啊。”
胤祥打了嗝笑道:“家法,四哥早就备好了。四哥要打便打,胤祥皱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不在乎的神色看的胤禛怒火滔天。
胤禛一把拽住胤祥按在桌子上,手中的鞭子毫无章法的打下去,痛心的道:“祥儿,四哥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成这样!”
“到底是怎么了?你已经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你都不该这样!”
呼啸而来的疼痛让胤祥不停的挣扎,旋即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沉冷的冬夜里,只听得到呼啸的风声和鞭子着肉的声音。
良久,胤禛松了手。胤祥顺着桌子滑下,听到头顶上四哥淡淡的声音:“跪直了。”
胤祥忍着身后的疼痛,慢慢跪直。清冷的月光下,少年如玉的面容满是泪痕,眸子里有化不开的悲戚。
胤禛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浓厚的鼻音:“说吧。”
胤祥仰头:“四哥这是要逼祥儿么?”
胤禛摇头道:“就你这点气量,动辄寻死觅活。我也不屑的管你。”
胤祥沉默了,北风寒,吹在身上刺痛。胤禛默默的站着,等待。
良久,胤祥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二哥夜里总是偷窥阿玛的御帐,我担心有事情,私下里寻了二哥一次。”
“我劝二哥莫要多心,皇阿玛无论做什么总是为了咱们好。”
“二哥他,说了很多。他的彷徨,他的不安,他说他往后再也不这样了,求我不要告诉皇阿玛。”
说到这儿,胤祥咽了口泪,道:“我还能怎么办,他是太子,是哥哥。”
“小十八走的前一天,是我当值。皇阿玛谁也不肯见,守在小十八身边。晚上的时候,我又看到二哥在……皇阿玛心绪不宁,我担心有变……”
胤禛沉沉的道:“你就对皇阿玛说了?”
胤祥的声音有说不出的凄凉:“二哥当了皇阿玛的面质问我,答应了他不告诉皇阿玛的。”
说到这里,胤祥一把抱住四哥,如小时候一般埋头哭泣,只是这声音,太过悲凉:“皇阿玛,不要祥儿了。”
胤禛轻轻的摩挲着幼弟的头,低声安慰:“胡说。就为这个,你就寻死觅活,也不要昌儿了?”
胤祥的声音哀哀的:“祥儿在这世上,怕也只会是拖累。”
胤禛仔细的看着幼弟,这孩子的面容还犹有稚嫩,只是那份骨子里的沉痛让他没由来的愤怒。
却只是不知恨谁,怨谁。
良久,胤禛一声轻叹:“傻小子,你若有个好歹,却让我,情何以堪。”
胤禛环臂抱住幼弟,眼前闪过胤祥十来岁才失了母亲,也如现在这般抱着他无助的哭泣。
小家伙发了高烧,也不肯吃药,是被他用鞭子抽着振作起来。
那时候宫里只他护着胤祥,祥儿常常执拗的跟在他的身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他教祥儿忠义仁德,教祥儿算数临帖,陪祥儿骑马射箭。
再多的风雨,只要看到幼弟在自己身后那依赖的目光,清澈而灵动的双眸,他便觉得心安。
原来,求而不得的,终究是不可强求。
良久,胤禛狠心把幼弟强行拉开,道:“你跪好。胤祥,你听着,你不再是个孩子了!拿出你的担当来。”
胤祥怔了怔,缓缓跪直,呆呆的:“哥。”
胤禛叹息道:“骄纵任性,胡闹妄为,不知深浅。祥儿,都怪四哥,平日里纵坏你了。”说着,走到胤祥的身边缓缓跪下,“四哥当受罚。”
胤祥呆住了,急忙去拉四哥:“哥!”
嘶哑的声音犹带哭腔。
胤禛只是严厉的看了胤祥一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四哥陪你。”
坚定的神色带了不容置疑,胤祥安静下来。
他慢慢的抹干面上的泪痕,渐渐平静。
月亮不知何时隐没,冬日的夜,漆黑深沉。
凌晨的时候飘起了雪,轻软空灵,不染人间尘埃。
胤祥仰头,淡淡苦笑:“这样的雪,人间毕竟是留不住的。”
胤禛讶然的回头,看到幼弟眸子深处的冷,忽然心酸。
再没了那样的天真赤诚。仿佛是他们怎么也逃脱不了的宿命。
胤祥看向四哥,声音带了心疼:“哥,我想明白了,起来吧。”
胤禛淡淡的道:“你不是真的明白。”
他看向胤祥,目光冷冽,:“孝悌忠义,父子兄弟,是你的本分,不可忘。”
说着,声音却淡了,“但你要记住,先有君臣,再是父子。”
胤祥惊诧的看向四哥。
胤禛缓缓起身,扶了幼弟起来,心疼的问:“疼么?”
胤祥摇头:“不疼。哥,祥儿是个男儿,祥儿长大了。”
胤禛微笑:“哥知道。”掩不去嘴角的酸涩,拍拍幼弟的肩膀,道:“但是,无论你多大,什么时候难受了,伤心了,哥都等着你来。”
胤祥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
胤禛扶了胤祥进屋,道:“皇阿玛毕竟是阿玛,一时气急,也是有的。他既然放你出来,想必就没事了。”
只是这话,轻轻淡淡,也不知是安慰胤祥,还是安慰他自己。
“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稚嫩的声音在园子里头显得分外清澈。
弘时负手而立,狐皮的披风系在身上,不显华丽,倒觉可爱。
胤禩笑了揽过弘时,问道:“听说你都读完了诗经在念论语了,真不错。”
弘时倒是不好意思了:“八叔。”
胤禩帮弘时拍落身上的雪,淡笑:“人生识字始忧患。咱们的小时儿,转眼也都有这么大了。”
弘时眨着眼说:“时儿喜欢看八叔家的红梅映雪。阿玛说红梅太艳,只许家里种白梅。”
胤禩笑了道:“白梅胜在素雅,确实讨喜。”
胤禛远远看着这叔侄俩,轻声咳嗽一声,笑道:“八弟。”
胤禩起身道:“四哥的气色,好多了。”
胤禛摇头苦笑:“岁月催人啊,若是早个十年,哪里会冷着。”
胤禩沉默片刻,笑道:“多谢四哥。”
胤禛侧身避过,声音淡淡的:“不必,你我是兄弟。无需言谢。”
前几日康熙令满汉文武举奏皇太子,阿灵阿、鄂伦岱、王鸿绪及诸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请。
当时唯有胤禛是力保废太子胤礽。
后来康熙不但不允满汉大臣所请,兼且雷霆震怒,斥责了胤禩及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
胤禩成了出身卑贱,妄蓄大志,谋逆奸邪的逆子。满庭无人感言,唯有胤禛劝以人伦。
一如保废太子一样,康熙没有因此迁怒,而是稍有平和。
胤禛的声音带了迟疑,“良妃娘娘,一切可都还好?”
胤禩苦笑:“无碍。额娘训斥了我。”
胤禛招手道:“时儿。”
弘时起身道胤禛身旁,声音怯怯的:“阿玛。”
胤禛拍拍儿子的头,道:“你十三叔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回头跟你哥哥去寻你十三叔玩儿。去吧。”
弘时露出欢喜的神色,道:“谢阿玛!”
看着小家伙蹦跳的走远了,胤禛才收回目光。把胤禩让进屋子:“我前儿得了一方上好的歙砚,想你是喜欢的,不妨一起瞧瞧。”
胤禩的笑意里含了苦涩:“胤禩待罪之身,不敢在四哥府上久留。”
胤禛摇头道:“你我一府之隔,又是亲生兄弟。哪来这么多讲究?”
胤禩怔了怔,旋即笑道:“是了。”
窗外又飘起了雪,看着胤禩儒雅温文,娓娓道来。胤禛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风,愈发大了。今年的冬,不知为何,分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