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六十一章 偷来的幸福(中)(1 / 1)
阑海,又在淅淅沥沥的阴雨中迎来一天。
徐胤朦胧间睁开惺忪的睡眼,千条万条的雨丝顺着玻璃纵横交错地滑下来,像流星一颗一颗地滚过。天是灰蒙蒙一片,连着浓碧的大海,苍茫而静默。有几只渔船伏在近海上,随着浪一波一波的来回摇曳。翻过身来,才发现身旁早是空空荡荡,她恍恍惚惚地下楼,便看见陆虞坡。
头发还是那么精短,可精神头却不足,就穿了一件丝绸衬衫,随意地扣了几颗纽子,懒散得像个纨绔子弟。下身是卡其色的休闲裤,辑着拖鞋,翘了二郎腿闲闲散散地解决盘里的三明治。他吃得有些漫不经心,手机就放在手边,震动了好些时候,他都不理不睬。
“一大早,怎么无精打采?”徐胤晃悠悠地从楼上下来,看着盘里的三明治,伸手便要捞,陆虞坡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拍掉,没好气的吩咐,“去去去,把牙刷了。这么大人了,真不卫生。”徐胤瞥了眼他后妈特有的嫌弃嘴脸,哼了一声,便溜进洗手间。刷牙的间隙,又听得陆虞坡鼓着一嘴的三明治,口齿不清得说话。
“昨儿个进城驮了头牲口,今一大早,累得我不行。老了老了……我年轻时候啊,那真是……”他还在那儿感慨,徐胤已经冲出卫生间,见着陆虞坡正一个劲儿地敲胳膊敲腿,一张俏脸都快皱成菊花状。她冷笑一声,满嘴的牙膏沫还没漱干净,边说话边喷沫子,“呀,敢情是把您老人家累坏了不成,来,小女子替你揪揪。”她说话间,便一把捏上陆虞坡的腰间,他那会儿正一个劲得擦着脸上徐胤喷出来的唾沫牙膏星子,冷不丁便遭毒手。
两个人打打闹闹的间隙,陆虞坡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冷冰冰地瞟了一眼,想都不想,伸手便按断。徐胤抱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趴在他背上,“怎么不接电话?公司里知不知道你出来?……哇,陆虞坡,别告诉我你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失踪啊。”
陆虞坡丢了手机,无可奈何斜睨着她,“喂,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脑子里满是言情戏码。就知道胡思乱想呐。”他伸手拍拍她的胳膊,“好了好了,别闹了,快吃饭,回头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因为是雨天,徐胤坐在后座,高高得举着把伞,还是那辆二八自行车,陆虞坡虽然大早上的一个劲儿的抱怨自己腰酸胳膊腿疼,这会儿却全然没了那副肌肉酸痛的模样,轻快得踏着车子,心情明快地哼着小调子。
雨里的阑海人烟稀少,他们沿着近海公路慢悠悠地骑了十几分钟,视野便瞬时开阔起来。那是块西式墓园,齐人高的松树一排靠着一排那么直直地立着,雨点子敲在松柏上,映出油亮的光来。雾气像轻薄的砂纸一层一层把松都隔开。陆虞坡停了车子,便挽着徐胤的肩往墓园里走。近山的陵园越往里走,地势便越高。长长的石阶被雨淋得有些湿滑。徐胤缩在陆虞坡的臂弯里,听着雨淅淅沥沥混着潮起潮落的轻响,沉默而肃静。两人一路无语,待到快要半山腰时,陆虞坡停了脚步。
“当年母亲过世以后,我父亲便把她葬在阑海,那是他们两人最初相识的地方。母亲那时候并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两人在这里过了一段远离尘世的单纯生活。后来我父亲回去,答应她要给一个名分。可接着又发生了很多预想之外的事情,我母亲最后没能等到他,只能毅然出国。”
“母亲这辈子并不快乐,在国外的那段日子,日日夜夜思念爱人。最终在痛苦却无望的想念里自己结束了生命。”
“我那时候很早熟,长大以后又看了很多事情,便越来越不相信感情。我总觉得,人跟人之间永远都是隔离开的。我的痛苦你不能感同身受,你的难处,我也做不到将心比心。谁也理解不了谁,谁也走不进谁。这让我非常迷茫,而且感觉孤独。世界那么大,却遇不到懂自己的人,遇不到一个自己爱的,同样有爱自己的人,并且还能抛开世俗,偏见,浮夸,虚无。太难了,太难。”
徐胤安静地跟在陆虞坡身后,他沉沉的声音在空气里萦绕回旋,她并没有搭腔,却用力地回握住牵着她的手。掌心里浅浅的温度送到他的心里。陆虞坡顿了顿,回过头微笑着跟她对望。
说话间,他已经在墓碑前停下来,漆黑的大理石泛着冷冷的光有雨滴沿着边线滚落下来,墓碑上方镶嵌着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年轻的女人淡漠地跟他们对视。很高的鼻梁,嘴唇像陆虞坡一般,是浅倒月形,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冷漠。眼珠子很黑,静静望着虚空的一点,像是在出神,又仿佛有着太多浓重的心事。照片下方写着这个女人的名字,“杨瑾”。
徐胤看着墓碑,嘴里喃喃,“你妈走的时候,还很年轻。”
“四十还不到,她出事那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他淡淡地说着,徐胤侧头望他,薄薄的衬衫被雨淋湿了大片,眉依然像睡着时候那样,皱成两道褶。她看着看着,心里某块地方便莫名地被生生揪紧了,连呼吸都滞重起来。她挽着陆虞坡的胳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另只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语调仿佛是在哄着入睡的孩子,“你爸爸,肯定还爱着她。即便他给不了她一个名分,但是,他把能给的都给了。你爸爸一定很爱你啊……把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接到身边来。不管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他的出发点都是为你好。”
“虞坡,人真的很难走进彼此的心里,所以才想在一起,只有这样,我们的心才会近一点点。……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她转过身来,抱了抱他,隔着薄薄的衣布,能够明显地感到彼此的心跳。陆虞坡愣了愣,正要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徐胤却从他怀里挣开来,一脸严肃得看着墓碑,有些郑重其事。
“杨姨……我们一定会好好的,白头到老,相亲相爱。”
雨还是簌簌地下,一滴一滴地打在黑白照片上,墓碑上的人淡淡地看着他们,那眼神像绵绵的阴雨一般,哀怨而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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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路上,雨渐渐停了,徐胤靠着他的背,垂着的伞有雨水沿着伞尖蜿蜒的流下来,一路弯弯曲曲地跟着自行车向前。她搂着陆虞坡的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知道么?我刚上小学那会儿,我爸还没有车,每天就这么驮着我,十公里往返得上下学。那时候,他每次来接我,都要给我带铁板肉串。所以,我平日最期待的就是放学以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投进我爸怀里。然后,他骑着二八自行车,我喜滋滋的搂着他的腰,坐在后边儿大口大口吃肉。”
“你小时候就是个肉食动物呐?”陆虞坡踩着车,打趣的笑她。
徐胤却不理会,“我爸来接我的时候,好像总是晴天,他每次接我,穿的都是白衬衫,束在皮带里,人瘦瘪瘪的,精神头却很好。每次我从学校里出来,第一眼就看见被太阳照得亮闪闪的他,那白衣服反光得特厉害,整个人周身一圈都泛金光。那时候我就这么坐在他后边,一遍啃着肉串,一遍跟他说学校的事儿……多怀念啊。”
“我爸这人其实挺女气的,照顾我起来,比我妈都细致。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不开心了,什么时候遇着好事了,他一眼就瞄得出来。胳膊肘拐一拐,他便知道我要做啥,脚趾头扭一扭,就清楚我要去哪儿。”
徐胤顿了顿,却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惜,上了五年级以后,他就再也不骑车了。单位里给他配了车子,打那之后,他便很少来接我。每次都是司机开车过来,没有肉串,还借口说街边东西不卫生,不让我吃。他越来越忙,忙到在家陪我的时间都没有。每次都是深夜回来,接着又早早出门。进了初中之后,家长甚至会干脆都交给管家去开。”
“我跟我爸的关系可能就是从那之后,渐渐淡下去的。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不,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而他也再弄不懂我究竟在想什么。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名利,金钱,究竟算不算是好东西。我爸那么拼命工作,只是想一家人能过得更好一些。可为什么我却反倒更怀念过去他骑自行车载我那段日子。”
陆虞坡沉默地听着徐胤的回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只是一个劲的踏着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些封尘在心底深处的美好片段里。回忆总让人怀念,因为本能的过滤掉了那么多苦涩的疼痛,自觉保留下美好。而人其实都是靠着过去才走到现在,接着现在再变成过去,一次次循环往复,一次次过滤和保存。然后,才会渐渐懂得珍惜,才能明白,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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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徐胤便去洗澡,陆虞坡则负责做菜。待她磨磨蹭蹭地从浴室里出来,厨房里却不见他的身影。她有些纳闷地上楼,这才在主卧里看见躺在床上滩成烂泥一般的陆虞坡。
“喂,驮牲口真那么累啊?给点面子好不好?”徐胤凑近他,摇着胳膊拿自己开玩笑。
陆虞坡却微微皱眉,哼唧了两声,便不理睬。
徐胤有些丧气,又摇了摇他胳膊,这次,他便索性翻过身去。徐胤觉着有些不对劲,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下一秒,便烫得缩回手去。